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元寶

彭曉華

錢少長是望山小區新搬來的住戶,小區依山傍水,據說住戶當中還有幾個小有名氣的收藏家。每到周末,那幾個收藏家便組織茶話會,凡是對收藏感興趣的人都可以參加。一群人談古論今,討論收藏趣事,非常熱鬧。

恰好,錢少長也是一位收藏愛好者,他主要收集古銅錢。搬到望山小區沒兩天,便有人找上門來,熱情地邀請他參加茶話會。

這樣,錢少長參加了幾次茶話會,認識了不少同好。與會的收藏家們很快注意到,錢少長脖子上總戴著一個紅線織的小荷包,便問他那是什么。錢少長告訴大家荷包里裝的是一枚銅錢,是他最在意的寶貝。這引起了眾人的興趣,便叫他把銅錢拿出來給大家看看。錢少長卻擺擺手,一副舍不得的樣子,眾人見狀也不好再勉強。

從那以后,便漸漸傳出話來,說錢少長脖子上掛的可是個價值不菲的玩意兒。有人不滿地說,錢少長這人小氣,有好東西也不愿給人看。

終于,又一次聚會上,一個收藏家對錢少長說:“看你平時說話做事,也不該是個小氣的人,怎么大家幾次說想看看你脖子上的寶貝,你都不肯呢?”

錢少長笑笑說:“對不住各位,我脖子上這枚銅錢對我來說意義非同小可,連我自己都很少把它從紅線荷包里掏出來,這是我幾十年來的習慣了。”大家一聽更加好奇。

錢少長說:“這樣好了,我有個故事是關于這銅錢的,不如講給大家聽聽……”于是,大家安靜下來,聽錢少長講故事。

錢少長的父親是個木匠。錢木匠二十一歲那年,有了心上人,是縣城里金裁縫家的女兒金巧兒。一天,錢木匠來向自己的師父借錢,原因是他剛出徒一年,掙得不多,家中也沒什么積蓄,眼下要辦婚事,準岳丈提出要五塊大洋做聘禮。錢木匠認識的人中,也就師父還算富裕,手里有幾塊大洋。

師父為人仗義仁厚,聽完二話沒說,將錢借給了他。臨別時師父提醒錢木匠,這年月兵荒馬亂的,路上要小心土匪。錢木匠答應了一聲,便匆匆上路。

師父住在河田崗,錢木匠得翻過一座山,才能到達縣城的家。

正午時分,錢木匠爬到山頂。前一天下過大雨,山路很泥濘。錢木匠一步一個腳印,剛拐到一個路口,就看見前面苦楝樹下五個背槍的人正攔住一個推著獨輪車的,用槍逼著那人交出值錢的東西。錢木匠一看,心說不好,果真遇上土匪了。

那輛獨輪車的一邊放著兩袋谷子,另一邊放著一口大箱子,那些土匪對那口箱子很感興趣,他們的注意力幾乎全放在箱子上,因此并沒有發現遠處的錢木匠。錢木匠想趁機繞道逃走,但有于慌張,地上又滑,腳崴了一下,竟摔了個狗啃泥!這一下可驚動了土匪,逮他個正著。

錢木匠的右手一直放在右邊褲兜里,緊緊地攥著那五塊大洋。

錢木匠的褲兜里有個一直沒顧上補的破洞。從師父家出來時錢木匠就想好了,萬一遇上土匪,就把錢從褲荷包的破洞里漏到地上,再用腳把錢踩進泥土里。

土匪們把錢木匠推到一邊,讓他老實待著,便又忙著去搶那個推獨輪車的。錢木匠趁土匪們不注意,在褲兜里把手一點一點松開,每松開一點,就漏出一塊大洋,大洋順著褲管掉到地上,他就將腳一挪,再用力一踩。就這樣,當他蹭到苦楝樹下時,手里的大洋已經全部被他踩進泥里。

一個土匪猛一回頭,看錢木匠神色不自然,就走過來,用槍嚇唬他,又搜他的身。搜了一遍,什么也沒發現,一生氣,土匪狠狠地推了他一把,沖同伙們喊了句:“媽的,遇到個窮鬼!”土匪們頓時對錢木匠沒了興趣。

這時,要是錢木匠順坡下驢,也就可以逃走了,土匪們也不會難為他。可錢木匠是想逃沒法逃啊,他心想,那幾塊大洋還埋在土里吶!于是,他踉蹌著走了幾步,又站住回頭望,不知如何是好。

見他猶猶豫豫的樣子,土匪們起了疑心,幾個人又搜了他一遍,還是什么也沒找到。土匪中的一個厲害角色從獨輪車上拆下一根綁貨物的麻繩,將錢木匠的雙手捆住,把他吊在樹上。

另一頭,兩個土匪還在獨輪車的箱子里翻騰著,忽然找出一個小布包,分量不輕,還嘩嘩地響。那兩個土匪舉著布包一搖,把其他的土匪也吸引了過去。大家打開包一看,全是銅錢,有大有小,還真多。可如今是民國,這些清朝的銅錢已經一文不值。土匪們空歡喜了一場,便把怒氣撒在推獨輪車的人身上。

“你帶這包破玩意兒干嗎?”一個土匪陰沉著臉問。

“做,做方勝,給小孩戴的,還可以做毽子,也是賣給小孩的……”推獨輪車的人緊張地回答。

“做你媽的頭!”土匪罵一聲,將包著銅錢的布包劈面向那人頭上砸去,那人被砸得差點昏過去。銅錢散落一地。

“撿起來,一個一個地給老子撿起來!”土匪們開始戲耍那人。那人顧不得頭懵眼花,趴在地上就開始撿。有一個土匪見那人身后落著一小堆銅錢,走過去飛起一腳,想把那堆銅錢踢遠。結果用力過猛,腳底打滑,摔了個大馬趴。那土匪大怒,起身一看,卻見泥中夾著一塊白亮的大洋。

