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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分量

2009-10-22 09:12:54胡楊
民族文學 2009年10期

胡楊(滿族)

都說地震發生前會有征兆,比如晴天打雷、半夜雞叫、鴨子上樹、貓哭狗笑什么的,奇怪的是,這次大地震事先居然什么都沒有發生。

川都市郊有一處著名的水利工程風景區,四季都是山清水秀花紅柳綠,水聲潺潺小鳥歡叫,要多美有多美。在三五成群的游客隊伍里,我和羅少校東看看西瞧瞧,這拍拍那照照,心情好極了,一點都感覺不出大難就要臨頭。

選好景,我把數碼單反相機遞給羅少校,叮囑道:“老羅,按快門的時候手千萬不能抖啊,一抖照片就虛了。”

“老胡,你就放心吧,絕對沒問題。”羅少校信心滿滿地答道。

照完,他怕我不放心,特意把照片回放了一下,我看后相當滿意,笑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別看我和羅少校在風景區里結伴同行,有說有笑,但并非舊友,實際上我認識他還不到一個小時。天下軍人皆兄弟,認識時間雖短,我倆卻很能聊得來。

說起來真是緣分,要不是今天周穎變卦了,我還不大可能認識羅少校呢!

來這座城市的游客,大都是奔著這個著名的水利工程來的,以我的理解,它不過是個既能分洪又能蓄水的大壩而已,沒什么了不起的,在我老家有的是,只不過不像它這么古老這么大而已。

但架不住周穎喜歡,非要來看看不可,我也就只好跟過來了。

周穎是我的女朋友,是往媳婦這個方向發展的女朋友,人長得漂亮不說,身段那才叫棒呢,腦袋瓜要多靈光有多靈光,總而言之挺勾我魂的。不過,她的脾氣有點大,得理不讓人,有時很讓我頭疼。

本來我和她商量好了,今天上午到這里來游玩,但計劃沒有變化快,昨晚不小心和她吵了一架,結果早晨我起床時,發現床上少了個大美人,床頭柜上多了張小紙條。

紙條上橫著一行漂亮的小字,“我爬龍門山去了,不會回來了。”

看完紙條,我心里開始懊悔。說實話,這個漂亮女孩要是真跟我分手了,一時半會兒還真不好找替補的。

我光著屁股從沙發上跳下來,打開房間所有的櫥柜,希望能找到她留下的物件。可惜,什么都沒留下,全帶走了,包括她昨晚吃零食時制造的瓜子皮、果核等垃圾。

我又跳回到沙發上,從墊子下摸出手機撥打她的號碼。聽筒里面傳出的不是那首熟悉的彩鈴,而是換作一個老女人的聲音,這個老女人先是用中文接著又用英文很嚴肅地告訴我:“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說翻臉就翻臉,這個絕情的女孩!

我提著旅行包把房退掉,滿腹心事上了出租車。

“去哪里?”出租車司機問我。

“飛機場。”我沒好氣地告訴他。

出租車司機的心情倒是不錯,不但不計較我的態度,路上還不停地沒話找話,問我哪天來的?到哪里玩了?吃什么了?真是煩死我了。

我用最簡短的語言敷衍著他,心不在焉地瀏覽窗外,心情糟透了。

半路上,當出租車司機聽說我還沒有去大壩參觀時,小瞇縫眼立刻瞪得很夸張,仿佛坐在他旁邊的是天外來客。

我僅僅溜了他一眼,不想理會他。

沒想到他還來勁了,把那個大壩吹得天花亂墜,沒完沒了地勸說我去看一下,說如果不去那個大壩留張影,就等于沒來過這個城市等等。我這人哪兒都好,就是耳朵根子軟,三說兩說就被他說服了,于是車子調頭直奔大壩風景區。

在風景區里轉了一會兒,我發現這個地方還真值得看看。眼前的大壩雖說是古代的“政績工程”,但建造得巧奪天工,歷經兩千多年而不廢,至今仍澤潤著千萬畝良田。我看得興起,很快發現了一處絕佳的取景處,這時問題來了,附近一個游客也沒有,誰給我照相呢?

我正到處踅摸呢,一名穿陸軍軍裝,戴少校軍銜的軍官從遠處朝我這邊晃悠過來了。

我一瞅他走路那架勢,就知道是個大學生干部。大學生干部軍訓時間短,上的都是“速成班”,速成的結果就是走起路來兩條腿大步流星像軍人,但弓著腰晃著腦袋又像老百姓。

我沖他招了招手:“少校同志,幫我照張相吧!”

少校笑瞇瞇地晃悠過來了。

他個頭跟我差不多,皮膚略黑,臉色絳紫,長了一張令人信任的面孔。

“這是數碼單反相機,自動對焦,好用得很。先用這個取景器取景,然后按這個銀色的按鈕就行。”說完,我把相機遞到他手里。

他接過后看著相機說:“這種相機我沒用過,照不好你可不要怪我喲!”

我說:“不會的。”

少校說:“那我就先試試,要是不滿意,再給你重照唄!”

照完了,我接過相機回放他的勞動成果,感覺照得還行。

道完謝,我和他閑聊起來。

“貴姓?”

“免貴姓羅。”

“你這是出差,還是休假?”

“都不是,我是來旅游的。”

“旅游干嗎還穿軍裝呀,多不自在,你一個人么?”

“對,就我一個。”

“怎么沒帶女朋友?”

“想帶,不是還沒找著么。”

“要我看,你不是找不著,是挑花眼了。我看你挺年輕的,不到三十吧?”

“二十七。”

“二十七?二十七就干到少校了?厲害!厲害!”

羅少校很謙虛地笑笑,沒有接話。

看著羅少校,我真有些無地自容。自己三十出頭了,幾個月前才把中尉軍銜換成了上尉,就這還費老鼻子勁了。

眼前這個胡須還軟軟的小伙子進步實在是太快了,要么是大有來頭,要么是有過人之處。

我問他:“你當的是什么兵?”

羅少校聽后有點不高興,上下打量著我。

我突然意識到這種聊天的方式不禮貌,趕緊自我介紹說:“你別誤會,我也是當兵的。”

說完,我從包里把軍官證拿出來,在他眼前亮了一下。

就亮這一下,我倆的距離就被拉近了,他的眼神、表情,還有語氣立馬大變樣。

“我是陸軍航空兵。”

“別告訴我你是飛行員。”

“不好意思,讓你說著了。”

我激動得直拍大腿,愈發對他肅然起敬。

“真的!羨慕死我了!你知道么,我眼睛特好,身體特棒,從小就想開飛機,可命不好,到現在也沒開上。”

羅少校舒展著眉頭問我:“那你是什么兵種?”

我擺擺手說:“唉!別提了,我是工程兵,就會開推土機、鏟車、吊車什么的,成年累月干些沒出息的事。”

羅少校倒是很幽默,“哎!那倒挺有意思的,你看咱們倆湊到一起,一個能上天,一個能入地,也不得了,這可是緣分哪!”

這話沒錯,我抓起羅少校的手說:“對,這就是緣分,絕對是緣分!兄弟,啥也別說了,從現在起,你就是我的偶像了。今天晚上我請你吃飯,你給我講講開直升機的事,怎么樣?”

羅少校有些猶豫:“這樣不好吧?”

我生怕他不答應,于是不再用商量的口吻:“都是當兵的,客氣什么,這事就這么定了。前面的景色不錯,走,你再給我照一張,我這個人,沒什么別的愛好,就是喜歡照相,走到哪照到哪,對我來說,旅游就是照相。”

我站在江邊取好景,把相機遞給羅少校,叮囑道:“老羅,按快門的時候手千萬不能抖啊,一抖照片就虛了。”

羅少校接過相機:“老胡,你就放心吧!”

我拎著旅行包擺了個POSE,等著羅少校捏快門。

羅少校喊:“一、二。”

我正要喊“茄子”,剛張開嘴,就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暈眩,整個身體連同腳下的土地都在搖晃。

同時,我發現羅少校不對勁,像被點了穴似的,傻傻地往我身后看。

我猛回頭,看見江對岸的大石頭像下餃子似的往江里掉,噼里撲通的。再往下看,媽呀,江水怎么開始倒流了?

出于本能,我拉著羅少校轉身就跑,像兩只受驚的兔子逃離了江邊,狂奔到空地中間才停步,汗水瞬間濕透了襯衫。

這時我聽到從地底下傳來轟隆隆的巨響,像是有很多輛重型坦克要開過來。我還看見對面不遠處的幾十家店鋪在相互擠撞,屋頂上的瓦片稀里嘩啦地往下砸,游客們驚恐地躲閃著,喊叫著,捂著腦袋連滾帶爬地向外逃命。

最恐怖的是,不知從哪里飄來的塵土開始遮天蔽日,天突然黑了下來,大有世界末日到了的架勢。

我腦袋當時就大了,第一反應是敵人把核導彈打過來了!

我緊緊抓住羅少校的手說:“兄弟,這回壞了,核大戰開始了,我們要打仗了!”

羅少校遲疑地說:“不像是戰爭,好像是地震!”

還是開飛機的見過世面,沒錯,這就是地震,而且是大地震!

“快跑,地震了!”有游客聲嘶力竭地喊道。

我猛地想起周穎,開始亂摸衣服兜,摸到手機后熟練地撥下屬于她的十一位數字,再也沒有比這更快的動作了,幾乎是一眨眼的工夫就把號碼撥出去了,可還是晚了,怎么打都打不通。

通訊斷了!

我真是急了,蹦起來丟下羅少校,發瘋般地撥開密不透風的人群,慌忙往景區外面奔。

到了景區門口,我一把拉開車門鉆進出租車后排座。

“司機師傅,快把我送到龍門山。”

車子半天沒動,怎么回事?

我正要沖司機發火,卻發現駕駛員的座位是空的。

司機早逃命去了。

我從車里鉆出來往四周一看,發現想打車出城已不可能。街道上大大小小的車擠成一團,沒有車的全在街上瘋跑。我眼看著一家老小從我眼前跑過去,一會兒又折回來了,跟吃了迷魂藥似的。我還看見一個抱著小狗狂奔的大媽把坐著輪椅的大爺撞倒在地,大媽倒是沒忘說聲對不起,但并沒有把人扶起來,而是頭也不回地跑掉了。我趕緊上前把大爺抱到輪椅上,大爺比大媽更絕,連謝謝都沒說就開路了,輪椅搖得比電動車都快,看得我目瞪口呆。

余震一波接一波,街道兩旁的人們不斷被掉下來的磚石砸倒在地。

我看著四周的高樓,心里緊張地盤算著下一步行動。眼下局面已經失控,必須得有人站出來,這時候不能再謙虛了。

我彎腰拾起商販叫賣用的小喇叭,跳上出租車的頂棚,大聲喊道:“鄉親們,不要慌,我是解放軍,現在大家聽我指揮,馬上遠離樓房和商鋪,向開闊地帶跑,請大家遠離樓房和商鋪,向開闊地帶跑。”

數百名群眾從慌亂中鎮靜下來,紛紛向我指出的方向跑去。

我也得跑,得跑到龍門山去找周穎。可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往哪跑才對呢?周穎啊周穎,這回你可把我害慘了。

“解放軍,快去救救我的娃兒,我的娃兒不見了!”

