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今
“開會”,應當是歷史最為悠久的社會活動形式之一。司馬遷在《史記·五帝本紀》中寫道,帝堯的時代,洪水滔天。堯召集“四岳”開會,讓他們推舉治水的人。堯和“四岳”,也就是四個部族領袖的高層會議,可以說是名副其實的“峰會”了。“四岳”推薦了鯀(gun),帝堯認為鯀不能勝任。“四岳”依然堅持自己的意見,“強請試之”。帝堯于是任用了鯀。這或許反映了當時部族軍事民主制度實際上可以否決最高權力者的決策。然而鯀治水九年,“功用不成”,帝堯對他的懲罰,竟然比對叛亂者的懲罰還要重。這或許意味著已經初步邁進文明時代的政治權力對古老的原始民主制度的否定。
文明初期的另一次著名的會議,即《國語·魯語下》:“禹致群神于會稽之山,防風氏后至,禹殺而戮之。”部族聯盟的領袖大禹召集“群神”(應當是指各部族首領)在會稽之山舉行會議,防風氏遲到,竟然被大禹處死。看來,在文明初期,“開會”已經有了莊重的形式,已經有了嚴肅的紀律。當時“會”的召集人,竟然對出席者握有生殺予奪之權。據說“會稽”地名,就由來于禹主持的這次會議。
在專制時代,“開會”曾經成為一種展示和炫耀權力的機會。秦始皇建造阿房宮,專門用來舉行朝會的富麗輝煌的前殿,就是規模極其宏偉的大會堂,據說“東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以坐萬人,下可以建五丈旗”。“可以坐萬人”朝會的殿堂,象征著這位用武力“并一海內”的中國第一個大一統帝國的最高統治者的無上威權。近年來考古學者發現,這座前殿當時并沒有完工。如果秦始皇時代真的開了萬人大會,那么中國就又拿了一個世界第一了。劉邦取得天下之后,儒士叔孫通為他設計了朝會的禮儀,經過多次演習之后,舉行了正式的朝會,在極其嚴正肅穆的氣氛中“開會”,貴族群臣無不“振恐肅敬”,沒有一個人敢喧嘩失禮的。唐代詩人盧綸的《皇帝感詞》詩所謂“山呼一萬歲,直入九重城”,就反映了朝會隆重莊嚴的氣氛。
后世各種各樣的“會”,往往有形式主義的痼疾,其實是有歷史淵源的。
皇宮朝會常常有禮儀大典的性質,但是也往往以議政作為主要內容。于是開始出現了“會議”的說法。漢代朝臣“開會”有確定的日期,稱作“會日”。司馬遷曾經說道,漢武帝時,丞相公孫弘“每朝會議”,都只是一一分析諸事原委,預想出各后世許多“開會”的程序,甚至以“民主”為標榜的會議,其實都未必能夠從根本上改變非民主的實質,就是因為遺傳千百年的專制形式的基因,一直在影響著政治生活的緣故。事實上,在許多時代,開會已經沒有“公開會合以辯難”,“議于大庭”的形式了。
歷史邁入近代,“開會”的形式愈益紛雜繁多。這反映了在一種特定政治形態下的富有時代特色的政治文化現象。“開會”在社會生活中的極端密集,有時候是以政治熱情的空前高漲為背景的,也是以發動群眾、組織群眾的政治需要為背景的。毛澤東在《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中寫道,“十月革命紀念大會,反英大會,北伐勝利總慶祝,每鄉都有上萬的農民舉起大小旗幟,雜以扁擔鋤頭,浩浩蕩蕩,出隊示威。”“開會”是要有人組織和主持的。毛澤東引述了當時人形容農會的話:“巧得很 ,如今是委員世界呀,你看,屙尿都碰了委員。”毛澤東說,“的確不錯”,當時城里、鄉里,“確實是委員世界。”以“開會”為專業的人員逐漸增多,是特殊的歷史現象。于是我們看到,頻繁的“開會”,和行政機構的繁復重疊以及行政領導的人浮于事形成惡性循環。
二十世紀二十年代,蘇聯詩人馬雅可夫斯基在報紙上發表《開會迷》,尖銳諷刺了那些以“開會”為專業的官員,得到了列寧的贊賞。列寧說,我們確實處于永無止境地老是開會的狀態中,應當指出這是很糟的狀態。鄧小平1992年南巡,也傳達了這樣的清醒的意見:“現在有一個問題,就是形式主義多。電視一打開,盡是會議。會議多,文章太長,講話也太長,而且內容重復,新的語言并不很多。”“形式主義也是官僚主義。”其實,以“開會”為形式的形式主義、官僚主義,長期以來并沒有得到有效的清理。
“開會”除了有利于造勢之外,另一個重要的功用就是統一認識。可惜,歷史上有許多次“開會”雖然有“團結的大會,勝利的大會”的宣傳,卻并未能真正地將與會者的心和力“合”起來。歷史在演進,隨著社會的進步,推想未來的“會”應當是形式比較合理,內容比較緊湊,功效比較突出,從而對促進社會發展的意義也比較明顯的社會活動形式。
(摘自《文史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