高若虹(滿族)
它們在雨的鞭打和拉扯中
手拉著手抱成一團
咬緊牙關忍著,一聲不吭
疼的時候只吐出一片黃煙
赤裸著身子的黃土
背朝著水的黑青著臉的推動
掙扎著雙手想抓住它們的根
想抓住它們的父母
被雨水攆著逼著撕扯著
陡坡上的黃土再也支撐不住自己
浸潤成流動的炫目的黃
一個個被雨水領著奔跑的泥人
在十年九旱后的澇災中
一粒黃土 一片黃土一地黃土
都在奔跑,有誰能停住呢
就像自己管不住自己
它們由一聲不吭到大聲喧嘩
跟著雨水揚起土的身子奔跑
仿佛要在同一時間
擠上同一列火車
只有滿臉皺紋的黃土峁
用一排排清瘦的肋骨
和張大指縫的手
攥緊那一塊黃土的骨頭
自己鼓勵著自己
不要倒下
雨水打不散羊群
雨水打不散羊群
牧羊人不用目光嘶喊
就將它們團團拴住
雨水打不散羊群
它們把在太陽下撕開的傷口
用細細的秋雨縫上
其實不是雨水打不散羊群
是黃土溝壑突然把草坡咬斷
其實不是雨水打不散羊群
是黃土坡用溝壑的繩子
將羊群背在背上
你看那牧羊老漢
就是繩子挽緊的一顆疙瘩
秋雨密密的手怎也解不開
我是自己將自己打散的一只羊
被故鄉秋雨的鞭子趕著
才回到久違的羊圈
那牧羊人一聲疼疼的喊
喊得我自己將自己打濕
雨水打不散羊群啊
黃土坡上的一只羊
整個黃土坡,只為一只羊空出來
空為一粒痣
一粒潔白的痣
沒有咩叫,沒有奔跑
一只羊無聲無息地在讀草
在我看來它連鼻息都未翕動
我站在與羊對面的圪塄上
我視線的下面,是窯洞的腦畔和覓食的雞
是一條往上爬的黃黃的土路
是土路上一直弓著腰上升的
背著一背草的二嫂
那羊是她撒的嗎
黃土坡上只有一只羊
它一動不動,仿佛咬著一根根綠刺往起拔
仿佛一只釘子要釘住快要退出的那一抹青
也仿佛是青草用力攥出的一團白
我不知道,那只羊是否感覺到我的注視
我也不知道,那只羊在偶爾抬頭的一瞥中
我是一棵樹,一株草
還是和它一樣的一只羊
一整天,只有我和一只羊的對望
將村里村外望得空空蕩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