我循著聲音低頭看,看清后嚇了一大跳,一個滿臉是血的中年婦女緊緊地拽住我的褲腳,旁邊還站著一個戴著眼鏡的矮個子男人。

我從車上跳下來問:“你們的娃兒在哪里?”

“在鴨鴨幼兒園。”“眼鏡”答道。

“遠不遠?”

“不遠,就在前面。”

“可我還得去救我女朋友呢!”

“解放軍同志,現在只有你能幫我們了,求求你了!”

我是人民子弟兵,現在人民有難,要求我出手,我還能說什么,只能說:“快帶我去。”

“還有我。”羅少校不知從哪里鉆了出來,看上去驚魂未定,連軍帽都跑丟了。

等我們跑到“眼鏡”手指的地方,卻怎么也看不出這里是幼兒園。

這哪里是幼兒園,分明是廢墟嘛!就在這座堆得有小山高的廢墟里,掩埋著十幾個老師和一百多個天真無邪的孩子。

“你們在空地上等著,我上去看看。”

我只身爬上廢墟,發現腳下全是混凝土構件,一大塊一大塊的,覆蓋了厚厚的一層。

此時,不斷有滿頭大汗的家長跑過來,把手搭到嘴邊成喇叭狀,狂喊自己孩子的名字。

我瞪大了眼睛尋找著老師和孩子,找了半天,只看到泥土中埋著一個玩具娃娃,頭發遮住了娃娃的半張臉,另外半張臉上全是土。當我走過娃娃身邊時,娃娃突然開口說話了:“叔叔,救救我!”

我嚇得一激靈,緩過神后仔細瞧,這才發現僅僅露出一個頭的“玩具娃娃”是個小活人,她的身子被擠壓在幾塊水泥板交錯成的狹小空間里。

我快步上前,把兩只腳伸進了她所在的縫隙中,彎下腰抓住水泥板往上抬,水泥板動了一下,只動了一下。太沉了,我一個人根本搬不動。

我側過身子,回頭喊了一嗓子:“快來人哪,都過來搬啊!”

十幾雙大手齊刷刷地湊了上來:“一、二、三,一、二、三……”大家使盡全身氣力,一塊巨大的水泥樓板慢慢被掀開、抬起,接著“轟”的一聲被扔到了一旁。

小女孩得救了!

很快,又有人發現了幸存者。

這是個大人,被埋在碎石和水泥堆中,露出一張布滿灰土的驚恐面孔,嚇得已經不會哭也不會叫了。因為頭發短,我起初還以為他是個男老師,把人救出來后,才知道她是個女的。

救她時費老鼻子勁了。

由于沒有任何工具,大家只能跪著或趴著,拼命地用手刨,把一塊塊斷磚碎石扒開,用臉盆把水泥灰土飛快搬走。

我找來一根很粗的木棒,吃力地將她身上的水泥板往上撬,撬著撬著,突然“叭”的一聲,木棒斷成了兩截。

“老胡,這里有一根鋼管,再試試!”

羅少校又找來一根拳頭粗的鋼管,塞到水泥板下,大家一起用力,想把水泥板撬起來。水泥板實在是太重了,幾個壯漢憋得臉紅脖子粗,把全身的勁都使出來了,也沒把水泥板挪動,鋼管卻像面條一樣彎了下來。

這可咋整?我急得直蹦,恨自己不能長出一雙鋼鐵巨手,立即掀翻壓在她身上的鋼筋水泥。

不對,等等,等等,我可以有鋼鐵巨手啊!

我問“眼鏡”:“這附近有沒有吊車或者鏟車?”

“眼鏡”想了想:“有,有個鏟車。”

我問:“在哪兒?”

“眼鏡”說:“離這里不太遠,但我不會開有啥子用?”

我說:“可我會呀!”

“眼鏡”的眼睛瞪得溜圓,問:“真的假的?”

我說:“少羅,快帶我去。”

我剛抬起左腳,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告訴羅少校:“我去找鏟車,你去找些頭盔來,給埋在廢墟里的人戴在頭上。現在隨便一塊掉下來的小石頭都能要了他們的命。”

羅少校一臉苦相:“老胡,你說得對,可是這時候你讓我上哪找頭盔去?”

我說:“你想辦法嘛!實在找不到,臉盆、菜盆、水桶、馬桶都行,只要能保護腦袋,什么東西都行。”

羅少校又叫上幾個人,分頭找去了。

我緊跟在“眼鏡”的后面,心想有鏟車太好了,既可以挖,也可以鏟,還可以吊東西。

來到鏟車底下,我傻眼了。

一塊大鐵鎖擋住了我鉆進駕駛室的去路。

我問“眼鏡”:“鑰匙呢?”

“沒有!”說完,“眼鏡”出了個餿主意,“砸開吧!”

眼下是特殊時期,也只能這樣了。

我搬起一塊大石頭猛砸,砸了半天,大鐵鎖安然無恙。

我急中生智,又抱起石頭朝駕駛室玻璃窗砸去。

“咣當”一聲巨響,玻璃粉碎。

“眼鏡”在我背后猛鼓掌。

我興高采烈地鉆進駕駛室,低頭一瞧,又傻眼了。

儀表盤是被掀開的,里面一堆五顏六色的電線,亂糟糟的絞成一團,十有八九是淘氣的娃娃們搗的亂。

這些娃娃是怎么鉆進來的呢?

我四下一望,鼻子差點氣歪了。

駕駛室四扇玻璃窗,有三扇沒有玻璃,就一扇有,還被我辛辛苦苦砸掉了。

“眼鏡”在下面等不及了,仰著脖子問我:“怎么樣?能不能開走?”

我說:“試試看吧。”這時候只能把死馬當活馬醫了。

我在接線路的同時想,沒鑰匙倒還好辦,我能把點火開關的線接上。可蓄電池要是沒有電怎么辦?這么重的鐵疙瘩沒人能推著。即使有電,油箱里要是沒有油怎么辦?這時候上哪加油去?

地面又是一陣晃動,不遠處的樓房像多米諾骨牌般齊刷刷倒下,粉塵夾雜著小碎石像煙霧般一陣陣騰起,以每秒幾米的速度向我襲來。

鏟車下面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都在眼巴巴地看著我,讓我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壓力。

沒有任何工具,也沒有測試儀,只能憑著自己多年積累的經驗,一根線一根線地查。查過一根,有個儀表動了,燈也亮了。再查一根,又一個儀表有反應了,指示燈也亮了。

既然報警系統和各種指示燈都沒問題,這會兒我心里就踏實多了,因為機器一是有電,二是保護系統并沒有受損,也就是說機器的核心部件沒故障。

我跳下車把機油、水位檢查過后,一擰點火開關,只聽轟轟幾下,著了。

“眼鏡”高興得沖上來照我的臉蛋叭叭就親了兩口,周圍的群眾一片歡呼,連“解放軍萬歲!”都喊出來了。

什么事都不能高興得太早,發動機突然發出幾聲呻吟,熄火了。

人們的心又涼了下來,眼睛死死地盯著我。

“眼鏡”問我:“怎么回事?”

“剛才油門給大了,燃燒不充分,發動機憋死了。等一分鐘,再打著。”我胡亂猜測著說,其實我心里很虛,萬一不是這樣就慘了。

一分鐘!

一分鐘咋這么漫長?

時間到,我再次打火,嘿,真著了!

我看下油表,只有三分之一的油位,我對“眼鏡”說:“你趕緊找柴油去,快沒油了。”

還沒等“眼鏡”答話,就有人搶著說:“我知道哪有油,再來幾個人,跟我抬油桶去!”

收臂,轉彎,起步,我把鏟車開到廢墟上,先把壓在那個女老師身上的鋼筋混凝土構件挪開,緊接著群眾進場把碎石磚塊清理出去,然后再吊,再清理,眾人期盼的結果真的出現了,女老師安全獲救。接下來,在預制板的夾縫里,在鋼絲床的下面,在墻角的被褥中,一個個鮮活的生命被救了出來。每救出一個人,鄉親們都要給我熱烈的掌聲。

“解放軍,好樣的!再救一個!”

人民群眾的呼喊聲讓我熱血沸騰,我和死神展開了賽跑,不知疲倦地操縱著鏟車,吊大梁、挑柱子、破樓板,就像筷子插豆腐似的,又快又準,省了不知多少人力。因為有了我開的這臺鏟車,救人的速度明顯加快,被救出來的人越來越多,我得到的掌聲和喝彩聲也越來越多。

就這么著,一不小心,我成了大英雄。

可惜好景不長,很快我的運氣就沒了。

幼兒園廢墟的表層被清理完后,再往下清理就難辦了。

就在我眼前,一個小男孩的下半身被房梁死死地壓住,痛苦的眼神里充滿了求生的欲望,他不停地哀求我:“解放軍叔叔,快救救我,我好痛!”

糟糕的是,壓住他的房梁和立柱交織在一起,結構超級復雜,牽一發而動全身,吊錯了會造成災難性的后果,搞不好我會害了這個小男孩,先吊哪一根呢?我猶豫起來。

他的父母親為了救他,已經刨半天了,刨得滿手是血,此時看到我就像看到了救星,“撲通”跪倒在地,拉住我的手哭道:“救救孩子,救救我們的兒子!”

小男孩也哇地哭開了:“叔叔,我好難受,好痛啊!”

