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解員的高招

黃宣林

小扣子從鹽城來到上海,打工三年,討了一個老婆。兩天后,就要在鴻福酒家舉行婚禮。這天晚上,他和新娘子一起布置新房,忙了個通宵,依舊精神十足,連個哈欠都沒有。

這新房,是單位里同事老胡借給小扣子的。雖說是舊房子,眼下,舊貌變新顏。新漆的墻壁,新鋪的地板,新買的家具,新掛的窗簾……他們又添了一只玻璃櫥,櫥內有兩樣東西,對小扣子來說,那是無價之寶——一只瓷花瓶,上面寫著:科技發明三等獎;一個水晶獎杯,上面刻有“新上海人新貢獻”幾個金字。這些都是小扣子崗位成才的記錄。小兩口將新房里這些擺設揩的揩、抹的抹、搬的搬、掛的掛,當他們最后將大紅喜字貼到窗玻璃上時,東方已現魚肚白,天亮了。

忙了一夜,他倆肚子都餓了,便手挽著手去街上吃早點。誰知,還沒出弄堂,身后傳來一聲巨響,接著就是噼里啪啦的玻璃破碎聲。小兩口趕緊回頭,只見熊熊大火從他們3號樓201室的窗戶竄出來,自家301室的窗玻璃已被震碎,碎玻璃被大紅喜字粘住,懸在了半空。

“不好了!”他倆不顧一切往回奔。到了3號樓門口,被里面涌出來的人流堵住:“201室氧氣罐爆炸,你們還往里走,找死啊!”

這房子是小扣子新租的,他對周圍鄰居都不熟悉。201室住了什么人?怎會有氧氣罐?這氧氣罐一爆炸,我們301不等于坐在火山口上了?小兩口想起剛布置好的新房,急赤白臉地要往里沖。

那么,居民小區哪來的什么氧氣罐呢?

原來,201室住了一對老人,老太太怕冷,就讓老頭子把電熱毯的功率改大了;老頭子呢,患有氣喘病,一年四季守著個熱水瓶大小的氧氣罐。今天早晨,老頭子要吸氧,打開了氧氣罐,正巧老太太起床,拔下了電熱毯的插銷。誰知,就因為電熱毯被擅自改動過了,在拔插銷的瞬間電流過大迸出了火星,點燃了氧氣罐,導致了爆炸,引發了熊熊大火。老兩口當場被炸死,氧氣罐炸得直往上飛,竟把天花板打穿,竄進了301室。幸虧消防隊員及時趕到,把大火滅了。可是,小扣子的新房里,床架被燒焦,床墊在冒煙,墻壁上油漆被火烤黑了一大片,散發著嗆人的氣味,新掛上去的窗簾布被燒得面目全非,吸頂燈、吊燈全掉在地上,玻璃櫥也躺在地上,那兩件無價之寶都摔成了碎片……

目睹這一切,新娘驚得說不出一句話來,小扣子也一籌莫展。后天就要舉行婚禮了,親朋好友都要來賀喜,如今新房變成了這副樣子,這婚還怎么結啊!

房東老胡聞訊趕來,一見這場面,拖了小扣子就走,邊走邊說:“找201算賬去!”

這時,人群中站出一個小胖子。此人身高一米七,腰圍三尺七,體重一零七——那是公斤。他往老胡身前一站,就像豎起一塊門板,把路也給堵死了。小胖子說:“201的老頭老太太都炸死了,誰給你算賬?”

101室的老顧很同情小扣子,他說:“201的老兩口有個兒子。老子闖禍,兒子埋單,這叫父債子還,天經地義。”

小胖子卻說:“他兒子犯了罪在服刑,有能力埋單嗎?”

老胡急了,質問小胖子:“那照你說,肇事者死了,我們受害者就只好自認倒霉了?”

“就算現在賠了你錢,你能保證這對新人如期舉行婚禮?”

小胖子這句話犯了眾怒,大家紛紛指責他:“新房炸成這模樣,你不安慰人家也就算了,怎么還凈說風涼話呢?”

小胖子轉身向小扣子招招手說:“跟我來,我保證讓你們如期舉行婚禮!”

小胖子二百多斤重,他這句話卻比他的體重還夠分量,一出口就把大家鎮住了。他是哪路神仙,敢夸這樣的海口?

住在202室的小黃消息靈通,他告訴老胡:“這小胖子是街道司法科新來的調解員。”

小胖子的身份一亮,3號樓所有受害的居民都圍了上去。為啥?這一炸受損失的鄰居可不止小扣子這一家。常言說,火往上竄,水往下流。消防隊員救火時要放水,這水一放,首當其沖受害的,就是樓下的101。火滅了,101室老顧家水漫金山,一片汪洋。他對小胖子說:“你是調解員,一碗水要端平,我們的損失你也不能不管啊!”

