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姑娘

楊英光

那次云南之行至今已有十多年了,但不知為什么久久忘懷不了,尤其是那個賣玉的姑娘,更是時不時縈繞在我眼前。

定了去云南旅游之后,妻子就和我商量:“聽說云南玉好,咱們這次去了是不是也買上塊戴?”我猶豫了一陣,最后還是點了點頭。說心里話,我一直對玉有一種說不清的情感。小時候,鄰居家的孩子戴了一塊很漂亮的玉牌,我向父親要,父親說:“那是有錢人戴的,咱們家窮買不起。”從此,我知道了佩戴玉是有錢人的專利,我們窮人只能敬而遠之。長大了生活好了,能買起玉了,但我又從一些書上了解到:玉者,石之美者。因其質美、色美、觸美、音美,而在石中稱王,被人頌之。玉以“似石而非石,非石而似石”的神韻,征服了眾人的心。它蘊含著生命與感情,早已成為中國人心目中美好、親近的代名詞,成為中華民族道德精神的象征,文化精髓的物質根基。據《禮記·玉藻》記載:“古之君子必佩玉。”孔子也說:“昔者君子比德于玉焉”。這兩句話的意思是,玉是道德的表現,象征高尚的品德,所以“君子無故、玉不去身”。古人把君子高尚的道德與玉等同,只有君子才能佩玉。我認為自己距離君子還差一截,還不具備佩戴玉的資格,因此,依然遲遲不敢與玉接觸。妻子跟隨我近三十年了,我始終也未給她買過一件玉飾,這次去云南要是再不答應,就有點說不過去了。

為了去云南買玉,我提前做了一些準備,我翻了不少有關玉的書和文章,不翻不要緊,一翻還真嚇一跳。沒想到記載和評論玉的文字真不少,東漢許慎在《說文解字》中把美石稱為玉,并對玉的“五德”大加贊美,說玉“潤澤以溫,仁之方也;理自外,可以知中,義之方也;其聲舒暢,專以遠聞,智之方也;銳廉而不忮,潔之方也……”《禮記》中,孔子賦予玉“十一德”,即仁、知、義、禮、樂、忠、信、天、地、德、道。玉,光潔溫潤,可謂之“仁”;不易折斷,可謂之“義”;佩掛起來整齊有序,可謂之“禮”;擊其聲音清越優美,可謂之“樂”;瑕不掩瑜,可謂之“忠”等等。由此看來,買玉、戴玉絕不是一件小事。當我把這些知識和看法講給妻子聽時,沒想到妻子不僅不接受這些觀點,反而笑我是一個典型的書呆子,她說:“什么年代了,今天玉石早已不再是財富、權力、地位的象征,它已被大眾廣泛接受和擁有,大多數人只不過是把它作為一種裝飾品佩戴、珍藏,什么藝術、道德、文化,都是古今一幫文人們搗鼓起來的。我不管這些,這次出去,只要我看上了,價格適中,我就要買,你也別拿這些嚇唬我。”對于妻子的觀點,開始我無論如何不能接受,但過后細細一琢磨,覺得也有一定的道理。如果按照書上說的去做,那么,老百姓跟玉只能望而卻步,挨也不要挨了。世上有錢人畢竟是少數,君子畢竟也是少數,如果玉被視為權利、地位、財富、尊嚴和占有的象征,如果玉果真代表著道德、文化,如果玉石只能被君子佩戴、收藏,那么,還何談藝術、道德、文化?即使有人硬把它視為藝術、道德、文化,那也只能是少數人的藝術、道德、文化,大眾是不會接受的。思想通了,云南一行也就輕松了,買玉一事就更沒有什么負擔了。

到了云南,在前幾個景點的旅途中,導游雖然領我們去了幾個加工玉器的商店轉了轉,但由于時間緊、游客多,不能認認真真地挑選,妻子一件兒也沒選上。到了麗江,從玉龍雪山下來之后,導游說距離晚飯時間還早,再領大家到一個玉器店看一看,大家都說,行。我們來到這個商店不久,就從里邊走出一個穿戴講究的人,一邊笑著一邊熱情地用太原話與我打招呼:“我聽出來了,你們是山西人,咱們是老鄉。我父親就住在太原市解放南路,我大姐就在山大一醫院上班。山大一醫院對面就是迎澤公園,去我姐姐家,沒事我就到公園玩。”和我們一塊旅游的都是太原人,大家一聽他說的是太原話,對太原又如此熟悉,馬上就有了他鄉遇故知的感覺,我也熱情地和他聊了起來,而且越聊越熟,原先存在腦海里的一點點警覺性也蕩然無存。