我還是不敢妄動,就在我猶豫的工夫,該死的余震又來了,圍觀的人們嚇得四散而逃,只剩下我和小男孩的父母。

余震過后,我不再猶豫,小心翼翼地操作著,把壓在他身上的房梁吊起來,再把水泥柱挪走,干完這點活,我手心里全是汗。

不幸的是,因為被埋時間過長,他在被挖出來幾分鐘后,就停止了呼吸。他的父母緊緊地抱著小男孩漸漸涼去的身體,哭得撕心裂肺,鼻涕都流出來了。

我有心想勸勸他們,但又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只能直愣愣地站在旁邊,打心眼里替他們難過。

小男孩的母親哭著哭著,忽地站起來怒視著我,然后發瘋般沖過來,猛地推了我一把。

我沒有任何防備,結結實實地倒在了地上,我剛爬起來,她又用頭撞我的胸口,我再一次倒在了地上。

這時,“眼鏡”夫婦沖上前去,死死地攔住了小男孩的母親。

她像個瘋子似的又蹦又跳,不停地對我破口大罵,罵我見死不救,害死了他的兒子。

“眼鏡”夫婦用很濃重的川話勸她:“你兒子是被地震害死的,不是解放軍害死的,解放軍是來救人的,你可不要冤枉好人哦!”

周圍的群眾都涌上來安慰這對年輕又不幸的父母,把我甩在了一邊。

我沒法解釋,也不愿解釋,只能傻站在那里,這時我的心口窩好痛,好痛!

通情達理的“眼鏡”夫婦擠出人群,把我拉到一邊,遞給我一瓶礦泉水,讓我解解渴,消消氣,別把剛才的事情往心里去。

我一口氣把這瓶礦泉水干掉,擦了擦嘴,問“眼鏡”夫婦:“你們的娃找到了嗎?”

“眼鏡”晃了晃腦袋說:“還沒有。”

他媳婦心里著急,竟然當著我的面哭開了,也是鼻涕一把淚一把的。

“眼鏡”把媳婦緊緊地摟在懷里,激動地說:“我們兩個都是在孤兒院里長大的,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兒子是我們唯一的親人。他要是真的不在了,我們倆活著也就沒啥子意思了。”

我安慰他們說:“不會的,你們的兒子肯定還活著,我一定把他給救出來。”

正說話的工夫,對面跑過來幾十個武警,手里拿著鐵鍬、鎬、臉盆等,跑得額頭和臉上全是汗珠子,他們沒有停下來,看樣子是奔受災更嚴重的地方去的。

看見他們,我一拍腦門,想起一件大事。

我趕緊掏手機,想給營長打電話。

糟糕的是,我的手機找不到了,渾身上下掏了個遍也沒有,肯定是丟了。

“眼鏡”看出了我的心思,把他的手機遞給我。

我沒客氣,接過后就撥,這時手機有信號,通了。

“營長,我胡楊啊!”

我能感覺到營長很激動,激動得聲音都變調了:“你這家伙在哪里?”

“我現在川都。”

“什么?川都?你怎么休假休到川都去了?”

“我陪女朋友來旅游的。”

“兩個二百五!你們上哪談戀愛不行,非往那里跑,這回惹上麻煩了吧!”

“營長,你別馬后炮了,誰知道這里會地震。”

營長問我:“你受傷了沒有?”

我實話實說:“受了點輕傷,不礙事。”

營長又問:“你女朋友呢?”

“丟了!”

營長急了:“什么?丟了?趕緊找啊!”我說:“沒時間哪,我在救人,救完人就去找她。”

營長又說:“你聽著,我馬上把你的情況向團長報告,你的手機要保持24小時開機,有情況及時報告。”

“營長,我手機丟了,這個手機是我借老鄉的。”

“連個手機都看不住,你可真有用。”

我是想去找周穎,但走不了,因為這里的群眾不讓我走,我現在是他們唯一的救星。

天漸漸暗了下來,整個晚上狂風四起,暴雨如注,余震不斷。

饑餓和疲勞這兩個“敵人”開始對我前后夾擊,連續不斷地發起沖鋒,我咬牙堅持著,到了后半夜,終于頂不住了,像面條似的癱軟在駕駛室里,羅少校和幾個漢子連抬帶架把我弄進救護車里輸液。

羅少校的軍裝濕透了,前身后背沾滿了泥漿。一天來他和我并肩作戰,站在駕駛室旁邊為我指示目標,和我一起救了很多人。

羅少校把我放倒在醫療床上,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又出去救人了。

無色的液體一滴又一滴流淌進我的血液里,在我的身體內部產生著化學反應。幾個“白大褂”圍在我身邊忙前忙后,問這問那,其中不乏動聽的川味女中音。我很想看清她們的長相,怎奈四肢發軟,眼皮發沉,昏昏欲睡,打不起精神來。

“解放軍,你不能睡,因為還有很多人需要你去救!”一個女中音趴在我耳邊告訴我。

我像被打了強心針,猛地睜大眼睛,掙扎著坐了起來,扒著車窗玻璃向外看去。

我看到在廢墟外面有成群結隊的家長守候,一看到有人被擔架抬出,就用一切可以照明的工具幫他們照亮前進的道路。我的耳膜除了能聽到風聲和雨聲,還有家長們的哭喊聲:

“是男娃還是女娃?”

“是不是穿的運動服?”

“鞋子是什么牌子的?”

“這是我的娃兒!這是我的娃兒!他還活著!”

在一連串的呼喊聲中,一個找到了孩子的父親沖到擔架邊,興奮得手舞足蹈。

在廢墟另一邊的空地上,則躺著離開這個世界的孩子們,父母和親人悲痛欲絕、哭得昏天黑地,可永遠也喚不醒他們。

“娃!我的兒!我是爸爸啊,我是媽媽呀……”

這聲音聽起來好熟悉,我擦了擦玻璃,果真是“眼鏡”夫婦。

我坐不下去了,咬緊牙關站了起來,在護士的攙扶下走出救護車,一步三晃地朝“眼鏡”夫婦走去。

還沒等我走到近前,令所有人震驚的一幕出現了。

痛失愛子的“眼鏡”夫婦哭干了眼淚,商量了一句,然后手拉著手一頭撞到旁邊的水泥柱子上。

夫妻倆想必是下定了決心,撞得太狠了,腦漿都撞出來了。

這事發生得太快,我和周圍人根本沒反應過來,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慘劇發生。

所有人都看呆了,看傻了,真沒想到天下竟有如此的父母,竟有如此的人間悲劇。

我受不了這個刺激,心口窩絞得生疼。我不得不坐在地上,用手撫摸著胸口。很快有“白大褂”過來要把“眼鏡”夫婦的尸體抬走,我想了想,把“眼鏡”褲子里的手機掏出來,裝進了我的衣兜里。“白大褂”遲疑地看看我,但是沒攔也沒問什么,我也懶得跟他們解釋。

羅少校領著兩個記者模樣的一對男女小跑過來,毫不客氣地把我架起來,再次把我送進救護車,使本來就狹小的空間變得格外擁擠。

羅少校指著我氣喘吁吁地對他們說:“記者同志,他就是我剛才和你們說的救人英雄,他是沒穿軍裝的軍人,你們采訪他吧。再見!”

說完,羅少校急三火四地跳下車救人去了。

我剛想下車,卻被兩個記者死死攔住了。

男的扛著攝像機,女的拿麥克風問我:“你知道你今天救了多少人嗎?”

“不知道,記不清了。”我老實回答。

女記者問:“從昨天下午到現在,五級以上的余震發生了好多次,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我如實回答。

女記者問:“發生余震時很危險,你不怕救人時被埋到廢墟里面去嗎?”

我說:“顧不了那么多了,救人要緊。”

女記者又問:“當時你想到了什么?”

我說:“我什么都沒想。”

記者還想問,我不耐煩地說:“求求你們,別問了,你們有這閑工夫去救人行不行?”

我不由分說撥開他們,打開車門跳了下去。

“恩人哪!我們全家給你叩頭了。”

我剛從救護車下來,就有一大片人齊刷刷地跪在我面前,一個勁地磕頭言謝。

如果不是因為這場地震,我不大可能認識他們,但現在他們已經是我的親人了,看著這些大難不死的親人,我的眼淚瞬間流了出來。我抱起最小的孩子,也直直地跪了下去。

那一刻,所有人都淚流滿面。

早晨,雨終于停了。

整個天空都是灰蒙蒙的,像被罩上了一塊臟抹布。

放眼四望,我仿佛處在黑白兩色的人間地獄里。

到處都是斷裂的墻壁和殘磚廢瓦,到處都是尸體和哀號痛哭,真是慘不忍睹。

我看到已是陰陽兩界的一家人,丈夫死了,臉被蒙上了白被單,妻子被人攙扶著過來認尸,起初她怎么都不肯相信,掀開后信了,用那白被單的一角拼命扇著丈夫的臉,扇著扇著號啕大哭:

“你不能死,我不讓你死。”

“我恨死你了,你知不知道,你走了,我和兒子怎么辦?”

“你這個混蛋,你這么不負責任地走了,讓我們娘倆怎么辦?你讓我們娘倆怎么辦?天哪!”

啪啪扇臉的聲音,飛快舞動的白床單,深深地刺激了我。他們的兒子,一個十幾歲的男孩站在旁邊,默默地哭,低著頭不說話。他沒有對母親勸一句,勸是勸不住的,不如讓她好好哭一場。

還有些不死心的群眾圍著廢墟亂轉,聲音嘶啞地呼喊著親人的名字,尋找著親人的蛛絲馬跡。

我實在是看不下了,深一腳淺一腳地爬上一處廢墟的制高點,想抽支煙,摸出煙來看,早都在兜里漚爛了。

“這里還有人活著,我聽到有嬰兒在哭。”

說話的是羅少校,我剛才路過他身邊的時候,他正靠在鏟車的輪胎上打盹。

盡管我懷疑羅少校是在說夢話,但還是急不可耐地從廢墟上跳下來。

這是座六層高的樓房,已經被地震搖晃得支離破碎,到處都是縱向裂開的大口子,離遠了看,像是拉開的手風琴。那個命大的嬰兒的哭聲,恰恰是從下面傳出來的。

任何一個人都能看得出,要想把人營救出來,從廢墟的上面行動幾乎是不可能的,必須想出特殊的辦法。

在這種情況下,鏟車是不能用的,手挖又太慢,再說也挖不動?怎么辦。我和在場的人都麻爪了。

時間不等人,再等下去,萬一來了余震,嬰兒的小命就不好說了。想到這里,我不由得心頭火起。

十萬火急時,我從“眼鏡”褲兜里拿走的手機響了。

果真是營長打來的!他說大部隊已經到了,問我現在哪里。

我們團是工兵部隊,各種裝備相當專業,平時就承擔著駐地的地震災害救援任務,緊急情況時可派往四面八方。

戰友們都是全副武裝,爆破、拆除、起重等裝備一應俱全,看到他們,我心想,這下那個命大的寶寶有救了!

