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 之
一個人如何面對自己的歷史污點、自己犯下的罪惡,這是一個看似簡單其實卻又不簡單的問題。能不掩蓋回避,不抵賴狡辯,不粉飾矯情,而能直接面對并且深刻檢討懺悔認罪,這需要良知,需要勇氣,需要誠實,需要對人生的感悟,對于擔當“社會良心”職責的作家來說,更應該如此,否則,就有欺騙讀者之嫌了。
所以,我們可以理解,為什么當德國著名作家格拉斯2006年在他出版自傳時自曝丑聞,首次披露了他年輕時曾經參加過納粹黨衛軍的經歷時,在德國文壇乃至世界文壇引起了軒然大波。因為格拉斯一向是被讀者當作德國社會的良心來崇拜的,是德國的正義化身,是個圣人,而這個圣人居然一直掩蓋著如此巨大的污點。
格拉斯和比他早兩年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意大利作家達里奧·弗和葡萄牙作家薩拉馬戈一樣,在政治上也偏左,公開聲稱自己信奉社會民主主義,自稱是“修正主義者”,還常為社會民主黨競選站臺演說或朗誦詩歌,1965年就曾出版過一本競選演講集。他還頻繁地在媒體露面,到處接受采訪,在電視上出鏡,在廣播電臺發聲,在報刊上發表政論,而且常常是驚世駭俗的“不同政見”,和西方的主流話語唱反調。比如說,他反對拆毀柏林墻,反對西德合并東德,甚至還為東德政權辯護,說東德的存在有其歷史合理性。他也曾激烈批評歐盟和美國在南斯拉夫問題上的政策,反對北約干涉波黑、轟炸科索沃等等。他的這些言論常常引起很多爭議,也給他本人招來很多批評甚至詬罵。在有些人看來,格拉斯作為作家是不務正業,多管“閑事”。2006年5月我到柏林參加國際筆會第七十二屆年會,格拉斯致開幕詞,把文壇當成了政壇,慷慨激昂地抨擊美國在“九·一一”事件以來的世界政策,反對美英對伊拉克動武,用詞之激烈讓我非常吃驚,真怕在場的美國筆會代表會離席抗議,幸虧美國筆會代表并不把自己當作國家代表,他們中間自己也有反對伊拉克戰爭的作家,都不動聲色。
總之,格拉斯曾經代表著或者代表過德國乃至整個歐洲知識分子的良心和正義的聲音。1995年,時值第二次世界大戰勝利五十周年紀念年,歐洲各國報紙上連載了他和諾貝爾文學獎得獎作家大江健三郎之間的通信《我的日本、我的德國》,兩人共同深刻檢討兩國的戰爭罪責,一時傳為佳話,也成為難得的歷史文獻和文學作品。在通信中,格拉斯曾經義正詞嚴地要求每個德國人反省自己。他質問道:難道德國人的集體罪行只能表述為某個獨裁者“以德國人民的名義所犯的不義之舉”,難道我們每個德國人自己沒有責任?
可那個時候,格拉斯還沒有公開披露和承認自己的歷史污點和罪惡,沒有對自己的罪行作深刻的檢討和反省,恰恰相反,他還一直扮演審判別人的道德法官的角色。如此嚴以待人,疏于責己,遲遲不講真話,很多人覺得格拉斯不夠誠實。盡管還有人為格拉斯開脫,說他終于還是能夠坦誠地交代自己的歷史污點,可以原諒,但是更多人覺得他承認得太晚,還有故作姿態而炒作熱賣自傳的目的。有些格拉斯的崇拜者甚至感到上了他的當,感到失望和憤怒。有人要求他交還過去獲得的榮譽,例如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波蘭人瓦文薩就要求格拉斯交還他的出生城市但澤市授予他的榮譽市民金鑰匙。也有人說,要是格拉斯早就承認了是納粹黨徒,他在1999年就不會得到諾貝爾文學獎,他們要求瑞典學院收回這個獎狀。
