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姑娘和灰男孩的閣樓

馬尚龍

上海是一個給女孩子提供了做灰姑娘可能性的都市。直至今天,上海的這種功能性不僅沒有衰退,而且還更加強勁。只是能否得到天賜良機,不在于小姑娘而在于天。天之良機,一定少而又少,否則也就沒有了天的神圣。更多的灰姑娘,空等了一年白馬王子,也就又撕去了一頁夢幻,最后夢幻撕盡,門當戶對地和一個灰男人結了婚。不是干部子弟,沒有海外關系,一個亭子間、閣樓,或者是在房間里用大衣櫥當作新房的墻,或者似如今,父母已經下崗,靠了自己工資買了既遠又小的房,還貸款,更沒有車。

灰姑娘嫁給了灰男人,心中自有一番不甘,卻也沒有沮喪,她碰不到白馬王子是她的命,但是她要把這一個灰男人鑄造成為一個白馬丈夫,不管這個男人后來是否成為了白馬丈夫,灰姑娘相信自己的眼力,相信男人的潛力,相信兩個人加起來的合力。

一個家庭的路數開始了。這一個路數便是,憑良心做人,憑本事吃飯。如果說,一個男人在結婚前,他的路數是他的父母和社會教授給他的,那么結婚以后,是他的妻子與他共同策劃的。如果是一個聰明的妻子,那么她就是為自己男人路數指點迷津的人。首先男人的母親感覺到了:兒子一招一式,都是老婆教的,就聽老婆的話。所謂女人的旺夫命、幫夫運,撇開太深奧的周易八卦,就是一個女人在自己男人路數上發揮的作用。女人是不需要路數直面環境的,但是女人可以教會自己的男人有關路數的一切。

一個上海男人和一個上海女人最原始的路數教授發生在床上。在曾經的大家庭里,夫妻間的所有舉動都在公公婆婆七大姑八大姨眾目睽睽之下,男人就在身邊,卻不能直接言傳身教,唯一的精神交流那就是晚上入睡后,對白天家里的事情仔細復盤商量對策,男人一夜之間就考慮得周全了許多。再急躁的脾氣,再委屈的事情,到了床上男人也就柔順了很多。也常有倒過來的時候,女人受了委屈,男人安慰她,而后女人告訴男人應該如何如何。上海的女人在男人心里,不僅僅是一個生理的女人和勞動的女人。因為上海的女人都讀書有文化,解放后從五十年代末以后還都有了工作,有了自己的經濟地位,所以,在家庭里就有了話語權。男女平等就像是蹺蹺板的兩頭,男人地位高了,女人地位就低了,女人的地位上升,必然以男人地位的下降作為條件,而城市和文明的一大顯著特點就是提高女人的地位,所以城市男人的地位要比鄉村男人的地位低。“上海男人怕老婆”可以作出一個新的解釋,那就是上海男人會把妻子當一回事情,許多事情需要妻子的出謀劃策,最好的出謀劃策空間就是在床上。

床上溝通路數最大的好處是,有性愛作為背景,這是雙方的共同利益,男人女人就顯得溫順與遷就;到了路數交流的某一個節點,忽而就演變成了做愛的路數。

后來,這樣的陋室里走出了諸多的學者、作家、藝術家、董事長、總經理、領導等等有“成功”標簽的男人,他們的妻子,被人家說成是有眼光,買了潛力股,沒有盼來白馬,而是抓住了黑馬;“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又尋找到了一個生動的契機。

夫妻間的路數教授到了七八十年代,一邊繼續發揚著女人向男人“床”授機宜、出謀劃策的優良傳統,另一方面增加了新的內容。這個時代,應該是上海人、尤其是上海男人自開埠以來最尷尬、回首起來倒不失溫馨的一個時代,是一個個體空間幾乎為零的時代。也正是在這一個時代,上海男人在床上誕生了新的路數,那就是有心做愛愛無聲。因為除了個別的有一小間亭子間作為獨立婚房,更多的婚房僅僅是在陽臺上,在閣樓上,甚至就是以三夾板為墻、以布簾為墻的房中房,房中房考驗著新郎新娘的房中術。很多年之后,有個先生看到一份時尚生活雜志的一份性生活調查報告,文章寫到了做愛叫床和體位的意義,那先生啞然失笑了。因為在婚后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和妻子做愛都是無聲的,他們的新房設置在一個高不足一米五十的閣樓上,人站不直,連床都不能放,只能睡在榻榻米上,閣樓下就是他的父母和他的弟弟妹妹,怎么允許有任何聲響的發出。做愛一點不少,聲音一點沒有,連在閣樓上看黃帶都是無聲電影。受到黃帶內容的刺激,這位先生很想嘗試一個姿勢,無奈閣樓上站不起來的,好不容易捕獲到一個機會,父母親弟弟妹妹都不在家,小夫妻兩個就在大房間里嘗試站得起來的姿勢。剛剛激情澎湃的時候,卻有人敲門,是鄰居來收公用水電費的,這位先生一邊應答一邊倉促收場,打開房門還被鄰居阿姨責怪了幾句:動作哪能嘎慢啦,開一閂門也要開嘎許多辰光,捺拉拉做啥啦(滬語:你們在干什么呀)?像這位先生的做愛環境,幾乎就是一代上海男男女女的縮影。即使是如此,上海男男女女的性生活照樣還是有滋有味,因為大家已經認可了這么一種環境,甚至就將這種如今看來不符合做愛條件的環境認同為社會的習俗,就應該是這樣,這就是路數。好多年之后,這位先生終于有了自己的商品房,剛剛搬進去的一個夜里,男人突然想起了那一次尷尬,要和妻子舊夢重溫,妻子手一甩:啊呀,十三伐?已經老夫老妻了,老實點好伐啦,人卻順從了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