戰友們都圍上來打招呼,幾個連長還問我怎么沒有被砸死。

最激動的要數營長,他的心思我知道,我要是真出了點什么事,他這個營長就提不上去了。

眼下救人要緊,我趕緊把嬰兒的情況告訴了他。營長察看完現場,也皺起了眉頭。

我出主意說:“最好是從廢墟的下面打洞營救,這樣更容易接近目標。”

營長想了想,同意我的建議。一聲令下,全營官兵在廢墟上迅速展開救援,身強力壯的迅速搬運著能夠移得動的預制板,靈活機巧的攜帶手提專業工具開始打洞。

通信員把我的軍裝帶來了,我趕緊換上了迷彩服。

幾個戰士用液壓剪剪開扭得亂七八糟的鋼筋,不斷地掏著里面的水泥塊和木板,很快一個洞口出現了。

我迅速鉆進了洞口,在手電光的照射下,很快看到一個后背對著我,渾身上下血跡斑斑的婦女。

我拽了拽她的肩膀,僵硬得像塊石頭,肯定是不行了。

她跪在地上弓著身體,頭朝下,雙臂緊緊環繞著,我懷疑她懷里應該抱著重要的東西。也許是存款折,也許是金銀首飾。

好不容易爬到她側面,這才發現她懷里緊緊地摟著一個男嬰。最讓我震驚的是,小不點緊緊地咬著媽媽的乳頭,都已經咬出血了。

我的眼睛模糊了,仿佛看到了災難來臨時那一秒的景象:這位母親正在床上哺乳,房子突然塌了,橫梁狠狠地向母子砸來。她以閃電般的速度緊緊地把兒子抱在懷里,用脆弱而又堅強的身軀保護了兒子,擋住了死神。在最后的時間里,她用偉大的母愛為兒子創造了一個生命的空間。

我想從她的手中把孩子抱過來,但是我抱不過來,因為她把孩子抱得太死,我使出了很大的勁兒,也沒能抱過來。

萬般無奈,我不得不把她的手指一根根掰斷,才從她懷中把孩子抱過來。離開媽媽,小男孩不干了,拼命地哭著,嘴巴里全是鮮紅的血絲。

我長這么大沒見過這場面,出洞后哭得眼淚嘩嘩的,怎么也止不住。

這時營長陪著團長過來了,我這才止住眼淚。

團長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你是好樣的,回去后給你請功。

團長又說,你接下來的任務是把女朋友找回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說實在的,我現在最想見到的就是周穎,只要腦子一有空閑,就開始想她。

出發前,我把羅少校找來,問他有什么打算。

他說:“我還有幾天假,想再救幾個人,到時間了就回部隊。”

我說:“你隨我們營行動吧,我的領導和戰友也好照顧你。”

羅少校點了點頭。

我把羅少校的情況報告給了營長,營長讓我放心,說會照顧好他的。

我隨便找了點吃的墊墊肚子,然后急匆匆往龍門山方向趕。

城外的情況比城里還要糟,好多瀝青路都被擰成了麻花,有些地段路面雖然平整,卻是一截一截的,大車小車都走不了。看來搭車是沒有指望了,我只好一瘸一拐的步行。

路上的情景很像兵荒馬亂的年代。進城的是去搶險救災的,基本上都是軍人和武警;出城的是投親逃難的,有抱孩子的,有牽牲口的,有抬傷員的。所有人的面色都很凝重,大家擦肩而過又相對無語。

沿途隨處可見像被捏癟的易拉罐的汽車,沒跑出來的司機和乘客的尸體血肉模糊,看著都想吐。一片片連根拔起的參天大樹橫七豎八地倒在山坡上,有的像被巨獸啃過撕過,折斷的地方露出刺狀的樹碴兒,還有幾棵大頭沖下扎進河灘里。河水渾濁不清,不時有動物的尸體漂過。

都說蜀道難,地震后的蜀道是難上加難。大地震已經把走路變成了一件玩命的事情,走不多遠就會有余震,有余震就會有塌方。塌方時成群結隊的滾石飛落而下,如戰鼓般密集地發出巨響,滾下來的石頭那個大呀,有的比我農村老家的房子還大,把裝甲車壓扁都沒問題。

越往山上走,人越少,最后就剩下我一個人了。

我眼睛看路,耳朵聽山,生怕被掉下來的石頭砸成小鬼。

路過一輛被巨石砸扁的越野車時,我似乎聽到有人喊救命,但聲音很小,若有若無。我往駕駛室里望了一眼,沒見到座位上有人。我以為是出現了幻覺,就繼續往前走,可沒走幾步,車喇叭突然響了一聲,把我嚇得魂都出來了。

我小心翼翼地走了回去,把臉緊貼在駕駛室的窗玻璃上,這才發現里面蜷縮著一個男人。他右膝以下已經被變形的角鐵死死卡住,血肉模糊難以脫身。

我費了吃奶的勁才把車門卸下,但是如果沒有消防用的專門工具,我是不可能把他從車里抱出來的。

我四下張望,除了我一個人都沒有,上哪兒找消防隊員去。

他很清楚自己的處境,央求我幫他逃生:“解放軍同志,我求求你了,你把我的右腿砍下來吧,要是再落下來一塊大石頭,我就徹底完蛋了。”

他剛說完,真就來了一次余震,所幸的是掉下來的石頭沒落到他的車上。

他差點被嚇死,再次央求我砍掉他的右腿。眼下形勢危急,沒有別的辦法可想。我只好硬著心腸用隨身攜帶的瑞士軍刀切斷他右腿膝蓋以下的碎骨頭、尚未完全脫離的肌肉和皮膚,弄得手上全是血,惡心死了。

因為沒有麻藥,他不停地慘叫,像是屠宰場的豬馬上要挨刀一樣,分貝比帕瓦羅蒂不知要高出多少。

我把他從車里抱出來后,他不叫喚了,眼淚開始嘩嘩地掉,死死握著我的手不松開:“謝謝你救了我,從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大恩人。”

我使勁把手抽出來,邊抽邊說:“我是當兵的,你不用客氣。”

“今天要不是遇上你這個活菩薩,這輛車就成了我的棺材盒子嘍!”他接著說道,“我是個做五金生意的小老板,剛買輛新車就把人給撞進了醫院。我想到龍門山拜菩薩求個平安,沒想到剛下山就地震了。那塊不長眼睛的大石頭正好砸到我的車子,差一點把我的腦殼砸進胸腔里。雖然我沒被砸死,但右腿被卡住了,怎么拔也拔不出來,后來我就暈了,中間醒過來一次,喊了半天,一個人也沒有,后來又暈了,再醒過來正好遇到了你這個貴人。龜兒子,我燒了九百九十九塊錢的香火,根本沒管用。我家人現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我得馬上回去,你呢?”

我說:“我得去找我的對象,她和你一樣拜佛去了,還在山上,現在是人是鬼都不知道。”

他說:“你是好人,菩薩會保佑你的。我腿瘸了,幫不了你,只好先走一步了。”

我說:“等等,你一條腿怎么走?我再給你加上兩條腿吧。”

說完,我到附近選了兩根樹枝,用小刀砍掉樹杈后給他做了兩根拐杖,不好看,但能用。

他感動得哭了:“要不是剩一條腿了,我非給你磕個響頭不可。”

我笑了笑,沒接話。

他又鉆進駕駛室,從副駕駛的抽斗里掏出個包,把手機和證件掏出來后,把包扔給了我。這包沉甸甸的。

他很爽快地說:“現在這個包歸你了。”

我把包又扔給他。

他誤會了我的意思,問:“怎么?嫌少是不是?這樣吧,你給我一個卡號,我回去把錢給你打過去。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把銀行里的錢分給你一半。”

我問他:“你銀行里有多少錢?”

他想了想說:“三四百萬吧。”

我開玩笑地說:“你先給我攢著,等攢夠一個億了,你再給我也不晚。”

他先是一愣,后來明白過味來了,傻傻地笑。

我急著上山,他著急回城,分別時刻,我安慰他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他拖著哭腔說:“你是個大好人,路上要當心喲!”

我走了幾步,他又喊住我,我問他還有什么事。

他想了想才說:“謝謝你救了我,不過砍腿真的好痛啊!”

我笑了笑,說:“有命就有一切,快走吧。”

終于到了山腳下的龍門山景區管理處,只見兩扇大門緊鎖,我敲了兩下沒動靜,便開始用拳頭擂門,邊擂邊喊:“有人嗎?快開門!”

“來了,來了。”

開門的是個胖胖的大姐,她直愣愣地看著我,像看到外星人似的。

“你有事么?”

“我從城里來,來找人。”

“你說你是從城里來的?”

“對呀,沒錯。”

“那你是怎么過來的?”

“一步一步走過來的唄!”

“鬼才信。路都斷了,我們都被困在這里出不去,你卻能從外面走進來,真是大白天撞見鬼了。”

“你才是鬼呢!別忘了我是軍人,什么路都走過。”

胖大姐仔細看看我身上的軍裝,這才相信我說的話。

“我說的嘛!一般人根本走不出去,也走不進來。你等一下子,我去把主任找來。”

主任來了,是個瘦得像麻稈似的男人,他問我找誰,我說找周穎。

主任愣了一下,和胖大姐對了一下眼神,然后把我帶到辦公室,胖大姐給我倒了杯水,眼神怪怪的。

我感覺不妙,周穎很可能出事了。雖然我有這個心理準備,但還是不愿意往這方面想。

主任告訴我:“經過我們認真搜索,已經在龍門山景區發現三十多具遇難者的遺體,其中有一個女同志就叫周穎。”

我急得站起來問:“會不會是重名?”

主任邊拉抽屜邊說:“我們找到了她的錢包,里面有身份證、銀行卡和現金,你看看身份證吧,看看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我接過了身份證,但不敢看,萬一真的是她怎么辦?

主任看穿了我的心思,對我說:“你早晚還是要看的,不管是不是你要找的人,終究是要面對的。”

我一狠心,把證件打開,手一哆嗦,證件啪地掉到了地上。

沒錯,就是她。

我倒吸一口涼氣,胸口劇痛,脊背冷得不行。

她死了!我的愛情就這樣結束了!快得讓我反應不過來。

胖大姐很小心地問我:“她的遺物都在這里,你要帶走嗎?”

我想了想,點了點頭。

胖大姐拿出個本子邊翻邊問:“你是她什么人?”

