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酒

楊軍民

棗園村新任村支書王大林想在村里建一個旅游度假村,以土地流轉的方式讓全村人以土地入股分紅。村里其他人都兌好了地,唯有三騾子不同意。

三騾子是村里有名的二桿子,他有一手在當地很出名的鐵匠手藝。五六年前,他在公路邊承包的地上蓋了房子,干起了買賣。村里鄉里明知道這是違法的,可誰也說不動他。這次,王大林準備去會會他。

王大林走到村口的時候,三騾子正蹲在鐵匠鋪子前面的臺階上,周圍是張三、李四、王二麻子,他們都在聽三騾子講當年的壯史。

“酒?你們也不打聽打聽,在棗園村我是什么人物,我是酒祖宗!年輕那會兒,有一次隊上到老墩子山造梯田,三個小伙子和我拼酒,我一口氣喝了三大搪瓷缸子……”

三騾子說著用兩只大黑手比劃出一個比大腿還粗的圓。張三幾個倒吸一口冷氣。李四把一根金駱煙遞上去,三騾子接住夾在自己的右耳朵上。

“你猜怎么著,我把他們三個都灌醉了。那三個窩囊鬼躺在地里打呼嚕,我還挖了二十土方的田,逮了一只野兔。晚上燉了兔肉接著喝。那三個窩囊鬼第二天早晨醒過來,都忘了自己怎么到了山頂上,還指著太陽罵,說他媽的哪個壞蛋把老子扛到了山頂上……”

不知什么時候,王大林站在了他們旁邊,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三騾子,他旁邊的是大隊文書趙小虎。王大林手里拿著一張封條,兩個酒瓶底一樣厚的眼鏡片在太陽下泛著白光。

“你看什么?”三騾子挑釁地看著王大林,眼神掃過那張封條,嘴角有一絲不屑的笑意。

“喲,怎么,酒祖宗,看看你都不行嗎?”王大林笑著說。

“不就一個破支書嗎?縣委張書記家的刀都是我打的!”

王大林笑了:“皇上老子的刀是你打的,你還是你,皇上還是皇上!”

三騾子眼珠一轉,站起來從耳朵上取下那支香煙,打個躬給王大林遞過去,“支書大人,這是我孝敬你的,煙不怎么樣,可我一個窮老百姓就這檔次,你別嫌棄!”煙在三騾子的耳朵上時間長了,半個煙身已經被他的汗水染成了淡黃色。

王大林沒有嫌,叼在嘴上點著了。

“你剛才在說啥,喝酒?咱倆喝一場?”

“喝就喝,支書就能比老百姓酒量大了!”三騾子的口氣很硬。

三騾子知道自己遲早和王大林有一場爭執,沒想到他竟會拿酒說事。要知道,喝酒可是三騾子的強項。

一會兒,趙小虎買回了酒。王大林把一張杌子拉到他和三騾子中間,把酒往杌子上一放,兩瓶酒,一人一瓶!

三騾子看了一眼:“開喝?”

“開喝!”

消息傳得很快,一下就圍了很多人,三騾子見圍觀的人多了,越發來了精神,用他的大手在瓶子上一扣,瓶子蓋就飛了起來。

王大林仍然是笑呵呵的,他把瓶子遞到嘴邊,輕輕咬去蓋子,也把酒瓶往杌子上一墩。

“那我就不客套了!”三騾子自信滿滿地說。

“慢,咱們賭個啥?”

“隨便,領導說了算!”一見了酒,三騾子異常地興奮。

“好,我輸了我就不再麻煩你。你輸了就立馬從這里搬出去!”

“都是帶把的,輸了你可別后悔!”

三騾子似乎是怕王大林后悔,端起酒瓶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下去二兩。王大林也不含糊,一口氣也下去了二兩。三騾子再端瓶子一口氣,瓶子剩下了半斤。輪到王大林,他的瓶子里只剩下了三兩。

“他媽的,碰見對手了!”三騾子的眼睛紅了,他覺得王大林笑呵呵的模樣其實是在嘲笑他。他挽一挽袖子:“我偏不信野狐子是個猾的,狼是個麻的!”嘴里念叨著,舉起瓶子,對著太陽,一口氣把剩下的酒吹了喇叭。喝完,他一只手裂開衣服領子,搖晃著身體看王大林:“老子不會輸,老子還要去挖土方,哈哈,哈哈!”

