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馬
在20世紀(jì)90年代的文壇上,一個聲音驟然響起,又倏地終止,像一道炫目而美麗的閃電劃過天際。他太獨特了,以至于連一幫慣會吃茶喝酒、種花養(yǎng)鳥練書法的文人也無可奈何地稱他是“一個獨行俠”。事實上也是這樣。王小波在生前像大多數(shù)的先覺者一樣,作品并不為主流話語圈所接納,只是朋友們對他一直呵護有加,稱他是“一個有智慧的人”“一個浪漫騎士”,現(xiàn)在我想借用司湯達的墓志銘來概括他多姿多彩的一生。
王小波出生于1952年,那時,正逢土改復(fù)查的初期。他的爸爸王方名是一個有名的邏輯學(xué)家。因解放初期毛澤東接見過他,所以運動開始他就寫信給毛澤東反映四川某地的極“左”問題,結(jié)果信未呈達,就被打成“反革命”,故老頭兒給他的兒子取名為“小波”。
小時候,王小波和他哥哥常偷看爸爸柜子里的書。順便說一句,那時政治氣氛緊張,許多知識分子都把認(rèn)為不合時宜的書鎖了起來。他哥哥用的顯然是火中取栗的辦法,他對弟弟說:“你小,身體也單薄,我看爸爸不好意思揍你。”但實際上,在揍王小波這個問題上,他爸爸顯然沒有講“邏輯”,用王小波成年以后的話說,是“偷書出來兩個人看,挨揍則是我一個人挨”。
長大后,他先是準(zhǔn)備學(xué)化學(xué),學(xué)得也不壞,老師講的都能聽懂,但化學(xué)得做實驗,這就不是他的強項了。用移液管移液體,別人都用洗耳球吸液體,而他則用嘴吮。他也知道移液管不能用嘴吸,只是洗耳球經(jīng)常找不著。吸氧氣當(dāng)然沒什么不好,只是有一次,他竟然用嘴吸濃氨水。后來回憶起那感覺時,他說:“好像吸到了陳年的老尿罐里。”
后來改學(xué)數(shù)學(xué)。無論運算、推導(dǎo),他都像閃電般快,只是結(jié)果不一定全對。同學(xué)們評價他說:“你做數(shù)學(xué)題像小日本一樣瘋狂。”
對王小波一生影響最大的可能是知青生活,他的幾乎所有的小說都與“知青”有關(guān),而雜文隨筆更是處處留痕。他不遺余力地諷刺軍代表,諷刺蒙昧、愚蠢、單調(diào)的知青生活以及造成這種生活的制度本身。
那時候沒有書看,他就經(jīng)常下棋。可奇怪的是他的棋藝非但不長,反而變庸。以至于后來,只要把“下棋”和“插隊”兩個詞拉到一起,就會引起他生理上的反感。他說:“因為沒事干而下棋,性質(zhì)和手淫差不多。”生活條件也差,單說醫(yī)療衛(wèi)生一項就令人啼笑皆非。那時,醫(yī)院里沒有大夫,真大夫全下鄉(xiāng)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去了,單留一些騾馬隊出身的假大夫。其他的手術(shù)不能做,只做闌尾手術(shù),但光找闌尾就沒有一次是在一小時之內(nèi)找到的。后來,王小波在一篇文章里還給他們說“好話”:“雖然有些刀口偏左,有些刀口偏右,還有一些開在中央,但所有的刀口都開在了肚子上,這實屬難能可貴。”
后來他參加了高考,告別了知青生涯。說起高考,他還有個笑話。當(dāng)時考一門課程要背“十次路線斗爭”,可他總是記不住錯誤一方的代表人物,他自嘲說:“我記不住錯誤路線代表人物的名字,這是因為我不想犯路線錯誤。”可問題是,既然想上大學(xué),就得記住每次斗爭的“左”和“右”。后來他整天默誦,總算把題里的“左”和“右”記住了,可生活中真正的“左”和“右”他卻忘記了。在美國開車時,他老婆在旁邊說“往左”“往右”,他馬上想到了王明和陳獨秀,彎卻拐不過來,結(jié)果撞壞了保險杠。后來老婆改為揪耳朵,情況才稍微好轉(zhuǎn)。
1984年,王小波去美國半工半讀。留學(xué)回國后,王小波辭去了公職,以寫作為生,直至1997年4月11日他突然逝世為止,他過的都是一個自由職業(yè)者的生活。
提起王小波和李銀河的愛情,令許多人艷羨不已。尤其在一個愛情日益物質(zhì)化、房子化、豬肉化的年代里,他們的愛情是那么純潔浪漫,無言地嘲笑了一切市儈男女的精打細(xì)算。