我說:“我是她男朋友。”

胖大姐把本子又合上了:“那不行,必須是直系親屬才行。”

我說:“我們是外地人,是來旅游的,直系親屬根本不在這里。”

胖大姐說:“我們會妥善保管遺物的。你可以讓她的家人拿著證明來認領。”她接著又說:“你能在這個時候來找她,好讓人感動。這個女孩沒有看錯人,可惜她沒福氣喲!”

我不能就這樣空手而歸,我應該去看看她,當著她的面道歉,為我的過錯懺悔。

“那麻煩你們帶我去看看她的尸體吧,我想和她單獨呆會兒,和她說幾句話。”

主任長嘆一聲:“小伙子,實不相瞞,她已經摔得脫相了,去了你也認不出來。再說,工人已經把所有的尸體都抬進半山腰的巖洞里,那里的溫度低,能延緩腐爛。再說上山的路很陡,非常危險。現在天已經黑了,你實在想去,也只能等明天了。”

聽到這兒,我的眼淚忽地涌上來,就快要剎不住車了,我不想當他們的面哭泣,于是奪門而出,一直跑到大門口的老樹下才停住腳步。

這時我再也控制不住,大粒大粒的淚珠成串成串地掉,我扶著樹干放聲痛哭,心口窩疼得如刀割斧剁。

過了許久,我才醒過神來,茫然四顧卻不知所往,腦子像被洗了一樣,空蕩蕩的。

周穎死了,我該怎么向她的爸媽交代?

我真他媽不是男人,為什么不讓著她,為什么要和她吵架?

我狂扇著自己的耳光,臉上卻一點痛的感覺都沒有。

我突然又不想看她了,那樣只會增加彼此的痛苦。

我現在能做的,應該做的,是回去救人,如果能多救一個人,我心里會好受一點點。

趕緊走吧,太陽都快要落山了。

我剛走了兩步,感覺頭暈得厲害,我知道是餓得。饑餓的念頭一旦爬上來,立刻像有無數只貓爪子抓撓我的胃部神經。

胖大姐一直在悄悄地跟著我,只是我沒有發現而已,這時她現身了,問我有什么打算。

我問她:“大姐,你說活生生的一個人,怎么突然說沒就沒了?”

胖大姐的眼圈也紅了,她說:“你問我,我問誰去?我的家人還不知道咋樣呢!”

我說:“周穎是因我而死的,我得回去救人,用救人來贖我的罪。”

胖大姐說:“你們的事情我不想多問。但眼瞅著天就要黑了,你這個時候回去太危險,弄不好人沒救成,先把自己搭進去了。我看你今晚先留在這里,吃完晚飯休息一下,天亮了再走也不遲。”

我想了想,點了點頭。

在景區的食堂里,十幾個人分成兩桌吃飯。沒有人說話,大家的心事都很重。

這頓飯特別簡單,只有面條和幾片蔬菜葉,面湯里還漂浮著十幾只令人作嘔的蒼蠅。

吃著吃著,有個小伙子干嘔了兩下,竟然吐在飯桌上了。

這飯沒法吃了,我以為是蒼蠅惹的禍,胖大姐卻解釋說:“他白天抬尸體來著。”

我放下碗筷,掏出二十塊錢讓胖大姐收下,說這是飯錢。

她說什么也不要,我扔下錢就想走,她在后面死死地抓住我,把我的胳膊都抓破了。

主任站起來說:“解放軍同志,我知道你們講究群眾紀律,但我們這里是食堂,不是對外營業的飯館,你就把錢收起來吧。啊!”

我不再堅持,在回辦公室的路上,我問主任:“你們怎么不回城里看看家人?”

主任說:“還有幾十個失蹤的游客沒找到,不敢走啊。”

我問:“怎么會有那么多人失蹤?”

胖大姐插話說:“唉,別提了。有幾十個游客進仙人洞參觀,剛進去就發生地震,結果洞被堵了。他們的同伴在洞外面正刨著呢,余震來了,又埋進去十多人。”

主任長嘆一聲,我不好再問。

晚飯后,我正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休息,這時響起了咚咚的敲門聲。

還是胖大姐開的門,門開后刷地涌進來十幾個拿著刀槍棍棒的壯漢,嚇得胖大姐撒腿就跑,邊跑邊喊來人呀,搞得氣氛很緊張。

我上前問明情況后,發現是虛驚一場。不速之客都是從山上下來要到城里尋親的農民,他們的兒女在城里打工,現在生死不明。這些人在山路上相遇后結伴同行,天黑不敢再往前走了,想在這里歇一宿。

因為怕余震再來,沒人敢在屋子里住,都抱著鋪蓋露宿在空地上。

盡管是夏天,但是山里頭夜晚的溫度只有十攝氏度左右。為對付寒氣,我們燃起兩堆篝火,我和景區的工作人員擠在一起和衣而臥,互相用身體取暖。農民兄弟則圍坐在火堆旁擺起龍門陣。

只要腦子空閑下來,同樣的問題又回來了,反復糾纏我:“活生生的一個人,怎么突然說沒就沒了?”

我越想越后悔,悔得想找個人打自己。

當初我要是不和她吵架,她就不會往山里跑,更不會死。我為什么要和她吵架呢?為什么不讓著她呢?我真該死,該死的人是我呀!

那天晚上,我們興沖沖地從小吃街回來,我洗完澡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她在浴室洗澡。

洗完澡,她穿著白色的浴袍出來了,頭發濕漉漉的,體香和發香猛往我鼻子里灌,我一下子把持不住了,把她抱起來,狠狠地扔在床上。

她咯咯咯地笑著,我撲上去狂吻她,兩手在她身上亂摸。

她在我身下半推半就,呼吸聲越來越急促。

我有了偷食禁果的沖動,開始脫她的浴袍。

沒想到這個動作遭到了她的劇烈反抗。

沖動真的是魔鬼,人一旦有了沖動,是很容易瘋狂的。她越是反抗我越是想占有她。

她打了幾個滾,把自己緊緊地裹在浴袍里,裹得像個木乃伊,讓我無從下手。

如果我來硬的,這個浴袍是擋不住我的,但我不想破壞氣氛,于是我開始做她的思想工作,試圖讓她自己解除武裝,這樣我能省不少力氣。

“今晚你就給了我吧!”

“你是軍人,不能這樣。”

“不能哪樣?”

“不能沒結婚就占我的便宜。”

“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沒寫這一條。”

“那也不行,我怕。”

“你怕啥?我保證娶你當老婆。”

“我還沒想好嫁不嫁給你呢,真的不行。”

反正不管我怎么說,她都堅守著兩個字:不行!

折騰來,折騰去,魔鬼也失去了耐心,跑到別處去了。

我倆平躺在床上,她微閉著雙眼假寐,我望著天花板想起了一件事情。

“哎呀!今天忘了買彩票了。”

“忘就忘了唄,買了你也中不了。”周穎有氣無力地說道。

“那可不一定,萬一我中了五百萬呢!”

“別做夢了,你有那命么?”她對我的假設不抱任何幻想。

這時我突發奇想,美滋滋地問她:“假如我真中了五百萬,而且是稅后五百萬,你說該怎么花呢?我說的是假如。”

她想了想,睜開眼睛反問:“你想怎么花?”

我說:“給我爸媽一半,剩下的二百五十萬咱們買棟別墅,再買輛寶馬奔馳什么的。”

她不干,她說先給她爸媽一半,然后用另一半辦出國,讓我和她移民海外。

我當然不能答應,憑什么呀,彩票是我買的,怎么花得由我說了算。

我們倆就這么吵起來了,剛開始是躺著吵,然后是坐著吵,吵著吵著她開始使用武力,不但抓起枕頭砸我,還用腳狂踢我,哪兒疼往哪兒踢。

我忍無可忍被迫還擊,幾個回合之后她便招架不住。眼看勝利在望,她使出了最陰毒的一招,坐在地板上扯著嗓子喊救命,如果我不加以制止,很快就會有警察來敲門。

我趕緊用手捂住她的嘴,不停地賠禮道歉,連哄帶騙,什么肉麻說什么,她這才不叫喚了。

折騰了半宿,我和周穎都累了。我說睡覺吧。她說從今天晚上起,咱倆分居,你睡床上,我睡沙發。

她還在氣頭上,我不想招惹她。再說了,分居就分居,就算睡在一個床上也沒什么便宜可占,更何況睡床比睡沙發舒服。

關燈后,她嘟囔了一句:“你這個人真掃興,本來好好的心情,全被你搞壞了。”

我沒理她,對這種自私的女人,絕不能遷就照顧。

現在回想起來,我們倆都有精神病,為了想象中的五百萬鬧別扭,說出來真可笑。別說是沒有那些錢,就是真有那么多錢,也沒有人重要,可惜現在明白過來已經晚了。

想著想著,我的心顫悠得厲害,怎么也閉不上眼睛。我坐起來想抽根煙,習慣性地摸半天,連個煙屁股都沒摸到。明明記得昨晚羅少校給過我一支的,我沒舍得抽,怎么就不見了呢?又仔細摸了一遍,還是沒有,終于徹底死心了。

在大西南的崇山峻嶺中,在星光閃爍的夜空下,我躺在地上想起了周穎,想起了親人,想起了戰友,想起了那些在廢墟下還沒有被救出來的人……

想的人太多,就會睡不著覺。我索性起身披衣來到另一堆篝火旁,聽那十幾個下山的農民擺龍門陣。

“天全黑了,整個山在晃動,在我前面瘋狂逃命的一個人,突然被腳下裂開的地縫整個吞掉,十多秒鐘之后,地面又裂開一個大口子,那個人又從地底下爬了出來。”

“吹牛!吹牛!”

“真的,他出來后已經被嚇傻了。”

“我看是你被嚇傻了,吹牛,吹得沒邊了。”

“哪個龜兒子吹牛,這是我親眼所見,他不但活著,還毫發無損。”

“這個家伙也太走運了,可老子還是不信。”

這時,遠處的山頭上傳來一聲狼叫,嚇得眾人驚慌四望。

“別吹了,再吹把狼招來了。”

“沒的事,現在的社會是狼怕人,不是人怕狼。”

“不曉得這條狼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肯定是地震震出來的,我們那一帶的山村也發現有狼,聽說高家灣還打死一條。”

“狼是有靈性的動物,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從深山老林來到村寨的。”

“這次地震可把我們害慘了!”

“是的,這下子沒人敢來我們這里旅游嘍!沒人來旅游,我們下半年怎么過生活?”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人活著,生活沒得問題。現在我最擔心的是我們的娃兒怎么樣了?”

