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志菲
瞿獨伊,浙江人,曾用名“沈曉光”。1921年出生于上海,1928年至1941年在蘇聯生活,1946年被分配到新華社工作,1950年和丈夫李何一起受國家委派到蘇聯創建新華社莫斯科分社,1957年回國到中國農業科學院工作,1978年在新華社國際部俄文組從事翻譯和編輯工作,1982年離休。
1935年6月18日,晨光微露。
國民黨36師師部一派肅殺之氣。特務連連長走進囚室,向瞿秋白出示了槍決命令。
瞿秋白在案頭早已寫下了絕筆:“眼底云煙過盡時,正我逍遙處。”
9時20分,瞿秋白穿著一件中式黑色對襟衫,一條白色齊膝短褲,黑襪黑鞋,神態自若,緩步走出囚室。
長汀中山公園涼亭,已擺好了四碟小菜,一甕薄酒。瞿秋白整一整衣衫,自斟自飲,談笑自若:“我有兩個要求:第一,不能屈膝跪著死,我要坐著;第二,不能打我的頭。”說完,他向刑場走去,身后緊隨著特務連的一百多名士兵。從公園到刑場,約兩華里的路程,瞿秋白手持點燃的煙卷,緩步而行,邊走邊唱。他唱《紅軍歌》,唱《國際歌》。
西門外羅漢林下,有一片草坪。瞿秋白停下腳步,環視四周:山上青松挺秀,山前綠草如茵。他點頭微笑:“此地甚好。”接著,在草地上盤腿而坐,含笑飲彈。是年,瞿秋白年僅36歲。
瞿秋白,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無產階級革命家、理論家,中國革命文學事業的奠基者之一。他從20多歲起,就承擔著中國共產黨在思想理論上開拓和指導的重任,做了大量的探索、始創和初步系統化的工作。為此,蔣介石的謀士戴季陶曾這樣叫囂:“瞿秋白赤化了千萬青年,這樣的人不殺,殺誰?”
今天,從發黃的歷史像冊上,人們已很難尋覓到一個真切的瞿秋白。但從瞿秋白女兒瞿獨伊的講述中,我們依稀找回了那個面容清瘦,性格沉穩,生就一副錚錚鐵骨的瞿秋白。
復雜的情感糾葛
瞿獨伊坦率地講述了母親與瞿秋白的真實情感。瞿秋白一生有兩次愛情。第一個愛人王劍虹,是著名作家丁玲在上海大學的摯友,是一位聰慧的時代女性。1923年兩人相識、相愛,不到半年即結合。由于兩人都有志于革命,并且都熱愛文學,有著詩人的氣質和才華,他們婚后的生活充滿了詩歌的浪漫和詞賦的情趣。遺憾的是,結婚僅7個月,王劍虹就因患肺結核而去世。瞿秋白曾在給丁玲的信中表白說“自己的心也隨劍虹而去”。
瞿獨伊的母親楊之華,1900年出生于浙江蕭山,是家道中落的紳士門第小姐,當地出名的美人,曾就讀于浙江女子師范學校。20歲時,她和浙江有名的開明士紳沈玄廬的兒子沈劍龍相愛成婚。沈劍龍喜歡詩詞、音樂,但他和朋友一起到上海后,經不起十里洋場、燈紅酒綠的生活引誘,墮落了。此時,楊之華已生下一女,便是“獨伊”,意即只生你一個,可見楊之華心中的怨憤。1922年楊之華只身跑到上海,參加婦女運動,認識了向警予、王劍虹等人,并于1923年底被上海大學社會學系錄取。
瞿秋白當時是社會學系的系主任,他風度翩翩、知識淵博,在師生中聲望很高。楊之華第一次聽瞿秋白的課,就對他留下了難以忘懷的印象。