在老鄉熱情的引見和推薦下,大家紛紛從兜里往外掏錢,大有時不再來、機不可失的感覺。我在購買熱潮中,也心甘情愿地買了一個玉佩,妻子買了一個手鐲。妻子和我滿意地回到旅店,沒想到在旅店碰到了幾個也是來云南旅游的太原人,當我和他們夸耀我們的收獲,并告訴他們那個店有太原老鄉,勸他們趕快也去那里買時,他們沒等我說完,就說:“快別說了,你們上當了,他根本不是老鄉,是個騙子,我們昨天在那里剛剛上當。”聽他們這么一說,妻子馬上就像霜打的茄子,蔫兒了。我拽上妻子,打車趕快往剛才買玉佩的店奔去,沒想到當我們趕到時,店門已關。這下,妻子更認為是上當受騙了,開始埋怨我、數落我,我聽說上當本來也一肚子氣,再加上妻子的數落,真想大吵一頓,但最后還是克制住了,一聲不吭,硬忍了下來。

妻子晚飯也沒吃,回到房間就睡了,我怕哪句話說得不對與她吵起來,于是就悄悄地溜出去在附近轉悠。轉著轉著,不知不覺又轉進一個玉器店。這個店門面不大,但里邊裝修得溫馨雅靜,擦得很亮的玻璃柜臺后面站著一位像玉一樣美麗的姑娘,不知是美麗的玉吸引了我,還是靚麗的姑娘吸引了我,我走到柜臺邊,準備瞅瞅里邊的玉器。姑娘笑盈盈地問:“您給誰買?”我沒有立即回答,只是盯著姑娘瞅,因為姑娘笑的時候,太美了,羊脂般的臉蛋上露出一對淺淺的酒窩,無論誰看了都會把滿肚子的氣拋到九霄云外。姑娘有點不好意思地又問:“您不買?”我也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想和你學習學習如何挑玉。”姑娘沒有表現出一點點不高興,依然笑著說:“學習不敢當,我可以幫您挑挑。”說著從柜臺里拿出幾個手鐲給我看,她說:“看一塊玉好不好,主要是看質地、光澤、色彩、結構、聲音。一塊好玉,必須具備堅韌的質地,瑩潤的光澤,絢麗的色澤,致密的結構和舒暢的聲音。你看,這塊玉盡管好看,但結構差點,所以不能算上品;這塊玉結構不錯,光澤也好,但色澤差一些,聲音不脆、不靈,也算不得上乘玉。”說著,她從身后的柜子里拿出一個精致的木盒,打開蓋給我看,只見紫色的呢絨里放著一個淺綠色的玉鐲,里邊隱隱約約有暗紅和翠綠的絲紋,也不知是燈光的作用,還是玉本身的光澤,總之,亮極了,美極了。她從盒子里拿出來,在燈光下指給我看,并用另一個鐲子敲擊給我聽,然后與其它幾個鐲子一一作了對比。我并沒有過多地注意姑娘手中的玉鐲,而是被她的美麗、真誠、內行征服了。我試探地問:“我回賓館拿幾件剛買的玉器,你能否幫我看一看?”姑娘說:“按說是不可以的,但我從您剛進來時的表情和剛才的舉動看出,您好像是上當受騙了,您回去取去吧,我給您看一看。”

