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懶
1
午休睡醒,母親推開你的房門說鄰居王叔要來,叮囑你不要出去。
父親從冰箱里拿出半個西瓜,切成塊,逐一擺在盤子里端到客廳的茶幾上,又掏出茶幾深處自己平日里寶貝般珍藏的茶葉,小心地拈出一點,扔到茶壺里,倒入燒開的熱水。你懶懶地斜倚在客廳胡桃木色的門柱上,看到母親從廚房拿了抹布,將茶幾擦得異常明亮,晃得你有點睜不開眼睛。
2
米花一個月的零花錢才五塊。看看你,敗家到哪里去了。
——小學一年級,你看到同桌漂亮的西瓜太郎文具盒,回家跟母親要錢準備買一個一模一樣的,母親從口袋里掏出十元錢,有意無意地瞥你一眼這般答復。
丁當每件衣服都是她姐穿剩下的,從不跟大人要新衣服穿。
——小學六年級,班花穿了一件她父親從法國帶回來的海藍色蕾絲連衣裙,引起全校轟動。你理直氣壯地伸手跟母親要錢買新衣服穿,看到母親無奈地搖搖頭,打開抽屜摸出一張“老人頭”遞給你。
阿蔡考到省重點高中真是祖墳冒煙哦。你呢?父親胡亂按著電視遙控器,沒來頭地問你:“到了省重點后,是想住校,還是要走讀?”
——彼時還在讀初二的你,嘴里正叼著一個蘋果以便騰出雙手逗弄鄰居家新抱來的小狗。聽到父親的話,蘋果冷不丁掉下來,因為你注意到父親的措辭——不是問你考不考得上,而是問你,考上后是要選擇住校還是走讀。
小薇考上了北京廣播學院,他爸媽今天到公司發了一堆喜糖,在家里放了鞭炮不說,跑到公司又放了一遍。
——你惴惴不安地展開握在手中長達幾個小時的“補考通知書”,看著父親在“家長簽字”一欄中一筆一畫地簽好名字,若無其事地看你一眼,終究沒有繼續說下去……
3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
她們,在你眼中如稻田遭遇蟲災,黑壓壓從四面八方蓋過來,蓋過你的頭頂,蓋過你的身體,覆壓在你所生存的所有空間。
你曾經祈禱——祈禱在你家方圓百里沒有與你同齡的小孩。
但事實總讓你失望。
她們無處不在。
她們瘋狂纏繞著。
她們肆意吞噬著。
——你,終究是有些窒息的吧?
4
被你喚做“王叔”的人到你家時,你正趴在房間的床上看雜志,嘴里還在啃著一個有些蔫了的桃子。母親拉你出來,小聲叮囑著:“嘴甜著點,別老是不會來事。”
你不情愿地被母親推著進了客廳,看到王叔坐在沙發上,蹺著二郎腿,正低頭接受父親為他點煙的殷勤。
看到你出來,他仰起頭,半瞇著眼睛,似在等待。而你執拗著不肯開口。
母親在你背后用她慣用的“神掐手”。你被母親掐得齜著牙,勉強從嘴里擠出“王叔好”三個字。王叔略微點了點頭,繼而垂下眼簾,嘴巴里吐出一個個煙圈。
平日里看到別人抽煙就厭惡地皺起眉頭的父親,此時正端著剛剛泡好的茶水,小心翼翼地放在王叔面前:“您喝茶。”
王叔端過茶杯吞了一口,嘴里含糊不清地說著:“唔,好茶好茶。”
母親只是賠著笑。不善言辭的父親小心地坐在王叔身邊,怯懦著不知如何開口。
于是,突然間,整個房間陷入長時間的沉默。
5
你從來都不是讓父母省心的孩子,尤其對父親而言。
初二你厭學,不顧所有人的反對堅持休學半年。
初三你參加中考沒有考取重點,父親想要你去校紀非常嚴格的三中,你卻執意要去口碑不太好的二中,只因為二中的操場附近有一大片丁香花,遠遠看上去很美麗。
你高中時在雜志上發表文章忘乎所以,沉浸在交筆友的興奮中,每天幾乎用所有的業余時間寫信、回信。