這句話戳到這些人的心尖上,想到自己的孩子至今生死不明,他們都不說話了。

我剛想起身回原處休息,感覺屁股底下晃動起來,地震又來了!

一幫人跳起來,趕緊往火堆旁走兩步,互相攙扶著站在空地中央,你看我,我看你,滿臉的驚慌。

半天沒動靜,我提著心又坐下,警覺地盤著雙腿,準備隨時蹦起來,不過好長時間余震也沒有發生。

主任看著我們這些驚弓之鳥說:“都睡吧睡吧,生死由命,富貴在天,該死的活不了,該活的死不了,早點休息吧,明天你們還得趕一天的路。”

他的話提醒了我,陸路非常難走,怎么走也得一天。

我在過來的時候,注意到公路旁有條江,如果走水路,正好是順流而下,這樣既省體力又省時間。

對呀,為什么不走水路呢?

經我提醒,十幾個農民也興奮起來,其中一個說:“我有個親戚就在江邊擺船,離這里不遠,明天我帶你們去找他。”

第二天天剛亮,我們就迫不及待地出發了。事情順利得出乎想象,那個農民的親戚同意把我們送到川都。

因為余震不斷,岸兩邊不斷有山石滾落下來,墜入江水中發出沉悶的聲音,碎石則雨點般砸在水面上,并濺起許多水泡。小船只能航行在江中心,絕不敢靠近兩邊的江岸。

我坐在船尾擔任安全哨,目不轉睛地監視著岸上的石頭,偶爾和船主聊上幾句。我暗自祈禱上蒼,如果有一天注定要我死,請讓我痛快地死去,不要讓我在孤單單的絕望中等待死亡。

回到城里,我很快就找到了部隊,他們正在冒死救援一座賓館里的幸存者。看到戰友們張開的懷抱,我恍如隔世,倍感親切,但眼下顯然不是親熱的時候。

營救現場的氣氛緊張得要命。

賓館大樓正面的墻體就像打了一個大大的叉號,向四周延伸開來,從裂縫中都可以看到上層的樓頂。最危險的還不是裂縫,是樓體的傾斜度,這幢樓現在可比外國的比薩斜塔斜多了,我估計隨便找個小孩在側面踹上一腳,就能把它踹倒。

營長正和三連長吵架呢,三連長想進去,說救人要緊。營長不讓他進,說余震會把樓晃倒,到那時不但人救不了,你也得搭進去。三連長問營長:那你說怎么辦?營長說:我這不是正在想么!

現場圍觀的老百姓開始起哄:“當兵的也怕死呀!”

“埋在里面的人八成是救不出來了。”

戰友們的臉全掛不住了,三連長看著營長,營長把臉扭向一邊。

三連長心領神會,拿著手電筒跑進賓館大樓。

營長叫通信員找只大碗放在地上,然后倒滿礦泉水,接著他把哨子銜進嘴里,大眼珠死死地盯著碗里的水面。

大約五六分鐘,水面出現漣漪,余震果然發生了。

營長短促有力地吹響哨子,發出撤離的信號。

三連長雖然從搖搖晃晃的大樓里跑了出來,但從混凝土里露出的鋼筋斷茬還是劃破了他的小腿,鮮血順著褲管往下流。

余震過后,賓館大樓真的倒了,但倒下的樓體也有二層高,而且都是向外傾斜的,怎么辦?

這時只聽營長大聲喊道:“干部和三級以上士官,結了婚有了孩子的,都站出來,其余的人統統撤到安全地帶,原地待命!”

話一出口,三級以上士官和干部全站在了前排。

才吃半年軍糧的通信員也站了出來,卻被營長一腳給踹回去了。

因為不知道受困者的具體位置,我們只能用手一點點摳,不過人多力量大,很快就把擋住呼救聲的障礙物清除了。

我沖里面喊:“有人嗎?”

“有!有人!我被壓了一天多了,我周圍全是死人,求求你們,救救我!救我出去!”

“你別怕,我們是解放軍,一定能救你出去。”

一聽我說是解放軍,里面人的口氣馬上變了。

“當兵的,你們怎么才來呀?”

“我們是從幾千里外趕過來的,已經救了很多人。”

“那你們怎么不先來救我?”

“救人總得有個先后,對不對?你別著急,肯定能把你救出來。”我趕緊給他吃上“定心丸”。

“你們快點吧,我真是受夠了。”

“你是干什么的?受傷了沒有?”

“我是化工廠的老板,是來這里旅游的。我的腿被壓住了,等我出去后,給你們每人發個大紅包。”

我心說,你能不能出去還是未知數,紅包你還是自己留著吧。

大樓倒塌后,我們發現這是個豆腐樓,墻體和樓板內的鋼筋又細又脆,吊車一吊就斷,只能用人海戰術了,我們用鋼釬搗,用鐵鎬刨,用氣焊割,個個干得汗流浹背。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這個老板又開始叫了:“當兵的,你們磨蹭什么呢?我在下面窩了快兩天了,你們到底能不能把我救出去?”

我說:“為了保證你的安全,我們現在是徒手作業,這需要時間啊!”

“你們就不能想點別的辦法嗎?我熬不下去了!”

“這個樓的結構太復雜,我們正在想辦法。”

過了幾分鐘,他又著急了:“當兵的,想出辦法來沒有啊?”

我實話實說:“還沒有。”

他開始罵人了:“還沒有?你們是干啥吃的?我們老百姓養你們是吃干飯的?是不是等我變成干尸了,你們才能想出辦法來?哎,你知不知道你們的工資是從哪來的?是我們納稅人兜里的錢,我是你們的衣食父母,你知道不知道?”

這都什么時候了,竟然還會有這樣的人,我也生氣了,回敬道:“你不要不懂裝懂,你的勞動創造的是利潤,軍人的勞動創造的是和平環境。要是沒有和平環境,天天打仗,你的工廠能開下去嗎?天下大亂了,你的東西賣給誰去?這么簡單的道理你都不懂,你還叫喚什么?”

他不叫喚了。

我繼續問他:“你當過兵么?”

他說沒有。

我說:“在國外,沒當過兵的要交稅。”

他問:“為什么?”

我告訴他:“你有當兵的義務,但你沒有當兵,那么你就要交稅。交的稅發給當兵的,因為是當兵的在保護你,這叫公平。我們可不欠你什么,這一點你要搞清楚。”

這家伙不吭聲了。

通道打通后,戰友們都不想下去救他,這機會只能屬于我了。

我拿著手電爬到下面一看,根本沒法把他弄上來。他的兩條腿被水泥梁壓住了,因為時間太長,腿的顏色都發黑了。

我爬上去對軍醫說:“你看看他的腿還有沒有用,有用的話我就找鋸截斷水泥梁,如果沒用就截他的腿。

軍醫下去了,查看了他的傷情,上來說情況比較嚴重,他處理不了。我們又把當地中心醫院的外科主任找來,但他說什么也不敢下去,怕來場余震把他也埋在里面。

我說:“我陪你下去,你還怕什么?”

圍觀的群眾鼓起掌來,外科主任被逼得沒退路,只好戴上大口罩,硬著頭皮和我下去。

到了老板埋身處,他簡單看了看,說:“情況非常糟糕,雙下肢擠壓傷,肢體已經缺血性壞死,必須馬上截肢,否則必有性命之憂。”

一聽說要截肢,老板叫得幾近聲嘶力竭:“我不截肢!求求你們,我不截肢!沒了腿我怎么活呀?”

老板又喊:“你們再想想別的辦法,別給我截肢。我有錢,我的錢都給你們,行不行?”

外科主任來脾氣了,說道:“你個大男人■唆什么,錢在這時候好使么?這兩天截肢的人多了,不差你一個。我昨天一天就截掉了十二條腿,三條胳膊,裝了整整四個麻袋。你再耽擱下去,壞死的肢體毒素被身體吸收,就會引起嚴重的休克和多器官功能衰竭,那時候神仙也救不了你了。還有很多人等著我救,要死要活,你自己看著辦吧!給你三分鐘時間考慮,就三分鐘。”

外科主任急急忙忙爬出了洞口,出來后把口罩摘下,擦了一把汗,扯著嗓子說:“從現在開始計時,三分鐘一到,你們該干嗎干嗎去。讓他自己在洞里面呆著吧。”

三分鐘不到,洞里傳出哭喊聲:“我截,我截還不行嘛!”

吃午飯時,我突然想起回來沒看見羅少校,就向營長要人。

營長說,他也不知道羅少校跑哪兒去了,我走以后他就不見了,昨天晚飯時還派人四處去找,但沒有找到。因為沒人知道他的手機號,所以一直沒有聯系上他。

我心里咯噔一下,他該不會是出什么事了吧?

營長說不大可能,你別總往壞的地方想。對了,你給他打個電話不就清楚了嗎。

我拿出手機,想撥號時才想起我沒要過他的手機號,沒有手機號碼怎么打電話?這下不好辦了。

我心想他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辦,所以才急匆匆地走了。

營長也安慰我說:肯定不會有事的,他穿著軍裝,走到哪里都很顯眼,說不定下午就來找你了。

我說但愿如此吧,就先把這事放下了。

坐了一會兒,我感覺渾身奇癢無比,腦瓜皮更是癢得要死,用手一抓,頭皮屑嘩嘩地掉。好幾天沒有洗澡了,但眼下水都不夠喝,哪有洗澡的地方呀。澡洗不成,洗個頭應該問題不大,我問在帳篷門口拾廢品的大姐:“老鄉,哪里能接到自來水啊?”

她說:“從這兒出去,往前3公里處有個加油站,那兒的廁所里有水。”

我說:“為了洗個頭,你讓我走3公里啊!”

她說:“你不止洗個頭,還可以擦個澡呢!”

只要能擦澡,5公里都不在話下。我現在的臉上就像戴了個面具,一搓一團泥,身上的味兒更是熏鼻子。我跟營長打了個招呼,拎著軍用挎包就走了。

走了半個多小時,我看到七八個軍人坐在路邊的土堆上休息。

我高興地上前跟他們打招呼,問他們是哪個部隊的。

一個老兵說:“我們是陸軍的。”

我哈哈一笑,說:“太大了,說小一點。”一個列兵接過話,很認真地說:“我們是炊事班的。”

這個又太小了。

列兵逗得我上氣不接下氣,好半天才止住笑,我問他:“知不知道加油站怎么走?”

