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 平
年輕時的二先生是段家梁首屈一指的文化人,若不是日本人的炸彈把他炸回了段家梁,他或許能在外面成就大事情。說來二先生當年讀的是省立師范,差一年就畢業(yè)了,那天老師正講范仲淹,一顆小炮彈呼嘯著穿透教室的屋頂炸裂,當人們從瓦礫中揪出他時,他的右腿已血肉模糊。慌亂中別說擔架,就是門板也沒一塊整的。在架著他去醫(yī)院的路上,二尺多長的腿成了一副斷了繩的蓮花落,耷拉著,腿肚子時而朝前,時而朝后,能旋轉三百多度。
兩個月后,一頭毛驢將二先生馱回了段家梁。又過了幾個月,二先生出現(xiàn)在段家梁街頭。段家梁溝溝岔岔七高八低,行走中的二先生搖搖晃晃左跌右撞。村里人隔著二里地也分辨出他來。人們背地里說,段老財指望二少爺出去求個功名,看來是狼咬叫驢——球蛋。這話傳進二先生耳朵,二先生把牙咬得嘎巴響,像是嚼日本人的骨頭,滿臉的不甘心。遙望著溝坡上隨風搖曳的谷穗,好一陣子,二先生的豬肝臉色才慢慢消褪,面頰停止了抖動。二先生長嘆一聲后,再走動起來搖晃的幅度便小了許多。
小死一場的段老財慶幸不已,又心灰意冷,兒子是保住了性命,可瘸腿的兒子還能成什么大事呢?段老財思謀幾日,最后豁出去了,只留下幾畝活命地,將大片田產變賣掉,蓋了一所學校,給兒子謀了個教書的營干,剩下的錢給兒子娶了房漂亮媳婦。
學校離大廟不遠。大廟其實很小,只有兩間正殿幾間廂房,佛像小且少,只有三尊。鐘鼓樓只是兩米多高的象征性建筑,歪斜著,頂上長滿蒿草,放著的鼓破了一道縫隙。一口鐵鐘也小得可憐,淺淺地像一口扣著的鍋。站在鐘鼓樓上東望,學校的情況一目了然,二先生的宅院更是看得清清楚楚。
二先生沒別的嗜好,獨喜歡下棋,每天放學后便一拐一拐地順著坡往上走,路過家門也不停,只喊一嗓子,便繼續(xù)往大廟走去。住廟的師傅是河南人,法名水靜,水靜多多少少懂些棋道,但是很少和人下,說是耽誤“功課”。其實是因為村人口粗,下棋像吵架,水靜怕臟了耳朵。和二先生對弈雖然輸多勝少,可是心里舒服,水靜覺得這才叫高雅。有時候二先生故意讓幾個子兒,水靜也心知肚明,輸?shù)眯膼傉\服,每每是段家的香娥喊過一聲“飯熟了”才歇手。這時候二先生便謙讓說:“今天上我屋里吃,如何?”水靜笑道:“玩笑,玩笑,我的飯也燒好了。”二先生知道水靜不是說瞎話,他的屋里收留著一個河南老鄉(xiāng),平日里幫他燒飯,做些雜務,有時候也替他撞幾下鐘,敲幾槌鼓。
那老鄉(xiāng)是個黑臉后生,棋藝竟是不錯,二先生知道了不免要跟他下一回。
棋多話自然也多,二先生知道了黑臉后生姓狄,比自己小,才二十四歲,在家里行三。幾年前逃荒到山西,途中遭遇日本鬼子,就跟寡母失散了,獨身流落到段家梁被水靜收留,有活兒的時候給別人幫工,沒活兒的時候和水靜做伴兒。這天天傍黑,香娥隔著墻叫二先生吃飯,二先生停下棋對狄三說,你叫我二先生,我叫你狄三兄弟好了。此后二先生和狄三經(jīng)常切磋棋藝,有時候二先生還沒放學,狄三就爬上鐘鼓樓敲幾聲鐘,擂幾槌鼓,定定地瞅二先生的院子。