這時,一位用紗布包著頭的年輕人也湊了上來。剛才爆炸時,他正從樓下經過,碎玻璃打在他的臉上,鮮血飛濺。他去醫院縫了五針,現在,他手持醫院證明,也要小胖子對他負責,賠償醫藥費。

此外,還有小明家的電腦震壞了、小黃家的防盜門被炸得麻花似的扭了起來……大家圍住小胖子,七嘴八舌,都要討個說法。

小胖子叫大家別著急,他把受害的每一家的具體情況,全記在本子上,說這事他會處理的。眼下火燒眉毛的事,就是如何安排好那對新人的婚禮。“跟我來。”小胖子一揮手,帶了小扣子夫婦倆走了。

小胖子陪著小扣子來到婚禮舉辦地鴻福酒家。酒家原先承諾,訂滿十桌酒,提供一晚免費套房作新房。他們找到經理,提出多訂三天套房,酒家了解到他們的特殊情況,將續訂套房的房款打了六折。小扣子的婚禮非但能如期舉行,而且婚禮當中所有的節目,一項也不少,包括鬧新房,照樣能在套房里鬧個風風光光、高高興興。

小扣子的婚禮落實了,老胡心里卻打起了鼓。這次事故損失最大的要數他了。小扣子家具毀了,市場有價,能估、能算。自己的房子呢,地板炸裂、墻壁燒毀,這價怎么估?房子本是租給小扣子結婚用的喜房;現在被炸成這樣,喜房變成了兇屋,這精神損失誰來補償?

老胡正在發愁,突然傳來了乒乒乓乓的敲打聲,和“突突突”十分刺耳的電鉆聲,原來,工程隊已經開工在修房了。這小胖子的動作,還真快!

這時,老胡看到小胖子帶了一個人從外面走進來,仔細一看,竟是201室二老的兒子三鑫!他不是在外地服刑嗎?老胡一問才知道,是小胖子特地為三鑫申請了假釋,一來讓他回來料理老人的后事;二來讓他參與這起事故的賠償處理。

三鑫真可以說是家徒四壁了,屋子里什么都沒剩下。別說賠償左鄰右舍,就連安葬父母的錢,也是分文沒有。

“三鑫,炸壞的房子要整修,新房里的家具要賠,你父母還要下葬——”

小胖子的話剛起了個頭,就被三鑫攔了回去:“你要這要那,全是要錢。我沒錢,最多回去加刑,我這輩子不想再出來了。”

三鑫這個態度,周圍鄰居不高興了。老胡忍不住說:“你沒錢,這房子就是錢。你把房子賣了賠我們啊!”

“這房子不能賣!”三鑫還沒表態,小胖子卻先開口了,“三鑫雖在服刑,可他的戶口沒遷走,把房子賣了,他刑滿回家住哪兒?”

“他刑滿回家住哪兒?”

這句話,硬把三鑫的眼淚給說了下來。自己犯罪,服刑是理所當然的。然而小胖子卻盼著我回家,連我的居所,他都給我留著。我和他素不相識,他對我卻不是敷衍、搪塞,而是如此真誠!

“房子不能賣,他又沒鈔票。”老胡急了,“那我們的損失誰來賠?”

小胖子想了想,給大家出了個主意:把201的房子修好后租出去,用租金來賠償鄰居們的損失。

三鑫聽了連連點頭,是啊,自己還在服刑,房子空著沒人住,完全可以出租。可再一想,他又擔心了,每月租金有限,鄰居們一時拿不到全額賠償,他們能接受嗎?

小胖子拍拍胸脯表示,他可以去向有關部門申請,所有的房修款、賠償款,由政府先行墊付,再用租金來續還。只是,201能不能出租,小胖子無權決定,需要三鑫授權給他。

“授權?我的政治權利被剝奪了。”

“你的民事權利沒被剝奪,你的居住權還受到法律的保護。”

三鑫聽小胖子這么一說,馬上提筆寫下一份委托書。鄰居們看到了這份委托書,就像吃了定心丸,看來,賠償有指望了。

第二天,小扣子的婚禮如期舉行。原本只訂了十桌,后來又加了五桌,單單3號樓的鄰居就來了四十多人。本來小扣子和大家并不熟悉,沒想到這一次爆炸,卻讓彼此成了老熟人。大伙都來給小扣子道喜,好不熱鬧。唯獨小胖子沒到,他怕自己一出現,大家又圍著他商討賠償的事,沖淡了喜慶的氣氛。

結婚后沒多久,201和301的房子就都修好了。小扣子買了新家具,可惜他的兩件無價之寶補不回來了。小扣子說:“鄰里們給我新上海人的親情,遠比我的無價之寶更值錢!”

老胡擔心他的房子成了兇屋,沒人肯住。小扣子卻說,千金難買鄰里情,他不但要住下去,還給他的同鄉介紹,租了樓下的201室。

小胖子見大家的情緒都平復了,那天,他把三鑫領到101室的老顧家里。三鑫一進門,就向老顧深鞠一躬,說:“顧老師,我代表死去的雙親向您賠禮道歉……”

小胖子搶著說:“老顧,你們樓上樓下的關系不錯,你經常照顧三鑫的父母。現在老人走了,你就最后再照顧他們一次吧!你家電器都進了水,我給你請來一個老師傅,大小家電他都會修,如果修不好,我們再買新的,好嗎?”

老顧想了想,點點頭說:“既然這樣,那就修修看吧。”

小胖子為三鑫建立了一本賬:

小扣子新買了家具,補償他52000元,修房子花費30000元;其他受損鄰居家的修理費和過路群眾受傷的醫藥費總共16000元;三鑫父母的喪葬費9000元;總計107000元。出租201室,房租按每月1500元計算,一年18000元,6年就可以把政府墊付的107000元全部還清了。

“到那時,三鑫,你也可以刑滿回家了。”

三鑫對小胖子說:“我回去一定好好改造,爭取提前回來。”

這真是:意外事故毀新房,受災居民心里慌,調解心中有民眾,情法兩依面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