獎狀當然是不會收回的,格拉斯作為一個諾貝爾文學獎得獎作家的地位是不會改變的。他創作出了二十世紀世界文學的經典作品,這幾乎沒有人否認。所以他本人到底是個正人君子還是偽善小人,其實這都已經不太重要了。我只覺得,正人君子和偽善小人之間存在的反差恰恰可能是瑞典學院頒獎詞的一個注腳:描繪千萬人死亡的戰爭歷史本來是需要嚴肅甚至沉重的批判態度,我們很難想象一個猶太作家能這樣“詼諧幽默”地描繪大批殺戮猶太人的毒氣室和集中營。也許正是因為作家屬于罪惡的一方,自己有罪惡感和個人污點,而無法做到嚴肅沉重,而是更具有荒謬感,那么用這種“詼諧幽默”才能調侃自我。
也許就是這樣的,當歷史本身缺乏詼諧幽默的時候,我們只能用詼諧幽默來對待。
《鐵皮鼓》:二十世紀歷史的獨特畫卷
有一位德國文學批評家說,在他看來,還沒有哪一位作家像格拉斯那樣在國內國外有如此不同的形象對照:在國內,德國公眾經常是在媒體上看到他,聽他對各種社會問題政治問題發表長篇大論,因此越來越覺得他是一位饒舌多嘴好管“閑事”的左派政治家,就是自傳自曝丑聞引起輿論嘩然也和文學無關,幾乎忘了他從事的主要還是文學創作,曾有驚世駭俗的經典作品,他的身份其實不應該是有爭議的政治家而是作家。而在國外,他在人們心目中的形象始終是知名作家,人們主要是讀他的文學作品而不知道他的政治態度,尤其是念念不忘他的《鐵皮鼓》,因為根據這部小說改編的電影也非常成功,一度家喻戶曉,使他更加聲名遠播。其實,瑞典學院把諾貝爾文學獎授予他,也特別強調《鐵皮鼓》是他最優秀最重要的作品,給以非常高的評價,認為這是二十世紀世界文學的不朽作品之一,在內容上再創造了人們試圖忘記的歷史世界,在形式上突破了現實主義,是戰后德國文學的新起點。這部長篇小說早在1959年就已發表,因此,還有人評論說,瑞典學院表彰的其實還是格拉斯四十年前的文學成就,他后來的作品都沒有超過這部小說,這個獎晚發了四十年。
的確,一本《鐵皮鼓》的歷史內涵就比幾十本博士論文和歷史著作還要豐富。就格拉斯本人至今為止的全部文學創作來看,他的人文關懷,他的想象力,他的非凡語言天才和把握歷史的特殊能力,都在《鐵皮鼓》里得到了淋漓盡致登峰造極的展示,后來的作品反而有些遜色。
《鐵皮鼓》的文學傳承,大概已經有了很多學者的分析研究。它和德國民間童話傳統肯定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系,例如小說中的主人公奧斯卡·馬澤拉特最寵愛的玩具是一個鐵皮鼓,它也具有某種魔力,像德國民間童話傳說中花衣人的魔笛一樣,能讓人入迷,敲起來能讓孩子們都跟著走。熟悉魔笛故事的人也可以理解,這可以象征和暗示是一種對于不守信仰的成人世界的懲戒。
此外,《鐵皮鼓》不是一般的圍繞某個歷史事件、歷史人物或時代來展開的歷史小說,而是繼承歐洲中世紀流浪漢小說傳統(其最經典作品當然是《唐·吉訶德》),但又是一種現代翻版,通過對一些超常的吊詭人物的塑造,又結合現代超現實主義筆法,來折射一個歷史時代的精神現象,因此更具深度,或按一些評論家的說法,不光有皮毛,也更“有肉有骨”。
這部小說以主人公奧斯卡第一人稱口吻來敘述,從他的祖父母的年代講起,一直講到他本人三十歲生日那天(1954年),跨越了二十世紀上半葉,這是用主人公的獨特眼光來掃描整個德國納粹主義時代的歷史。這是一部本身就深具黑色的歷史,其實不需要作家來描繪成黑色,作家增添的不過是詼諧和幽默的色彩!