李銀河后來有一篇回憶文章,說“《綠毛水怪》是我和小波的媒人”。說的是王小波早期的一篇小說《綠毛水怪》的手稿,傳到他們共同的一個朋友那里,雖然它還很幼稚,但是其中有些東西已深深地?fù)軇恿死钽y河的心弦。最奇怪的是小說中的一個細(xì)節(jié),講的是主人公愛看的一本書《涅朵奇卡·涅茨瓦諾娃》,而且王小波借主人之口盛贊道:“我看了這本書,而且終生記住了它的前半部,我到現(xiàn)在還認(rèn)為這是本最好的書,頂?shù)蒙洗蟛款^的名著。”李銀河在看到《綠毛水怪》之前,剛好看過這本書,而且感覺和王小波的竟然十分相似。她一直覺得這是她心底的一個秘密,誰知被人輕易戳穿!她不禁暗忖作者:這是一個和我心靈相通的人。我和這個人之間早晚會發(fā)生點什么事情。
他們的戀愛也非常具有戲劇性:在正式見面之前,李銀河可能見過王小波,但印象不深,只是讀過他的一些小說。有一次,王小波到李銀河供職的《光明日報》編輯部去聊天,說了一會兒話,王小波大概覺得比較投機,就問李銀河:“你有對象了沒有?”李答:“沒有。”“那你看我怎么樣?”坦率得像一個玩過家家的兒童。
我們不知道李銀河是怎么回答的,只知道當(dāng)時雙方按世俗的觀念看差距很大。李是大報編輯,王可能還是一個工人。而且王方名當(dāng)時還沒有平反,全家擠住在教委大院角落的幾間平房里。因此,李銀河的母親就有些反對。雖然老人家不喜歡“小白臉”,可王小波也黑得太離譜,用老人家自己的話說:“這孩子傻大黑粗的,看上去很怪。”
而正是這個黑咕隆咚的人卻長著一顆睿智的腦袋,這一點,李銀河深信不疑,這也是她頂住世俗壓力,漠視傳統(tǒng)偏見,堅定不渝地愛著王小波的內(nèi)在原因。
1982年李銀河去了美國,1984年王小波也去了。王小波沒有獎學(xué)金,李銀河的獎學(xué)金兩個人用。開始王小波打了一段時間的工,后來,李銀河就不讓他打工了,理由是“我不忍心讓那樣一個智慧的頭腦去干粗雜活”。而《黃金時代》正是在那時構(gòu)思和寫作的。據(jù)李銀河的母親回憶,李銀河一回娘家,把包一放,就給王小波打電話:“小波,冰箱里有什么,你熱著吃。”電話遙控安排吃飯,母親就說她:“你以后買個大餅套在他脖子上,要不你回去他就餓死了!”可見李銀河對王小波關(guān)懷備至。
偏偏天妒英才,王小波正當(dāng)盛年卻猝然撒手人寰。這對一個沉浸在愛的信念中的女子來說,我不知道意味著什么。1997年4月26日,遺體告別儀式后,人們扶著李銀河,讓她再看一眼心中的至愛。伏在王小波身上,李銀河卻顫抖著只會說出幾句簡單的話:“小波,你怎么不說話?怎么不說話?”淚水奪眶而出,滴在小波的臉上。
但她說:“從《綠毛水怪》開始,他擁有了我,我擁有了他。在他一生最重要的時間,他的愛都只給了我一個人。我這一生僅僅因為得到了他的愛就足夠了……我不需要別的東西了。”
王小波一生致力于小說創(chuàng)作。主要作品包括《黃金時代》《白銀時代》《青銅時代》等,其中《黃金時代》《未來時代》先后榮獲臺灣《聯(lián)合報》系第13屆、第16屆中篇小說大獎。
20世紀(jì)90年代以來,王小波開辟了雜文隨筆寫作的新領(lǐng)域。這些文字從社會文化批判到倫理道德論爭,從寫作藝術(shù)到文學(xué)評論,從日常住行到大眾傳媒……無不傾注著他一顆思慮深沉、幽默獨特的心。
他反對愚昧,提倡啟蒙。他說,在古希臘,人最大的罪惡是在戰(zhàn)爭中砍倒橄欖樹。在現(xiàn)代,知識分子最大的罪惡是建造關(guān)押自己的思想監(jiān)獄。砍倒橄欖樹是滅絕大地的豐饒,營造意識形態(tài)則是滅絕思想的豐饒。所以,他不遺余力地諷刺傳統(tǒng)知識分子,說他們有兩件事做,一是創(chuàng)造精神財富,二是不讓別人創(chuàng)造精神財富。
他認(rèn)為在一切領(lǐng)域里,思索真理是最快樂的事。假設(shè)歷史上曾有一位大智者,一下發(fā)現(xiàn)了一切新奇、一切有趣,發(fā)現(xiàn)了終極真理,從此,根絕了一切發(fā)現(xiàn)的可能性,那么他就“情愿到該智者以前的年代去生活”。他鼓勵知識分子成為“思維的精英”,他鼓吹自由,反對任何形式的專制。
在他在世的年月里,一些人攻擊“格調(diào)低下”,提倡“偉大、高雅”正歡。可他說,假設(shè)某君思想高尚,我是十分敬佩的;可是如果你因此想把我的腦子挖出來扔掉,換上他的,我決不肯……更何況那些高尚和低下完全是以他們自己的立場來度量的,假如我全盤接受,無異于請那些善良的思想母雞到我腦子里下蛋,而我總不肯相信,自己的脖子上方,原來是長了一個雞窩。
總之,這個人的一生是豐富多彩的一生,在他有限的生命里,他像司湯達一樣“活過,愛過,寫過”,這就夠了。
(周浩摘自花城出版社《我們熱愛什么樣的生活》一書,張駿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