一天水靜在一旁觀棋,二先生無意間提起小日本快完蛋的消息,狄三的眼睛驟然放出了光,舉著棋子發(fā)呆。水靜慢吞吞地說:“高興啥?你娘還不定在天南地北的哪個旮旯呢!”聽過水靜的話,狄三的眼睛黯淡了。二先生說:“天底下哪里不是雞鳴狗咬,哪里黃土不埋人?做個倒插門女婿有何不可?狄三兄弟就憑這一身力氣,盼著你的人多了。”水靜見二先生說出這番話,嘟噥了一聲“阿彌陀佛”,就轉身進了廂房。二先生低聲淺笑:“和尚聽不得娶媳婦,和尚心不靜,和尚是個花和尚。”狄三說:“胡說,俺叔是個好人。”二先生忙說:“喜歡花的和尚并不壞,說了你也不懂,不信回去磨蹭你叔,他肯定同意我給你說個媳婦。”
幾天后狄三急匆匆地跑到學校,貼著二先生的耳朵說:“俺叔同意了。”
又過了幾天,二先生踅摸了一家寡母孤女,家境還湊乎,只是女孩的歲數(shù)略顯小點。簡單地相看過后,水靜揀個吉日便把侄子“嫁”過去了。那天水靜破例吃起了酒,竟喝得大醉。
有了家口的狄三還是忘不了大廟,三天兩頭地來,像新媳婦回娘家,還是經(jīng)常爬上鐘鼓樓,敲幾聲鐘,擂幾槌鼓。然后張望二先生家,耐不住了就喊:“嫂子,俺哥在不?”
其實他知道二先生沒在屋里,偏問。
轉眼間二先生和狄三都有了兩個兒子。段老財樂極生悲,在初冬一天突然得急病歸了西天。段老財雖上了年紀卻是二先生的天,天塌了,七大八小的事就得二先生頂著。發(fā)喪沒幾天就是過年,二先生還沒喘過氣來,布谷鳥就催促莊戶人耕地布谷,二先生苦著嘴臉找到狄三,商量雇用短工的事。狄三拍著胸膊說:“雇啥?有我呢,你放心教書好了。”二先生說:“你還有一攤子呢,我用誰都得花工錢,你能來先盡你。”
香娥出落于大戶人家,是吃出來的,即使是白水煮豆腐也弄得格外滋味。因此,每天上門來想給二先生家打短工的人很多。但二先生言行一致,重點依靠的是狄三。狄三不僅干活賣力,吃飯也不像別的短工討嫌。別的短工鞋也不脫,橫在炕上,流湯灑水地狼吞虎咽,像吃大戶。狄三則坐在小板凳上,二先生扯著袖子請他上炕,他也死活不肯,只端著碗坐在凳上,不時瞅一眼守候在鍋盆邊的香娥,吃一點讓香娥給盛一點。香娥偶爾手重了,狄三便說:“嫂子,少來點,吃不了糟踐。”
像經(jīng)營自己的小日子。
付工錢的時候雖然狄三總是推搡半天,但最終都悉數(shù)收下了,二先生知道狄三肯賣力過意不去,再額外多付幾個,狄三便把臉拉得陌生,二先生只得罷了。
二先生對狄三的依賴不言而喻,除了農事,諸如房子漏雨,炕洞堵塞,廁所滿了,以至于孩子鬧個災病需要背到鄰村找醫(yī)生之類細碎無償?shù)氖虑?二先生一遇上就會想到狄三。在段家梁人眼里,狄三儼然二先生家的一分子,只是晚上回家摟自己的老婆睡。
伴著大廟的鐘聲、鼓聲,雕琢在石案上的棋盤漸漸被棋子啃得模糊不清。流淌的歲月把過去的一切帶進了回憶,留下了中年的二先生、狄三和垂暮之年的水靜。
隨著新中國的誕生,二先生和狄三的身份發(fā)生了變化,二先生因教學有方被任命為聯(lián)校校長,管轄周邊幾個村的學校。狄三被群眾推舉為貧協(xié)會主任,雖然沒什么具體事務,卻也整天跑里忙外的。水靜成天縮在廂房抱著木魚,在段家梁口碑極好,只是老糊涂了,動不動就說:“大廟該修了,我的家該修了。”