王大林叫了聲痛快,也一口氣把瓶中的酒干了。

三騾子看著王大林也不言語,一晃一晃,他覺得誰給太陽鑲上了金邊,他覺得所有的人都在晃悠。“地震了,地震了!”他含含糊糊說了兩聲,隨即就醉倒了。

王大林也有些搖晃,但他的腦子很清楚,他大手一揮,早早停在路邊的一輛農用車就開了進來,人多手快,不一會兒,房子就騰空了。王大林讓人把一張小床擺在鐵匠鋪的院子里,把爛醉如泥的三騾子放在床上,然后自己回家醒酒去了。

三騾子睡了一天一夜,第二天醒來,他才想起昨天發生的事情,他沒想到當了幾年兵的王大林酒量這么厲害。他覺得心里憋氣得不行,可是大庭廣眾之下,自己輸給了王大林,總不能再在房子上說事情。三騾子忽然有了主意,就在生活上做文章。他把自家的菜刀揣在懷里,特意把昨天吐得烏七八糟的衣服穿上,來到王大林家。

王大林的媳婦小翠剛一開門,三騾子就擠了進去。

王大林腰里系著一個帆布圍裙,正在幾口大缸前面坐著抽煙。

“怎么啦,后悔了?咱們可都是帶把的!”

“老子做事情決不后悔!可是你拆了老子的房子,老子的日子沒法過了,你看怎么辦?”

王大林知道三騾子是成心找茬,就悶下頭繼續做他的豆腐:“那你就看著辦吧!”

三騾子忽然從懷里掏出一把刀:“王大林,你不讓我活好,我就不讓你好活,咱們今天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王大林笑了:“三騾子呀三騾子,你是真糊涂還是裝糊涂,你殺了我公安局就會抓你,誰的命都不是白給的!想好了你就動手!”

三騾子的刀就僵在半空,半天落不下來。接著他把刀一扔,喊開了:“村支書欺負人,村支書欺負人!”耍開了潑皮。

三騾子在村子里喊了半天,沒人搭理他。連平時跟他要好的張三、李四、王二麻子都沒見蹤影,他媽的,估計都讓王大林給制服了。

他想到了老支書蔫黃瓜。蔫黃瓜是以前的村支書,三騾子看不起蔫黃瓜。三騾子剛蓋房子那會兒,蔫黃瓜往三騾子那里跑了無數趟,三騾子就是不搬,后來一個深夜,蔫黃瓜居然提著兩條煙到了三騾子家,說:“兄弟,你就給老哥一個面子吧,上頭領導看著,底下群眾望著,你叫我的臉往那里擱?”蔫黃瓜讓三騾子挑,只要他同意搬,挑上哪塊宅基地就給他哪塊,三騾子還是不搬,后來蔫黃瓜說:“兄弟,就算老哥哥求你了,要不我給你跪下!” 說著話,蔫黃瓜的身子就往下矮,三騾子眼疾手快把他扶住了。但是三騾子還是不搬。蔫黃瓜嘆一口氣:“我咋就遇到了你這樣一個對頭!”

今天三騾子找蔫黃瓜,是因為蔫黃瓜這一次選舉落選,肯定心里不舒服,確切地說是對王大林不服氣,那就和自己是同一條戰壕里的戰友了。

三騾子來到蔫黃瓜家,他家的木柵欄門關著。三騾子推開柴門邊往里走邊喊蔫黃瓜,蔫黃瓜正坐在炕上吃午飯,聽到聲音一抬頭,見是三騾子,連忙跳下炕想關門,三騾子的一條腿已經別到了門里頭。

“看把你個老家伙嚇的,我不是來找你麻煩的,我是來和你結蜀吳聯盟的!”

三騾子見蔫黃瓜飯桌上有酒,爬上炕給自己倒了一杯。蔫黃瓜也不攔他,幾杯酒下肚,三騾子單刀直入:“蔫黃瓜呀蔫黃瓜,你真是個蔫黃瓜,讓別人這么排擠了下來,就窩住了,屁都不敢放一個?”

蔫黃瓜抬眼看一眼三騾子:“我是個黨員,當然服從組織的決定!”

“狗屁,給我唱高調,選舉后誰見你露個頭尖尖了?喝悶酒頂屁用,你得反擊!”

蔫黃瓜把一杯酒干了,當了這么多年的村干部,公家的東西他沒往回帶一個柴棍子,卻落了這么一個下場。唉!

三騾子向蔫黃瓜討教,王大林拆了他的房子,他該咋辦?