詼諧幽默首先來源于主人公奧斯卡是個小怪人,歐美馬戲團表演中最常見的引逗觀眾開懷大笑的侏儒。奧斯卡又有特異功能,能發出一種超常的聲音,使各種玻璃破碎,也使他能夠阻止自己的身體發育成長,成為一個非同凡人的小侏儒,因為他不要進入成人的充滿罪惡感的世界。他之所以不愿意長大,就是因為發現了母親和表舅偷情。
小說描寫了奧斯卡游蕩生活中一系列離奇古怪的事件,特別是他身邊的人的怪異死亡,比如說他母親是因吃魚過量而死;他名義上的父親雖然一直不想抗爭,卻還是因參加抗爭的罪名而被處死;他的第二個父親是因為在蘇軍到來后想吞下自己的納粹黨徽而噎死的;還有一家雜貨店老板是巧妙地用店里的秤盤自殺的;而最后奧斯卡本人也因莫須有的謀殺罪名被送入精神病院。因此,與其說小說描寫的是侏儒奧斯卡的怪異,不如說是他眼中的成人世界的怪異和瘋狂。奧斯卡作為侏儒和凡人世界的距離使他能夠“旁觀者清”,有更開闊的視角,更能作出歷史性的評判。這部小說在1979年由著名導演史隆多夫拍成電影,一時轟動,當年即獲嘎納電影節金棕櫚獎和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
繼《鐵皮鼓》之后格拉斯又發表了《貓與鼠》(1962)和《狗年》(1963),都以故鄉但澤市作為小說的主要場景,三部小說統稱為《但澤三部曲》。這些小說中心人物的形體也常有非同凡人之處,如《貓與鼠》的主角有一個非常巨大的喉結,小說中也都有很多令人莫名其妙但滑稽可笑的悲慘事件,一樣符合文學院《頒獎詞》所說的“詼諧幽默的黑色”,而一個共同的基本主題則是描寫集體性的罪惡和瘋狂,包括集體的無意識,實際上是深刻反映了納粹政權統治下德國人的一種普遍精神現象,甚至也可能是我們人類共有的一種精神現象:人類的本性是適應環境,屈從于環境的壓力。正是在這一點上,文學界把格拉斯視為二次大戰后最勇敢也是最早檢討本民族歷史的德國知識分子之一,同時也成為對人類二十世紀的歷史挖掘最深刻的偉大作家之一。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他是“一個在人們厭倦理性的時代的來晚了的啟蒙使徒”。如果確實如此,那么格拉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殊榮也算當之無愧。
不易遺忘的傳奇人生
在長達數十年的文學生涯中,格拉斯對自己的歷史污點一直避而不談,直到八十來歲才披露真相,這是不是也算一種歷史的“遺忘”?
實際上,格拉斯的人生充滿傳奇色彩,在他的一生創作中都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但澤三部曲》已經明顯帶有格拉斯的自傳色彩,反映他自己少年時期和二次大戰年間的生活,但是沒有提到參加黨衛軍的歷史。格拉斯1927年出生于但澤自由市(即今波蘭格但斯克市),父親是德國人,母親是波蘭人。1938年納粹德國強行占領但澤市時他年僅十一歲,但已親身經歷了歐洲的歷史動蕩,目睹了本民族集體性的瘋狂行為。他本人后來也被征召入伍,在德軍中當炮灰,二戰結束時還成了美軍的戰俘,又被迫離開在戰后劃歸波蘭的家鄉搬到西德。這段經歷成為他重要的創作資源。
值得一提的是格拉斯對文藝的興趣最早是在繪畫方面。1949到1956年間他曾專攻美術,對畢加索畫派很有興趣,后來還專門去巴黎學畫,受到當時那里流行的超現實主義詩歌及戲劇的影響,由此轉向文學創作,寫過一些超現實主義風格的詩歌和劇本,并自己配上插圖出版。因此,他的文學創作中豐富強烈的畫面感和超現實主義風格,還和這段學習繪畫的歷史很有關系。
除了《但澤三部曲》,格拉斯后來發表的重要作品都有自己親身經歷的德國當代歷史事件的印記。這里包括1966年出版的劇本《賤民再次造反》,以1953年6月17日東柏林的人民起義為背景;1969年出版的長篇小說《所需之地》,描寫1968年德國左派造反運動;1972年出版的長篇小說《蝸牛日記》是以回答自己孩子問題的形式描寫自己1969年的政治競選活動,也把當時的德國比做向民主緩慢爬行的蝸牛;1977年出版的長篇小說《鰈魚》是描寫男性的破壞性和女性的建設性之間的沖突,很有個人感受,也是以幽默筆法和全球視野來寫人類文明發展的重要問題;1979年出版的《特爾格特的會議》實際上是關于1947年建立的德國作家團體“四七社”的長篇寫實小說,格拉斯和另一位諾貝爾文學獎得獎作家亨利希·伯爾都曾是這個團體的成員;1983年出版的長篇小說《雌老鼠》則涉及環境的破壞,悲觀地預言未來的環境災難。除小說外,他還發表過很多劇作、詩歌、政論、隨筆等等。總之,格拉斯著作甚豐,無法在此一一列舉,而且涉及各種體裁,至少在數量和文體種類上,他都遠遠超過了前幾年的獲獎作家。
格拉斯獲獎時正是世紀之交,百年之末,少不了的是歷史感。有意思的是,當時他出版的著作就叫《我的百年》,按二十世紀的年份每年寫一章,既是掃描出這個世紀的一個個人的歷史,也是歐洲的歷史和人類的歷史。現在,這位描繪二十世紀歷史的作家自己也將作為上世紀最后一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而名垂史冊。
瑞典學院表彰的就是格拉斯文學創作的歷史深度和獨特意義。文學院的《頒獎詞》稱贊格拉斯“在詼諧幽默的黑色寓言中描繪出被人遺忘的歷史面目”,而且在新聞公報中贊揚格拉斯“挖掘過去比大多數人都挖掘得更深,是為我們鉆研和說明二十世紀歷史的名副其實的偉大作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