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罕默德·達維什詩選

朱　夢　朱永良　譯

1996年美國出版的一本英文當代世界詩歌選集在介紹巴勒斯坦詩人穆罕默德·達維什(1942～2008,MahmoudDarwish)時說,“他的生活和工作有著同樣的主題:流亡。”達維什出生在現以色列境內加利利附近的鄉村,1948年第一次阿以戰爭爆發后他和家人一起逃離了家鄉。后來,他和家人又回到家鄉時,那里已成為新建立的以色列版圖。他在以色列一直生活到七十年代初,曾三次被捕入獄,阿拉伯人、以色列國籍和因此造成的種種現實與心理的沖突都成為他寫詩的素材和主題。1971年他離開以色列前往埃及,在那里他為一家阿拉伯報紙工作,此后他流亡在貝魯特、突尼斯、巴黎和大馬士革等地。這期間他加入了巴解組織并成為巴解執委會的成員,以色列因此取消了他的國籍。他投身于巴勒斯坦人的事業,又將其融入自己的寫作之中,他的詩篇反映了巴勒斯坦人的心聲。他曾執筆《巴勒斯坦獨立宣言》等文章。出版三十多部詩集和散文,并被譯成三十余種語言,達維什被公認為是當代最杰出的阿拉伯詩人之一。這里刊出的達維什的詩均譯自英語。這些譯詩,除《夜晚的腳步》由朱永良所譯,其余皆由朱夢譯。

我從那里來

我從那里來,并記得

我像每個人一樣出生,我有一位母親

和一座有許多窗戶的房子,

我有兄弟,朋友,

以及有著一個冰冷窗戶的監獄單間。

我擁有海鷗迅即奪走的波浪,

我有自己的風景,

和一片絕佳的草葉。

我擁有詞語遙遠邊緣的月亮

和鳥兒的慷慨,

和不朽的橄欖樹。

我走過這片土地,在劍扭動

它生動的軀體進入豐盛的餐桌之前。

我從那里來。我將天空歸還給她的母親

當天空為她的母親哭泣。

我哭泣因為自己認出了

一片重現的云。

我學習犯殺人罪的法院的詞語,

為了打破那些規則。

我學習所有的詞語并拆解它們

造出一個單獨的詞:祖國……

巴勒斯坦的情人

她的眼睛是巴勒斯坦的

她的名字是巴勒斯坦的

她衣裙和悲傷,巴勒斯坦的

她的方巾、腳和身體,巴勒斯坦的

她的言語和沉默,巴勒斯坦的

她的聲音,巴勒斯坦的

她的出生和死亡,巴勒斯坦的

詞語

當我的詞語是小麥

我是泥土。

當我的詞語是憤怒

我是風暴。

當我的詞語是巖石

我是河流

當我的詞語變成蜂蜜

蒼蠅們覆蓋了我的嘴唇。

48號犧牲品

他們在他的胸膛上發現一盞玫瑰的燈和一

輪月亮

他將死亡扔在石頭上。

在他的口袋里他們發現一些皮阿斯特*,

一盒火柴,一個旅行護照,

以及在他年輕胳膊上的紋身標志。

他的母親想念他,

為他年年服喪。

枸杞在他的眼睛里發芽

而且黑暗漸濃。

當他的兄弟長大

去城市的市場里尋找工作

他們把他投入監獄:

他沒有旅行護照可以帶。

他在街上所帶的是一個箱垃圾

和其他的箱子。

所以,我的國家的孩子們,

已使月亮消失。

我們走向一片土地

我們走向一片不屬于我們肉體的土地,

它的栗樹林不屬于我們的骨骼,

它的石頭不像那歌中之歌的

卷毛的山羊。

我們走向一片沒有為我們掛起

一輪特殊的太陽的土地。

虛構的女人們歡呼:

一片海洋在我們四周,

一片海洋在我們之上,

如果小麥和水沒有送給你,

食用我們的愛飲用我們的眼淚。

哀悼詩人們的黑色面紗。

你們有你們的勝利,而我們有我們的,

我們有一個我們看見的國家

只不過沒有形狀。

護照

在吸走這護照中我的顏色的陰影里

他們沒有認出我,

對于他們我的傷口是一個陳列品

對于那個熱愛收藏照片的旅行者

他們沒有認出我,

啊……不要留下

沒有陽光的我手中的棕櫚枝

因為樹林認出了我

不要留下我蒼白的像月亮!

追隨我的棕櫚枝的所有的鳥

到達遠方機場的門

所有的麥田

所有的監獄

所有的白色墓碑

所有的帶刺的分界線

所有的搖動的手帕

所有的眼睛

都和我在一起,

但是他們使這些從我的護照上減少

剝奪我的名字和身份?

在我親手滋養的土地上?

今天約伯大聲呼喊

充滿了天空:

不要再次懲罰我!

哦,先生們,先知們,

不要問樹木他們的名字

不要問山谷誰是他們的母親

從我的前額爆發出光亮的草地

從我手上跳躍出河的流水

所有人的決心是我的身份

所以,請拿走我的護照!

關于希望

不要對我說:

我會是一個阿爾及利亞賣面包的

我可以和一位反抗者歌唱。

不要對我說:

我會是一個也門的牧羊者

我可以和著節拍的震動歌唱。

不要對我說:

我會是一個哈瓦那咖啡店的侍者

我可以為悲痛的婦女的勝利歌唱。

不要對我說:

我會作為一個工作在艾沙文的年輕勞工

我可以和著搖滾樂歌唱。

我的朋友,

尼羅河不會流入伏爾加河,

剛果河或約旦河也不會流入幼發拉底河。

每一條河都有它的源頭,它的流程,它的生

命。

我的朋友,我們的土地不貧瘠。

每一片土地都有它的收獲時刻,

每一個黎明都有與反抗者的約定。

夜晚的腳步

始終地,

我們在夜晚聽見走近的腳步

門從我們的房間逃離,

始終地,

就像離開的云。

每個夜晚,誰從我的床上把它拉走

——你的藍色的影子?

腳步開始了,你的眼睛是故鄉,

你的雙臂緊摟著我的身體,

那腳步又開始了,

為什么描述陰影逃離我,

哦,莎赫爾扎德?

那腳步又開始了,不要進來。

你是一棵樹,

我能看見你的陰影。

你是一輪月亮,

我能看見你的陰影。

你是一把短劍,

我能看見你的陰影在我手中,

一朵灰燼里的玫瑰。

始終地,

我們在夜晚聽見走近的腳步,

你成為我流亡的地方,

你成為我的監獄。

最后一次

設法殺了我吧。

但不要用走近的腳步

來把我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