楊之華學習努力,又是社會活動的積極分子,瞿秋白與她漸漸熟悉起來。瞿秋白還做了她的入黨介紹人。然而,當楊之華感覺到兩人互有好感時,內心充滿矛盾。她選擇回避,跑回了蕭山母親家。面對人生的重大抉擇,瞿秋白也苦苦地思索:既然沈劍龍已經背叛了楊之華,為什么我不能去愛?既然我真心地愛她,為什么不敢表示!于是趁放暑假的機會,瞿秋白大膽來到了蕭山楊家。
當時沈劍龍也在楊家。不曾想,沈劍龍竟然和瞿秋白一見如故,對瞿秋白的人品與才華十分尊敬、仰慕。面對復雜的感情問題,他們三人開始了一場奇特的“談判”:先在楊家談了兩天,然后沈劍龍把瞿秋白、楊之華接到他家去談,各自推心置腹,互訴衷腸,又談了兩天。最后,瞿秋白又把沈劍龍和楊之華接到常州,再談。當時瞿家早已破落,家徒四壁,連把椅子都沒有,三個人就坐在一條破棉絮上談心。談判結果是在上海《民國日報》上同時刊登三條啟事:一是沈劍龍與楊之華離婚啟事,二是瞿秋白與楊之華結婚啟事,三是瞿秋白與沈劍龍結為好友啟事。
有一次刻圖章,瞿秋白對楊之華說:“我一定要把‘秋白之華、‘秋之白華和‘白華之秋刻成3枚圖章,以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無你無我,永不分離。”瞿獨伊說:“為了紀念他們的結合,父親在一枚金別針上親自刻上‘贈我生命的伴侶7個字,送給母親。這一愛情信物,后來伴隨母親度過了幾十年風風雨雨。”
曾有人問楊之華,為何瞿秋白犧牲后不再婚,她這樣回答:“再沒有人比秋白對我更好了。”1955年,經過20年的努力尋找,楊之華終于在福建長汀找到了瞿秋白的骸骨,并運回北京,隆重地安葬在八寶山革命公墓。周恩來總理親筆題寫了“瞿秋白之墓”的碑銘。楊之華的心得到了安慰。她懷念、銘記著瞿秋白,直到自己生命終了。
不是生父勝似生父
瞿獨伊說自己從未感到瞿秋白不是自己的親爸爸,相反,她得到了比普通的生父還要貼心、周到的愛。
1928年4月,瞿秋白同周恩來提前到蘇聯,參加中共“六大”在蘇舉行的籌備工作,后在駐共產國際代表團工作兩年;同年5月,作為中共“六大”代表的楊之華帶著瞿獨伊也秘密來到莫斯科。那時,瞿獨伊已6歲半,開始記事。“過境時,我掩護過好幾個中共代表,在媽媽的引導下認幾位叔叔叫爸爸。不過,后來我不叫了,為什么?那么多爸爸誰相信?”瞿獨伊沏上茶,接著說:“‘六大在中共歷史上是很特殊的,會址不在國內而在國外。開會時我還記得,是在莫斯科郊區一座別墅里舉行的,我當時去過,每逢他們休會,我常常給那些代表唱歌、跳舞,當時的我很天真活潑。”
“母親忙于工運,無暇照料我。父親對我十分慈愛,不管多忙,只要有一點空就到幼兒園接送我。在家時,他手把手地教我寫字、畫畫。”說到自己的生父,瞿獨伊說:“對生父沒有一點印象,也沒有一張他的照片。在我的心中,我的父親就是瞿秋白。”
1930年,瞿秋白夫婦途經歐洲秘密回國,不料這次分別竟是女兒和父親的永訣。瞿獨伊回憶說:“1935年的一天,我正和兒童院的孩子們在烏克蘭德聶伯羅彼特羅夫斯克參觀休息。忽然,同學們圍著一張報紙驚訝地議論著,還時不時看看我。我很好奇,也爭著要看。當我一把搶過來,看到《共青團真理報》上報道著父親于6月18日犧牲的消息,并附有一張4寸大小的半身照。我驚呆了,隨即失聲痛哭起來,暈倒在地。”
