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非詩選

晏　非

食指、芒克還有

食指、芒克還有多多

像三位老父親,但不悶。

他們乘火車、坐飛機來,

不是為了誰 ,也不是為了

詩。主要是出來轉轉。

食指帶著自己的老伴,

芒克帶著自己的孫子,

其實那小家伙是他的兒子。

多多帶著一貫的激憤,

掀翻金絲質地的眼鏡,

批評此地建筑的糟糕,

但在古代碑文前變得安靜。

媒體熱衷于放大三人

首次一起來此的意義。

太逗了,三個老人在一起

能有什么意義?頂多

散散心,交換衰老的心得,

頂多使我們相信,即便

詩人,也沒有特權,

在死神永恒的法則里。

回憶

歸來者突然閃現在幽暗的街道

兩旁的樹木不住地搖晃

行人,落葉,昆蟲的尸骸

也在風中不安地走動

這一切都仿佛被沖撞過,驚醒過

就像剛才,他作為失蹤者

走向哪里,哪里就下落不明

就像剛才的風景形同虛設

生疏的惶恐彌漫了他的心靈

他已不能收下撲面而來的問候

哪怕一縷光線,一陣風沙

也都遺忘了他,對他熟視無睹

他曾留下的大片空地

仍由他自己回來耕種

空著的房子仍由他自己進去居住

滿屋蛛絲馬跡也由他自己臆猜

那劫持他的人并未放過他

可能喬裝成鏡子,窺視著他的動向

或者混跡于頭發,指甲,瑣屑的言談

他獨自漫步,影子跟上了他

一個盲目的世界永遠沒有目擊者

就像他在幽暗的街道上突然閃現

抑或無聲無息地消逝

他是他自己唯一的證人

凌晨五點的旗

這是凌晨五點的旗,

我來到窗前看到它

耷拉著耳朵,

在發藍的星空下傾聽。

也許它還在睡夢中,

我看到的只是它的孤獨,

包括過了幾分鐘,

它在風中伸出的手;

包括馬路上偶爾駛過的

出租車和車里的客人,

包括附近的高樓大廈,

昏沉的路燈,天上的白星。

包括此時站在窗前的我,

我的張望,我的沉默,

也是它的孤獨。一顆

不銹鋼果實像它夢中的淚滴。

一個雪人

夏夜永陽公園,

一個賣冰糕的婦女,

她賣一種很便宜的

叫“雪人”的冰激凌。

多少回,她的眼睛被

跳舞的人群吸引,

圓形的冰筒在她手中

輕輕地,來回晃動著。

里面的雪人也一定在輕輕地

舞蹈,兩個、三個,也許還有許多。

我的心也在輕輕地飛舞。

我的心輕輕地飛到了冰筒,

并取出了一個雪人;我的心

已悄悄把五角錢放進了她的口袋。

多少回,我的心悄悄地

把夜幕的風衣披在了她的身上。

我的平安鑲嵌在

我的平安鑲嵌在一張黃紙,

上面畫滿神秘的符號。

它被母親準確地塞進了

圓形鐘表的背面。

而后腦勺細長的辮子,

曾像內心裸露的根須。

直至它被剪掉,一股

從未有過的缺失襲來。

十歲生日,十字架

突然來到我的脖間。

在它下垂的底部

我看到一個張開雙臂的人。

此后,我的平安是

隔著許多年才能見到的紅,

它貼著我的身體,

那樣完整而又坦蕩。

肖像

要么瘸腿,要么斷臂,

每天在行人必經的地方

他們跪下來。

有的從書包取出骨灰,

把繃帶纏在頭上,拿出一張

車禍照片和火化證明。

有的下身截肢,宛如只生出了

一半,坐在木制四輪椅上

放歌。有的懷上了舊棉絮的胎兒。

一天傍晚,一家三口攔住我,

我沒有奇怪,因為他們

認識每一個人,包括我。

橋上所見

每隔一段時間,這里就發生堵車,

一列列運貨卡車排列著:

向前看前面還是汽車,

向后看后面也是汽車。

每當這時,當地婦女就會出現,

向前看前面還是婦女,

向后看后面也是婦女,

她們帶著熱水瓶和茶葉蛋,

還有方便面和礦泉水。

她們就像這些無法離開的

男人們短暫的妻子,

她們趕來了,盡著自己的義務。

而似乎每隔一段時間堵車,

已成為男人們期待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