列兵用手一指:“就在前面,沒多遠。”

我沖他們擺擺手,哼著小調走了。

也就是走了一百多米吧,我的膠鞋里鉆進了一粒沙子,在腳底板下面滾來滾去的,很不舒服,我來個金雞獨立式,把鞋脫下來倒掉石子,穿上鞋子后剛想伸個懶腰,耳膜突然聽見微弱的敲擊聲。

聲音是從路邊一棟四處開裂的樓房里傳出的,這個時候不會有誰進去玩打擊樂,除非……

我緊張起來,豎起耳朵仔細聽,發現聲音來自這幢六層樓房的通風管道。

“當,當”敲擊聲很弱。

我靠近樓房的通風管道,撿起一塊石頭猛敲了幾下,回答我的也是急促的敲擊聲。

樓內肯定有人,問題是我不知道幸存者在哪個位置。

這棟樓隨時都可能倒塌,要不要進樓呢?

我猶豫了幾下,還是進去了。

我順著樓梯挨著屋查找,但是找了一圈也沒找到人。

樓上沒有人,那聲音是從哪里來的呢?只有一種可能,對了,地下室。

果然不出所料,我很快找到了地下室的入口,還聽到一個大男人在干號。

我敲了敲門,里面的人不號了。

“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能,能,能!快把我救出去。”

“里面有幾個人?”

“就我一個。”

“我打不開門,你能從里面打開嗎?”

“門被震壞了,我也打不開。”

“那這樣吧,你堅持一下,我出去找人。”

“你快點啊!”

我轉過身剛要走,就覺得腿一軟,地面開始劇烈晃動,墻壁上的水泥大塊大塊地脫落下來,鐵門嘎嘎作響……

我瞬間意識到,余震來了,而且是很大的余震。

等我醒來時,發現四周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見。

我鼻子里是土,嘴里也是土,一咬牙喳喳地響,唾沫都不敢咽。

這時我最渴望聽到的是聲音,最想見到的是陽光。然而,周圍竟然沒有聲音,更沒有陽光。我呼喊救命,但沒有任何人應聲。就在這時,“眼鏡”的手機響了,鈴聲溫情而悅耳。

手機執著地響著,中間斷過,但過不了多久又響起,我能猜出那是營長打的。

雖然我手腳都能動彈,但我現在拿不到手機,因為我被困住了,上下前后左右全是硬邦邦的水泥構件。借助手機屏幕的光亮,我看到我被擠壓在頂梁和預制板的空隙間,沒有任何活動空間。我不想死,想掙扎幾下,卻不想身體一動,頭頂那塊碎裂的預制板便搖搖欲墜,情形非常危險。

面對縱橫交錯的像蟈蟈籠子一樣狹小的空間,我不敢貿然移動身體,因為即使最小的移動,都可能導致無法預料的后果。

現在只有這個手機能救我的命,它和我的手指只差半尺遠的距離,我卻怎么也夠不到它。想到手機的電池只有兩格子電了,我不由得毛骨悚然。

手機不響了,要么是沒電了,要么是營長知道我出事了,我希望是后者。因為我知道,在大難臨頭的時候,戰友們會拼死來相救的。

廢墟里靜得嚇人,我不但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呼吸,連血液在血管里流動的聲音都能聽到。

在死一般的寂靜中,我度過了一秒又一秒。

起初我還能保持清醒,漸漸地意識有些模糊,眼皮開始上下打架。

我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被一個聲音吵醒,是手機的定時鬧鐘發出的聲音,它幽默而俏皮地提醒我:“主人,六點啦,該起床了,該起床了!”

十幾秒后,鬧鐘的鈴聲停住,廢墟里又恢復了寂靜。

已經是第二天早晨了!也就是說我已經被埋了十多個小時了!天哪!想到這里,我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在折磨人的寂靜中,我回味著剛才的鈴聲。在內心深處,我非常渴望聽到它,聽到它至少能證明我還活著;可同時,我又很害怕聽到它。因為,只要它一響,就說明是二十四小時過去了,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少個二十四小時。

對身處絕境的我來說,鈴聲既是生命的呼喚,也是死神的獰笑。

我正胡思亂想呢,近處突然傳來奇怪的聲音,像是在挪東西,而且動靜越來越大。

“誰?”我大喊一聲。

聲音停頓了一下,接著又響起來,而且離我越來越近。我感覺到有個影子奔我而來,我甚至能聽到粗重的喘息聲,接著,一只毛茸茸的東西朝我伸過來,先拽拽我的頭發,接著又開始摸我的臉,我想躲都躲不開。

這太恐怖了,嚇得我大叫:“誰?你是誰?是人是鬼?”

“是我呀,我是劉全!”

是一個男人的聲音,這聲音我聽到過,我突然想起來,他是埋在金庫里的那個人!

他不是關在鐵門里了嗎?他怎么出來了?他是怎么出來的?

后來我弄明白了,余震的破壞力不但把鐵門震倒了,也把鋼筋水泥墻震裂開。現在我被困在了囚籠中,他卻成了自由人,盡管他自由的空間極其有限。

我說:“快把手機拿給我。”

他問:“手機?在哪兒呢?”

我說:“就在地上,離我腦袋也就半米遠,你快去摸,摸到手機就有救了,這里有信號!”

他很快把手機摸到了,遞到我手里時還有電,因為我能看見屏幕綻放著藍光,這可是救命之光啊,等我把營長的手機號碼撥出去時,屏幕卻突然黑掉了。

沒電了!

手機在最最關鍵的時候沒電了!

奶奶的,氣得我都想把手機砸了。

劉全情緒失控了,嗷嗷地大哭起來,這是我聽過的最難聽的哭聲了。

我耳朵根子實在受不了,沖他大喊:“別哭了!”

他肯定是愣住了,因為哭聲消失了,我接著說道:“你趕緊撐住我頭頂上的預制板,等我爬出這個籠子再哭。”

有個幫手就是管用,爬出來后,我四處亂摸,萬幸的是,我摸到了我的挎包,包里有礦泉水、毛巾、洗發水,還有手電筒。

我打開手電筒,先照照把我引到這個“地獄”的人。

劉全和我一樣,雖然蹭破了皮肉,但沒有傷著筋骨,令我不安的是他的精神狀態很不好,從他的兩個眼球可以看出來,那上面橫七豎八地布滿了鮮紅的血絲,瞳孔很迷離。

我安慰他說:“兄弟,不要怕,真要是出不去了,不還有我陪著你么!”

他哽咽了兩下,胸脯一起一伏的。

我再往四周照,發現我的運氣還不是最差,這里的空間怎么著也有十幾平米,能保證我們不會被悶死。

“劉全,你怎么會埋在這里?”

“都這時候了,我也用不著瞞你。我是個小偷,剛把這家地下室的鐵門撬開,就他媽地震了。”

噢!鬧了半天,他是個小偷啊!我差點氣暈過去,怎么這么倒霉呀,搭著性命要救的人居然是個小偷!

我被這個叫劉全的小偷害慘了!

這次我要是出不去,死得要多冤有多冤;真的出去了,怎么說也不是件光彩的事。

不行,我不能和小偷死在一起,我得自己救自己。

我先找到了一根拇指粗的斷裂的鋼筋,接著又找到了一塊水泥塊,我左手握鋼筋,右手握水泥塊,對著一塊預制板鑿起來。

還別說,挺管用,真把預制板鑿開了,我看到了希望的曙光,直奔下一個目標。倒霉的是,我遇到了一根混凝土橫梁,怎么鑿都有種螞蟻拉大車的感覺。

“你這樣鑿下去,用不了多久手電筒就會沒電的。”

劉全提醒了我。

我想了想,選擇了放棄。

“兄弟,我們出不去了,認命吧!”劉全說道。

“別做夢了,誰跟你是兄弟?小偷!”我對劉全很不屑。

“大哥,你以為我愿意當小偷啊?我從小就是個流浪兒,學校不收我,爸媽不要我,只能天天和不三不四的人瞎混,當小偷也是迫不得已。再說了,你別瞧不起小偷,我們好賴也是勞動致富,總比那些不勞而獲的貪官強吧!”

我說:“拉倒吧!我看你們是墳地里的貓頭鷹,都不是什么好鳥。”

劉全說:“壞事真不能干多了,干多了會有報應。我本打算偷完這次就再也不偷了,沒想到被困在這活棺材里了。你說咱倆還能出去嗎?”

我說:“你沒戲了,我還有指望。我的戰友發現我失蹤后,肯定會找我的。”

劉全問:“那你戰友知道你被埋在這里嗎?”

我說:“不知道,但他們會找到我的。”

“地震一開始,我就被埋在這里了,也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樣?” 劉全問道。

我感慨說:“外面到處都是廢墟,到處都是死亡。人早晚都會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前面死的人輕于鴻毛,后面死的人重于泰山。”

他問我:“啥意思?沒聽懂。”

我不耐煩地說:“自己站在路邊被車撞死是沒有意義的,把別人推開了自己卻被車撞死才有意義。這下你該明白了吧!弱智!”

劉全想了半天,總算聽明白了,他感嘆道:“真想不到你個當兵的能說出這么有深度的話。”接著他又問我:“你說如果這次我要是死了,是屬于前者還是后者呢?”

我打心眼里不想和小偷多說一句話,可問題是這里只有我和小偷兩個人,不說話就容易犯困,我不敢犯困,因為我怕睡著了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我告訴他:“像你這種社會垃圾,肯定是前者。不過你埋在這里頭,沒準上千年后會變成化石呢!”

劉全拖著哭腔說:“大哥,你別嚇唬我。”

我說:“少套近乎,誰是你大哥?”

他又不說話了。

過了一會兒,我問他:“你結婚了嗎?”

他說:“結了。”

我說:“那你還不能死,你要是死了,老婆就跟別人跑了!”

他苦笑兩聲,接著說道:“她已經跑了,去年就跟一個炒股票的暴發戶跑了。”

他還是個心靈受過傷的小偷,我不知道該和他說什么好了。

這回是劉全打破了沉默,反問我:“你呢?”

我說:“我女朋友也跑了,地震前和我吵架跑的,昨天我找到了她,可是她死了,死得很慘。”

說到周穎,我鼻子抽搐了幾下,心酸得要命,不想再說話了。

……

不知什么時候,一陣濃濃的睡意襲來,我就這樣在回憶中睡去了。

在夢里,她緩緩向我走來,然后罵我、甚至用鞭子抽打我,問我為什么不去救她?