1935年8月,楊之華第二次來蘇聯出席共產國際第七次代表大會。這期間,她把瞿獨伊接出兒童院與自己一起生活了幾個月。每當夜深人靜,只剩下母女倆相對無眠時,楊之華翻看著瞿秋白的遺作與信件,看著看著,忍不住悲從中來,淚珠不停地往下掉。每逢此時,瞿獨伊就安慰媽媽:“媽媽,我給你唱個歌。”于是,一口氣唱起《馬賽曲》、《兒童進行曲》等好幾首歌,直唱得媽媽臉上少了悲戚、眼睛里恢復了堅強才停下來。母女倆就這樣相互慰勉著度過了最悲痛的一段時光。
和槍決父親者面對面
蘇德戰爭爆發后,瞿獨伊結束了13年旅居異國的生活。1941年她隨母親回國,在新疆被地方軍閥盛世才“無端”逮捕。抗戰勝利后,經過黨的營救和張治中將軍的努力,她們才重新獲得自由。
瞿獨伊在獄中意外收獲了愛情,她與同在監獄的李何結了婚。出獄后,瞿獨伊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不久,她和丈夫一道被分配到新華社工作。開國大典時,瞿獨伊為蘇聯文化友好代表團團長法捷耶夫一行當翻譯。當時,她還用俄文廣播了毛主席宣讀的中央人民政府公告。解放初期,瞿獨伊和丈夫再度前往蘇聯,籌建新華社莫斯科分社。當時,莫斯科分社里就只有他們夫婦倆,瞿獨伊戲稱他們是“八大員”,譯電員、翻譯員、交通員、采購員、炊事員等。
1957年瞿獨伊回國,被分配在中國農業科學院工作。1964年,李何因病去世;半年后,在“哈軍工”讀大學的兒子竟又因病英年早逝,接連的打擊使瞿獨伊和母親深受刺激。直到1978年,瞿獨伊才回到了新華社,在國際部俄文組從事翻譯和編輯工作,直至1982年離休。在晚年,瞿獨伊多次重訪莫斯科,追尋早年那里留給她的青春的夢境。
瞿獨伊說:“說實話,我不愛回憶往事,因為內心的傷痛實在太深。”然而,她又不得不說,“為了后人能了解歷史”。談及父親的英勇就義時,她老淚縱橫,“‘文革時,‘四人幫為了改寫整部黨史,不顧事實,硬把我父親打成‘叛徒,使父親的英魂在九泉之下遭受莫大凌辱。”“文革”后,瞿獨伊在眾多前輩的鼓勵下向中紀委進行了申訴,為此,中紀委成立了“瞿秋白復查組”,復查組跋山涉水,在全國范圍內進行外調與核查。“而我呢,則帶著女兒,直接去找了對我父親執行槍決的原國民黨36師師長宋希濂——他是個獲赦戰犯。我去見宋希濂,實在是一件痛苦無比的事。而宋希濂見到我,也是渾身不自在,一臉難堪。但這是沒辦法的事啊!我們兩人必須見這一面。”宋希濂如實向瞿獨伊介紹了情況,說瞿秋白在臨終時高呼“共產黨萬歲”等口號,神態從容地環視刑場上的松樹與草坪,微微地笑說“此地很好”。爾后,慷慨就義。“那天,我和女兒是一邊流著熱淚,一邊記錄證明材料的。而中紀委復查組則以更大量的材料,有力證明了‘四人幫強加給我父親的‘叛徒帽子,完全沒有一點根據!”瞿獨伊感嘆,“今天,父親如有知,可以含笑九泉了。”
采訪結束時,瞿獨伊深有感觸地說:“革命者是人,不是神。父親首先是一個人,一個真正的人。他和普通人一樣,也有七情六欲,對家庭、愛情和婚姻也表現了一個共產黨人的寬闊胸襟和高尚情操。”她在記者的留言本上寫下了瞿秋白的兩句詞:“信是明年春再來,應有香如故”,并用俄文簽名。(摘自《環球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