我用最快的速度跑回賓館,取上玉佩和玉鐲返回玉店,姑娘接過玉飾,在燈下仔細地端詳起來,過了一會兒,姑娘笑嘻嘻地說:“玉肯定是真玉,您看,這個手鐲,光澤和色彩還可以,但質地稍差一些。這個玉佩,結構和聲音還可以,只是色彩差一些。我冒昧的問一句,您花了多少錢?”我如實告訴她:“手鐲1300元,玉佩900元。”姑娘說:“公公道道地講,在云南買,手鐲應該在1000元以里,玉佩在600元左右。不過,叔叔您也不要生氣,要是回到了內地,這兩塊玉,也值那個價。自古玉無價可標,黃金講分量,鉆石論大小,玉有萬種面,有價格而無價值可估。玉耐看,一塊好玉,吸引眼球的時間比其它飾品要長久。多看玉,能養心,怡神,靜氣,修身明志。”聽完姑娘的話,我很后悔沒把妻子帶過來,讓她也聽一聽,我敢肯定,她要是聽了姑娘這么一說也一樣不再生氣了。我問姑娘:“剛才你從后面柜子里拿出來的那塊玉,價格是多少?”姑娘問:“您給誰買?如果是給您女兒買,您手里拿著的這個就很好。”我問:“為什么?”她說:“迷玉的女人往往是成熟的女人,是懂風情的女人。小女孩大多淺薄、浮艷,容易使氣弄性搶風頭,她們靜不下來,都喜歡金銀,喜歡寶石鉆戒,喜歡香車、豪宅。這塊玉生動活潑、絢麗多彩,所以,比較適合她這個年齡段的女孩。”我說:“我想給我妻子買。”姑娘又問:“什么性格?”我說:“不大愛說話。”姑娘又問:“個子高低?”我說:“中等個兒。”姑娘掉轉身,不慌不忙地從柜臺里又拿出一塊玉遞給我看。她說:“我看這塊玉比較適合您妻子戴。它高潔而典雅,腴潤而沉靜,美得含蓄,像淑女隱忍于閨閣,給人幽秘的誘惑,卻也心存敬重。”我接過玉,按姑娘剛才教我識玉的幾種方法一一進行了比較,果然發現這塊玉鐲確實不錯,從色彩、光澤、質地、結構等方面看,確實有特點。我有點動心。姑娘幫我一邊比較一邊說:“女人是最在意品位的人,或者說她最在乎自己在別人眼里的品位,即便不是大家閨秀,最起碼也應該是小家碧玉。尤其是過了四十歲的女人。”我認同地說:“你小小年紀為什么懂得這么多?”姑娘謙虛地說:“我都是看書和聽別人說的,知道后在賣玉中再慢慢品味,品著品著,日久天長,就沉浸其中,喜歡上玉了,更喜歡上了玉文化。而且我發現,你對玉的文化懂得越多,你的玉就賣得越好。玉作為一種裝飾品、信物、禮物、法器,都是與人類息息相通的。它的典雅古拙、繁花縟麗、秀麗清新、粗曠豪放、吉瑞俗麗、豐富多彩,無不凝結著人們深厚的感情、懷念和崇拜。它是一種精神、意念、理想對自然美學的追求和升華,是天地精氣的結晶,是心靈溝通的中介物,它充溢著一個人的精、氣、神,有著一個人的體溫和心跳,有著一個人的精神力、思想力、文化力的魂,盈滿著高潔典雅、平安健康、吉祥如意,避邪鎮崇,延年益壽。再加上改革開放,人們生活的提高,玉石的大量開采,價格差異比較大,錢少買個便宜的,錢多買個貴一點的,玉成了人人都能戴得起的裝飾品。從而,玉的藝術、道德、文化也就越來越滲透到人們的日常生活之中。”我不僅被她的美麗所吸引,而且被她的素養以及對玉文化的了解所感動。我非常滿意地笑了笑說:“你都快成玉姑娘了。”姑娘莞爾一笑說:“那里,我比我爺爺、父親差遠了。我爺爺和父親加工經營了一輩子玉器,他們對玉的了解那才叫神了。您只要不煩,我就繼續講給您聽。日本作家小海水二在《心聲欲吐時》一文中闡述了他的一個見解,我很贊同。”我問:“什么見解?”姑娘說:“他認為,女性最美的年齡,當在三十五六歲至四十三四歲。只有在這個年齡,才可能具有女性特有的成熟美。因為這個年齡的經歷,使女人有了相當的人生經驗,有了女性的自我意識,不再被時尚所左右,也不再取媚于他人的眼光,一切憑著自己的心性。于是,舉手投足間少了輕浮,少了虛榮,少了游移和倉皇,有了一種迷人的自信和雍容,這正暗合了玉的品質。我估計您妻子年齡也就在這個年齡段里,所以就買這塊吧?”我問多少錢?她看了看盒子上的標價認真地說:“2300元。我這個店標價是多少就賣多少,從來不搞價。您拿回內地請專家鑒定一下,如果不值這個價,您坐飛機來把我的店砸了,機票錢我出。”我懷著敬佩、信任和再被宰一把的矛盾心情,把姑娘推薦的玉買了回去,但沒有告訴妻子實價,我只說1600元。妻子看了后,倒是挺滿意。回到內地,我找了一個內行給看了看,內行說,這幾塊玉都貨真價實,尤其是后來買的那塊玉,在太原買,遠遠不止這個價。妻子聽了,臉上放出了紅彤彤的光彩。從此,我們周圍的朋友一有人去云南,我們就給他推薦玉姑娘這個店。玉姑娘用她像玉一樣的美麗和誠實征服了我們,征服了顧客,贏得了信譽,盈得了利潤。

事實上,這塊玉戴在妻子手上之后,越戴越溫潤,越戴越亮麗。好幾次,有人問妻子手上戴的玉鐲多少錢買的?妻子叫她們猜,她們都說,肯定上了萬。妻子笑了,也沒否定,也沒肯定。我問她為什么不告訴人家?芽妻子說:“你不是說黃金有價玉無價嗎?現在,我自己也越來越不知道這塊玉的價格了。”妻子在戴玉、賞玉中變得沉靜自適,更加心安。我看出來了,妻子和這塊玉早已相互涵養,渾然成一體。這塊玉已不再是一塊石頭,而是妻子的一塊皮膚,一方操守。妻子也覺得自己有了玉命,也有了不變的價值,在這個勢利的年頭,與其迷人,不如迷自己。自打買上那塊玉之后,我有好幾次發現,妻子對有關玉的文章也開始拜讀起來,對自己的一言一行也更加講究起來。

至今,我在云南買的那塊玉佩,也沒有戴在身上。沒戴的原因,不是我不喜歡,也不是因為它有一段故事,而是我這個人始終渾身上下不愿意佩戴任何裝飾品。其實,云南一行,尤其是與玉姑娘的相識、相知,更成就了我對玉的親近,對玉的崇敬,對玉的“另眼相待”。由此,玉的高潔,玉的清純,玉的品格也早已在我的心中扎下了根。自從那以后,我自己經常告誡自己,不管我身上佩戴不佩戴玉,我都要守心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