你沒有考到什么好大學,卻堅持要退學……
現在回想起來,其實你做過遠比這些還要過分、還要讓父母傷心難過的事情,過分到你現在都難以啟齒。他們傷心難過到多少次想要和你斷絕關系。
而傷心難過之后,你在很久以后才偶然得知的是:
你的父親偷偷請你所有的老師吃飯,懇請他們看在一個用心良苦的父親的分兒上,上課時多多提問你,課后多輔導你。他甚至不惜挨個登門拜訪,給你的老師去送禮。
你的父親暗地里聯系了學校傳達室的負責人,懇請他以后只要有你的信件就扣押下來,以免影響你的學習。
家中所有關于你的來電全部掛斷,你的父母甚至在電話里大聲斥責你所有的同學不要再打電話影響你學習。那時的你仇恨他們,尤其仇恨父親。因為在你心目中有如山一般高大、海一般浩瀚的父親形象,在你面前轟然倒塌。你恨他在那些當時你曾經不屑一顧的人面前卑躬屈膝、低聲下氣。
可是很久以后,你才明白,其實你只是恨自己,恨自己的不爭氣,才導致了這父愛形象的逐步坍塌。
當時的你,身體里像是衍生出了一個獨立的人,它想要從你的身體里跳出來,它似乎有了自己獨立的思想和情感,它時刻與你的理智和你的親人敵視、作對。
6
良久的沉默以后,父親終于說出了他的請求,以你一直都深惡痛絕的方式。
剛剛還在心安理得地接受著你父母所獻種種殷勤的王叔,在聽完后騰地從沙發上彈起來,嘴里叫著:“哎喲,怎么可能嘛,做什么都得靠自己,這個忙我可幫不了。”
你的父親被他這句與往日大相徑庭的回答嚇了一跳,急忙說道:“大哥,您之前答應過的啊,說沒問題的。”
王叔擺擺手:“我可從來沒說過幫你這個忙。不可能的。”說完,并不顧及你父母的詫異,或者還有不解、憤怒……他迅速地放下茶杯,快步從你家離開。
離開之前,他并沒有忘記把煙頭扔在煙灰缸里。沒被捻滅的煙頭閃著微弱的紅光,一團團煙霧從煙灰缸中彌漫散開。那似在嘲笑你的父母,更似在嘲笑你。
7
“我女兒在報社當了主任,老蘇你別擔心,等你女兒要找工作就來找我——也就是一句話的事。
“我女兒又開著車從北京來看我們了,買了幾千塊錢的衣服啊。
“我女兒今年獎金就發了十幾萬,待遇就是好啊。
“你女兒啥時候畢業?提前跟我們說一聲,讓我女兒給她找個好工作。這對我女兒來說還不是小意思……”
你是怪你的父親過于相信人,才會在三年的時間里持續不斷地給一個只知道吹牛的鄰居送禮,還是要怪你的父親動機不純、有求于人所以活該被人欺騙,還是要怪他一直沒有一個讓他省心和讓他引以為榮的女兒呢?
鄰家的女兒始終存在。鄰家的女兒一天比一天高大。
8
你從來不知道會有這樣一個男人,愛你至此。
不計任何回報。無條件袒護你。無論你曾經做過怎樣傷害他的事情,他終會原諒你。包容你的一切缺點:自私、任性、固執、嬌氣、膽怯、懶惰、自卑、神經質……為你甘做任何事——放棄自尊、放棄原則、放棄曾經的高大、放棄曾經的斗志。
因為你一次次的特立獨行和赤裸裸的現實,他頻頻低頭,所以無法成全你心目中關于他的形象的完美。
而你,要用多長的時光,才終會明了,那些唯有在他那里才可以找尋到的、所有男人都不可能給予你的,溫暖的、舒適的、安全的、滋養的、厚重的、率真的、巍峨持重的、羞于表達的、疏于張揚的——
隱藏在堅硬的外殼之下,沉甸甸的“父愛”。
(李竹青摘自《最小說》總第9期,張 弘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