新中國是廢止剝削的,好在這時候二先生也不需要雇用短工了,狄三為二先生做點什么都是以幫工的形式,頂多是吃頓飯而已。棋還是下的,只是不像過去那般下起來廢寢忘食。一天兩個人又湊到一起,下了沒幾步二先生突然說:“我記得你是河南人?”狄三如夢初醒,急忙問:“對呀,河南咋了?”二先生說:“最近我聯(lián)系上了一個在洛陽教書的同學,你提供點詳細情況,讓他打聽打聽你娘的下落。”狄三思忖了半日方說:“俺娘八成不在了。再說俺這里一大家子咋行動?”沒過幾個月二先生就告訴狄三,他那個在洛陽教書的同學死了,二先生感嘆說:“狄三兄弟,這件事哥永遠幫不上你了。”狄三抱著腦袋哇地哭起了娘,停在樹上偷看他們下棋的烏鴉,被狄三突如其來的哭聲嚇得撲棱著翅膀飛走了。
就在狄三哭天嚎地不久,水靜突然不行了,一個勁喘著粗氣比劃,候在他身邊的二先生眼睛都快急出來了,他抱著水靜問:“想說啥呀?慢慢說。”水靜蠕動著嘴繼續(xù)比劃。二先生呼過狄三來,狄三把耳朵湊在水靜嘴邊費力地聽了好半天,方聽清水靜反復說一句話:“東邊鐘,西邊鼓。”狄三說:“東邊鐘,西邊鼓,啥意思?”二先生搖搖頭。段家梁人按照當?shù)仫L俗安葬了水靜,二先生擬寫的挽聯(lián)是:“東敲晨鐘一聲兩聲三四聲聲聲播善水,西擊暮鼓五槌六槌七八槌槌槌喚寧靜。”
沒了水靜,大廟就上了鎖。遇上過什么節(jié)日,廟門方才大開,二先生和狄三便結伴進去走一圈,磕幾頭,敬幾炷香,摸摸棋盤,嘆息一回,算是緬懷。
又過了幾年,有狄三在村里幫襯,二先生的兩個兒子先后當了兵。二先生沒有了累贅,有工資撐腰包活得很滋潤。狄三先是忙著蓋房,房子還沒利索又撩亂著娶兒媳,弄得捉襟見肘。這時候二先生來了,還帶來錢,不是很多可也不少,連大帶小的票子三千塊,厚厚一沓有半尺高。
日子像加了鞭的馬想停也停不下來,眨眼間狄三的孫子到了當年他逃難的年紀。狄三拿定主意把他們通通攆出段家梁,大一個攆一個,一個都不留下。
誰也說不清狄三怎么想的,狄三老漢常常爬上大廟的鐘鼓樓,望一會兒南邊的云,再看一眼腳下的段家梁,嘴里兀自念叨不清,最后總會長長地嘆息一聲。
每當這時,村里人才會驚醒:竟是好久沒聽到大廟的鐘鼓聲了。
孫輩們沒有辜負爺爺?shù)暮裢?沒幾年都在外面闖蕩出自己的事業(yè),還召集在城里做事的段家梁人成立了“同鄉(xiāng)會”,決心為家鄉(xiāng)做點實事。二先生的兒孫自然要加入的,是會員,狄三的孫子是創(chuàng)始人,被大伙擁戴為“會長”。國家為了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已經(jīng)著手“村村通公路”工程,“同鄉(xiāng)會”便琢磨著搞別的項目,研究來討論去決定做兩件事:一是修大廟,二是修學校。