“咋辦,上他家吃飯去唄!”蔫黃瓜似是無意地說了這么一句。說者無心,聽著有意,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三騾子胳膊彎里夾著一個碗進了王大林的家門。

王大林正坐在桌子前面吃飯,三騾子把飯碗往桌子上一放。

“王大林,你斷了我的財路,以后我到你家吃飯了!”

王大林很爽快:“行,不就多加一雙筷子的事情。”

三騾子在王大林家吃了半個月,王大林沒說一個不字,每頓飯還給他喝二兩酒。王大林不著急,三騾子著急了。半個月后的一天飯后,王大林找了車要到縣城去商量招標的事情,順便把自己的母親帶到縣城去看病。三騾子正好喝了點酒,借著酒勁他死乞白賴地說自己也有事要去縣城,王大林沒攔他。到了車上,三騾子裝醉,他躺一會兒,忽然爬起來把嘴湊到王大林母親的耳朵邊說醉話:“王大林那個王八蛋,他不讓我吃飯!”

一會兒,他又說:“王大林那個狗日的,他把我的房子拆了!”

消停不了一會兒,三騾子又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王大林真不是東西,大媽,你咋生了這么一個種?”

聽得王大林的母親臉一陣白一陣紅。

車子走到一處偏僻的地方,司機小廖說:“王哥,我要上廁所,等我一會兒。”

小廖下了車,打開后門對三騾子說:“三騾子,你說了一路臟話,去尿一泡解解臊氣吧!”三騾子說:“我不上廁所。”可衣服領子卻已被小廖拽住了,小廖把他拽到一個背人的地方,反手一耳光扇在三騾子的臉上。時遷怕燕青,李逵怕宋江,世間就是一物降一物。在棗園村,誰都知道,三騾子最怕小廖。

“小廖,你干嗎,打我干什么!”

“干什么,你把人都丟盡了,今天還找老太太不痛快。告訴你,你再這樣我見一次打一次。你自己走著去縣城吧!”

小廖的車帶起一團灰塵走了,三騾子站在路邊,烈日曬得他渾身都要焦了,他感到自己身上冒出的熱氣里有點酒味。

不到兩年的工夫,黃河上漂起了羊皮筏子,跑上了快艇。村子的公路兩邊蓋了兩排門面房,搞起了農家樂,縣上、地區都把棗園村作為農村改革試點村,廣告都打到了省外。村里人除了年終分紅,還都有了自己的新工作,再不用下地干活了。

村子里的變化讓三騾子的嘴徹底消停了,一輩子被他壓在手底下的妻子開始埋怨他:“叫你鬧,現在別人賺票子,你就干看著吧!”

三騾子蔫蔫地說:“誰的后腦勺上也不長眼睛是不?我都后悔死了!”

這一天,三騾子坐在爐子前面抽煙。院門被推開了,王大林走了進來。

看見王大林,三騾子有些吃驚:“你,你有啥事?”

王大林從口袋里掏出一瓶酒,又掏出一瓶,墩在杌子上。王大林還是笑呵呵的,笑得三騾子有些心慌。

半天,王大林才說:“來,喝酒!”

三騾子愣了一下:“喝就喝,你還能把我殺了!”

“今天賭什么?”三騾子問。

“賭這個!”王大林在口袋里掏出一張折著的紅紙,“如果我輸了你把這個拿走,你輸了,我再帶回去!”三騾子狐疑地想,他這是要報復了。唉!該死的娃娃球朝天。

咕咚咚!三騾子的酒下去了半瓶,王大林的酒也下去半瓶。

“三騾子,我得感謝你!你讓我知道鄉親們信個啥,他們信的是事實。一想起你,我就覺得要把村上的事情辦好,我一定要辦好!我得感謝你,真的!”

王大林邊說邊喝,三騾子一肚子疑問,就慢了半拍。

說話的工夫,王大林的一瓶酒見了底。咕咚一聲,他倒在了地上。

三騾子打開那張紅紙,見是一個聘書,要聘三騾子為村工藝廠的廠長。有了旅游業就要有紀念品,王大林打算把農民勞動用的鋤頭、犁頭、鐮刀等農具按比例縮小到巴掌大,做得精致一些,再涂上金粉,裝進包裝盒,當紀念品銷售。

三騾子覺得那張紅紙有些搖晃,有些模糊,那是因為他的眼睛里有了淚水。

三騾子把王大林放在自己家的大炕上,把一床棉被給他蓋上,他看著王大林說:“兄弟,你不是醉了,你是累了。好好睡,醒來我好好跟你喝,這一輩子我都跟你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