我被她抽打疼了,猛地睜開眼睛,發現做了個夢。

雖然是個夢,但它勾起了我的心病。想起過去她對我的好,我越發覺得愧疚,愧疚得要承受不了了。

都說面對死亡最可怕,其實比死亡更可怕的是等死!劉全很快撐不住了,開始神志不清,反復和我說:“你快點把門打開,我自己能走出去。”

一會兒又說:“你在外面快挖,我在里面也挖。”

接下來他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最后精神徹底崩潰,一把將脖子上的金項鏈扯下來,張口吞了進去。

我想阻止他時,已經晚了,我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去,就是幫不了他。

劉全死了,睜著眼睛好嚇人,和這樣的死人同處一室,起初讓我不寒而栗,但很快也就麻木了。我由開始的害怕到煩躁,再到神志恍惚,再到昏昏欲睡,就要失去知覺了,我曾經有過一閃念,自己鮮活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

假如還沒有人來救我,我也撐不下去了。

“有人嗎?有人嗎?”

昏睡中的我以為是幻覺,伸手揪了揪自己的頭發,感覺有點疼。我打了個激靈,馬上清醒過來。激動之余,我振作精神,用盡全力在黑暗的廢墟中發出了回應。我不斷地喊著,唯恐外面的人聽不到會突然離去。

幸運之神還是與我擦肩而過,那個喊聲遠去了……

這是對我的致命一擊!我的最后一線希望就這樣破滅了!難道我就要這樣活活地死去嗎?難道真的就再也見不到親人和戰友了嗎?難道去黃泉的路就這么黑,就是這么寂靜……

死神離我越來越近,我已經聽到他的腳步聲了。

大地震制造著災難,同時也在制造著一個又一個的奇跡。就在我要放棄一切的時候,突然聽到外面有人在喊叫,而且,那是在喊我的名字:

“胡楊——胡楊——”

這是多么熟悉的聲音啊,盡管嗓音嘶啞,有些歇斯底里,但我能分辨出是她!

我努力睜開眼睛

是周穎!沒錯,是她,就是她的聲音,我驚喜得幾乎暈厥,激動得嗓子都失聲了,怎么也說不出話來。

我憋得臉通紅,后來急中生智,拼命敲打著防盜門和通風管。

很快,我聽到頭頂響起了鉆機的聲音,鉆幾下就停住了,我知道是外面的人怕鉆到我。我得給他們繼續鉆的信號,于是鉆機一停我就敲,我一敲鉆機又開始工作。

在平日里,鉆機的聲音是那樣刺耳,現在卻成了世界上最美妙的音樂。

最激動人心的時刻終于到了,我的頭頂出現了一個圓圓的小洞,明亮的陽光刷地照射下來。

兩根長長的管子順著這個洞垂下來,一個管子用來通風吹氧,另一個管子既可以通話,還可以喝水,吃流食也沒問題。

我接過管子,開始和外面的人通話。

“周穎,是你嗎?我是胡楊,我還活著。”

“我就知道你還活著,你一定要活下來,我愛你!”這是周穎的聲音,高興得都有些變調了。

“兄弟,你要挺住!我們一定會救你出來!”這是三連長的聲音。

周穎搶著問:“快告訴我你受傷了嗎?”

“我沒事。對了,你不是死了嗎?”

“放屁,你才死了呢!”周穎不高興了。

我剛想把在景區發生的故事講給她聽,營長插話進來:“副營長,你倆沒完了是不是?你還想不想出來?”

隔著這么長的膠皮管子,我都能聞到他的口臭。

“營長,這兩天你想死我了吧?”

“想你?!我還想揍你呢!一天到晚就知道給我惹禍,等把你挖出來,看我怎么收拾你。你先把下面的情況給我說說。”

營長排兵布陣還需要點時間,趁這工夫,我通過管子把到龍門山的經過講給周穎聽,她聽著聽著就哭了,哭得泣不成聲。

我急了:“哎呀,你先別哭了,我問你,龍門山死的那個女人是誰?她怎么會有你的錢包?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邊哭邊說:“那天早晨我離開賓館以后,就坐上了去龍門山的中巴車,坐著坐著我困了,后來就睡著了,直到終點站才被別人叫醒。下車后我到景區門口買票,掏兜時卻發現手機和錢包都不見了。我急得哭了,有好心人幫我找來警察,警察說十有八九是我睡覺時被小偷偷走了。你說的那個女人就是偷我手機和錢包的人,她被砸死是惡有惡報。”

我問:“后來呢?”

她擤了把鼻涕,說:“警察給了我十塊錢,讓我坐車回城里去找你。”

我問:“那后來呢?”

她說:“我坐的中巴車剛進城,就發生地震了,我差點被街上亂跑的人踩死。我想到賓館找你,可是我記不清賓館是在哪條路上,一下子找不著了,問了好多人才找到,結果到眼前一看,賓館變成廢墟了。我以為你死了,就在邊上邊哭邊等。”

“你在等什么?”

“等著有好心人出現,幫我把你的尸體挖出來,要不誰管你呀。”說到這里,她號啕大哭起來,邊哭邊說,“我愛你,我不能丟下你。”

我的眼淚在雙眸間直打轉轉,真沒看出來,她這么重情重義。

“那你是怎么知道我還沒死的?”

“第二天,我突然在電視上看到記者采訪你,這才知道你沒有死,還救了很多人。我高興得差點瘋掉,馬上到那個叫鴨鴨幼兒園的地方去找你,結果沒找到。”

“那你是怎么知道我在這里的?”

“我猜你應該和戰友在一起,所以我見到穿軍裝的人就打聽,后來一個姓羅的軍人說認識你,還幫我找到了營長,營長又帶著我四處找你,最后是一個炊事班的列兵說見過你,我們這才知道了你的大概位置。為了找你,我喊得嗓子眼都疼。”

她聽見我沒吭聲,就緊張地問:“哎,你在里面干啥呢?沒事吧?”

“我在摳腳丫子呢,太癢。”

“真惡心。”她說道。

重見天日的那一刻,我悲喜交加,眼淚不知不覺涌了出來。可我還得強忍著,沒讓眼淚落下來。

大批記者早已到場,離我最近的記者問我:“告訴大家你出來后,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我說:“我餓壞了,想吃頓大餐。”

另一個記者問:“第二件事呢?”

我看著身邊淚流滿面的周穎,大聲說:“我想和她去照婚紗照。”

周穎先是一愣,繼而使勁點頭,激動得淚花閃爍。

現場掌聲如雷,戰友們興奮得嗷嗷叫。

雖然我自己覺得身體沒什么事,但醫生還是強迫我住院觀察,我不得不穿著病號服躺在醫院里。幸好有周穎陪在我身邊,否則我肯定會有度日如年的感覺。

這天早晨吃過藥后,她開始給我講笑話。

“印度有個大象飼養員,他養的那頭大象便秘數月。某天他走到大象屁股后面時,大象突然失禁,一堆小山樣的象便傾瀉而下,把他活活掩埋窒息而死。”

笑完了,我說:“是啊,人固有一死,但無論怎樣,也不要像這樣死在一堆臭烘烘的糞便里。”

她問:“還想聽嗎?”

我說:“再講一個吧。”

“螞蟻和大象結婚了,可是沒幾天大象就死了。螞蟻非常傷心,一邊哭一邊抱怨,親愛的,你怎么走在我前面了呢,這輩子我他媽的不用干別的了,就埋你了!”

這個笑話太好笑了,笑得我后腦勺疼。

周穎還告訴我:“昨天路過一處廢墟時,看到一只老母雞待在上面咯咯地叫,就是不肯走。戰士們攆它也攆不走,一直在那兒等著戰士扒出它的女主人。”

我說:“雞有那么聰明么?沒準下面埋的是大公雞。”

說完,我們倆都笑了。

我們正笑著,營長提著營養品來看我了,坐下后,我看他臉色不好,就問他出什么事了?

營長看看我和周穎,告訴我們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

“你的朋友,那個羅少校找到了。”

我喜出望外,從床上坐起來問:“他在哪里?”

營長看了看我,一字一頓地回答:“拘留所。”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你說什么?”

營長長嘆一聲,隨后說道:“他根本就不是軍人,他是個騙子。前天傍晚,我在志愿者營地偶然碰到了他,問他怎么不辭而別,他說忙著去救人了。但我發現他身上的軍裝干干凈凈,精神非常飽滿,身邊還挎著個姑娘,頓時對他產生了懷疑,覺得他怎么都不像是去救人了,倒像是度假的。”

我問:“后來呢?”

營長說:“他看到我神色很慌張,對付了幾句就急匆匆地走了。我向幾個志愿者打聽他的情況,都說他這幾天一直無所事事,就喜歡和志愿者里的女大學生黏糊,還到處吹噓他有多厲害,在部隊晚上十二點后可以隨便開著直升機上天。你說這種情況正常嗎?”

這的確不正常。

營長接著說道:“我把這個情況報告了政委,政委派我帶保衛股長找他詢問情況。沒想到他以上廁所為名逃掉了。我們對他的行包進行了檢查,發現里面不但有陸軍的,還有武警的軍服、臂章、帽徽等,軍官證也有好幾個,照片上都是他,但名字不是一個人,包里還有他和十幾個女大學生志愿者的合影。我們斷定他是個冒充軍官騙財騙色的犯罪分子。”

我感覺是在聽天書,怎么都不肯相信這是真的。

營長看出來了,說:“你還有什么不相信的,昨天他被抓住了,已經招供了。你別以為他和你一起救了幾個人,就能改得了本性。”

這件事讓我心里很難受,難受得一天吃不下飯。

出院后,為了慶祝自己大難不死,重獲新生,我用了近百瓶礦泉水洗了個澡,估計這是我這輩子洗過最貴的澡了。

部隊回撤前,我還鬼使神差地到拘留所去了一趟。

“老胡,真沒想到你還能來看我。其實我本來是好人,我也不想當騙子,可有些事情,咳,今天不說這些了。我如果真的是軍人該有多好。老胡,在部隊好好混,我挺嫉妒你的,真的。”

羅騙子在說這些的時候,長睫毛下的兩只黑黑的眼睛里始終盈滿淚水。

在震后的一個多月里,我始終活在似夢非夢之間,周穎也是這樣。

那天晚飯后,我陪她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是她最愛看的動畫片。

看著看著,她突然哭了。

我趕緊把電視關掉,問她怎么了?

她伏到我懷里說:“我想起了在災區看到的書包和文具,遍地的書包和文具。我很想知道是誰用過這些書包,他們叫什么名字,長什么樣子,還活著嗎?”

我輕撫她的背和臂膀,目光落在書柜的手機上,那是“眼鏡”的手機,我把它擺在顯眼的地方,是想永遠記住大難臨頭的那些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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