封閉的段家梁人永遠都無法忘記那一天,兩支施工隊同時開進段家梁,一支由狄三的孫子帶領在大廟開了工,另一撥在學校落了腳,走在前頭的是二先生的小孫子。段家梁人前呼后擁,他們從沒見過如此壯觀的陣勢,一個個情不自禁地憧憬著段家梁的明天。很快,大廟外面展示出了電腦繪制的效果圖,沒見過大世面的段家梁人驚奇地看見一口水缸般的大鐘,一只磨盤一樣的大鼓。較之大廟,學校的工地則低調得多,卻也敞亮亮地蓋了一間電教室,一間圖書室。
大廟和學校近在咫尺,自從工地開工幾個月來,二先生和狄三再沒下過一盤棋,若是在以前這是不可想象的。當他們再次聚在一起時,兩個工地已偃旗息鼓。狄三趿拉雙缺了半個跟的鞋,哼唧著河南小調踱到學校,見到二先生首先拱手說:“六七十年了,從來沒見你這么打扮過,像個新郎官。”二先生說:“大喜的日子,高興嘛。”狄三打趣說:“俺老家有句俗話,喜不過娶媳婦,香不過吃豬肉。如今咱二人媳婦早沒了,豬肉也吃不進去了,這人呀一輩子就這樣,花倆錢辦點好事窮樂呵唄。”二先生笑著說:“是不是又想媳婦了?”狄三反問二先生道:“莫非你不想俺嫂子?”二先生說:“我想不想無所謂,反正離見面的日子不遠了,可我知道你想你嫂子。”狄三吃了一驚:“你說俺想嫂子?這是哪的話,你又拿俺開心了。”“你敢說不想你嫂子?”二先生說,“水靜師傅說過,做人不可有妄想,如果做不到,就一定能看出來。咱都活四頭毛驢的歲數(shù)了,有啥不能說的,非要帶到棺材里去不可?”狄三不再說話,只顧低了頭咳嗽。二先生說:“老實說,你嫂子的那雙紅繡花鞋是不是你收起來了?”望著二先生戲謔的目光,狄三還是不說話。臨分手時,二先生說:“實話告訴你,是你媳婦跟我說的,說你連夢都說你嫂子的鞋呀,腳呀,不信將來你到地下去問問。”
狄三孤獨地朝大廟走去。他無法判斷自己是否說過這樣的夢話,但這樣的夢是實實在在做過的,而且經(jīng)常做,每每是望著或想起那雙玲瓏的,三寸,或許稍大些的腳和鞋,就想捧在手里親一口,甚至吞下去。那雙繡花鞋的的確確是他偷的,那時候香娥已經(jīng)死了,把它留下是保存?zhèn)€念想。每次看到那雙鞋,他就仿佛看見了娘,娘就纏著那樣的小腳。
大廟傳出一片爆竹聲,狄三加快了步伐,走出沒幾步卻又站住。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對面梁頭上飄著一朵云,幾乎緊貼著地面,這是段家梁獨有的景觀。這樣的景致在他老家是見不到的,老家的云都特別高,很縹緲的,想不出具體的模樣。眼前這朵不大的云形似一雙繡花鞋,陽光下閃爍著絳黃色,還隱約有圖案繡在上面。云順著地形起伏飄忽,像只小船向狄三蕩過來,蕩過來。狄三靜候在那里,屏住呼吸,唯恐自己的呼吸使云變形或飄走。聽到了哭泣聲,狄三知道,那是他自己的哭泣聲。
大廟驟然響起了鐘鼓聲,悠揚和激越同時傾瀉在段家梁的溝溝岔岔。狄三猛地醒悟了,便拖著鞋疾步朝大廟走去。他發(fā)現(xiàn)鐘鼓樓上沒有人,先是納悶,接著就想通了:是水靜在敲鐘,那節(jié)奏和水靜的手法一模一樣。狄三想,是水靜為段家梁播灑善水呢。
(選自左云縣文聯(lián)《左云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