“大洋!大洋!”那個土匪撿起大洋,興奮地喊著。

其余的土匪一見,馬上跑過去,蹲在地上手腳并用地開始刨泥,很快又發現了一塊大洋。接著,另外三塊大洋也被找到了。

一個土匪馬上用槍托戳著錢木匠喝道:“就知道是你在搗鬼!還有沒有?”錢木匠疼得直叫喚,答不出話。土匪見他不答話,就掄圓了槍托一下子打在他肚子上,錢木匠噴出一口血,昏死了過去。昏迷中他迷迷糊糊地聽到土匪們議論:“看他這打扮,也不是有錢的主,五塊大洋就到頭兒了,應該不會再有別的。”

錢木匠費力地睜開眼,見土匪們已經離去。推獨輪車的人一瘸一拐地走過來,對他說:“兄弟,我看你也怪可憐的,咱倆算是難兄難弟了,給你一個子兒吧……”說著,往他的褲兜里塞了一個東西。

錢木匠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眼前一黑又昏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錢木匠醒了過來,這時,他已躺在家中的床上,母親和姐姐正坐在床邊哭哭啼啼。原來那推獨輪車的人恰好也是去縣城,到縣城后說起在山坡上遇到土匪的事。縣城里錢木匠的家人連夜上山找到了他,將他救回家來。

“我的大洋呢?”錢木匠趕忙問道。

“還惦記大洋呢,能保住這條命就該謝天謝地了。”母親哭著說。

錢木匠聽了悲痛欲絕。他想起,有人在他褲兜里留了“一個子兒”,連忙去掏,果然掏出“一個子兒”——那是一枚黃色的銅幣,上面寫著“光緒元寶”,還沾著泥巴。錢木匠看著銅錢,欲哭無淚。

錢木匠的傷足足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才養好,這也多虧他年輕,身子還算硬朗,經得起那樣的毒打。可是他借來做聘禮的錢沒有了,手里只有一枚不能當錢使的“光緒元寶”,這可怎么辦?想到金巧兒,他一籌莫展。

意想不到的是,準岳丈金家叫人來傳話,說之前向他提出的五塊大洋的聘禮是給女兒壓箱底的,就是說,出嫁時會連同放嫁妝的箱子一塊帶回給男方家。現在既然出了這種事,也沒有辦法,金巧兒鐵了心要嫁給錢木匠。所以,只要男方家隨便給出點什么壓箱底,這個婚還是能結的。

可憐錢木匠家給他養傷治病一個多月,家里能吃得上飯已經不錯了,哪還拿得出來什么錢?

金巧兒對錢木匠家里的情況一清二楚,她給錢木匠出主意:“不過是做個樣子,你就用那枚銅錢給我壓箱底吧,那枚銅錢是你用命換來的,禮雖輕,意卻重!”

就這樣,錢木匠結成了婚。新娘子帶來的箱子,底下壓著那枚黃色的銅錢。

后來,錢木匠進了木器社,做了一名工人。他努力干活,還清了欠師父的五塊大洋,而金巧兒給他連續生下三個女兒。到兒子錢少長出生時,人間早已改天換日,新中國剛剛完成了第一個五年計劃。

三年自然災害的第二年,錢少長剛滿六歲。連年的饑餓致使他生得又瘦又小。

這一年大年三十,吃年夜飯的時候,金巧兒看著瘦骨伶仃的錢少長很是心疼,想讓兒子高興一下,就說要給他壓歲錢。一旁的姐姐們又是羨慕又是嫉妒。

金巧兒拉過錢少長的右手,在他的掌心上放下一枚錢。三個女兒看了,都笑了起來。那是一枚黃色的銅錢。

錢少長見姐姐們笑他,還不明白。大姐說道:“這不是錢,買不到東西!”

金巧兒卻一瞪眼說:“這怎么不是錢?從前能買好幾個燒餅呢!”

錢少長天真地問著:“那現在呢?”

金巧兒說:“你知道不,壓歲錢不是給你花的,要一直留著,才叫壓歲。這枚銅錢,打個線荷包裝起來,明天給你戴在脖子上,可好看了。”錢少長聽了,甜甜地笑了。

第二天,錢少長脖子上掛上了一個紅線荷包,里面裝著那枚銅錢,引來幾個小孩起哄,別的孩子笑話他:“這不是錢,是銅錢,買不到東西的!”錢少長聽了有點泄氣,不過他覺得脖子上掛個紅荷包挺好看,就一直戴著。

幾天后,有個貨郎經過他們的小巷。貨郎的擔子里有一塊圓圓扁扁的米糖,小孩們從家里拿出釘子、爛鞋底之類的東西給他。貨郎視東西的大小、輕重、新舊程度,敲下不同分量的米糖給孩子們。

錢少長見別的孩子換糖吃,他也饞得不行,可在家中沒有什么舊的沒用的東西,他突然想起脖子上的銅錢,就摘下來問貨郎:“這個兌多少?”

貨郎見是一枚銅錢,裝在紅絨線織的小荷包里,知道是家長給孩子的喜物,不想要。

錢少長纏著貨郎不肯走,央求道:“只兌一小塊。”貨郎沒見他怪可憐的,就接過銅錢丟進貨擔,給他敲下一塊丁點兒大的米糖。貨郎其實是看中那紅絨線,可以用來給他女兒扎辮子。

晚上睡覺前,金巧兒發現錢少長脖子上的銅錢不見了,就問起來。錢少長說兌糖吃了。金巧兒一聽,眉頭一皺,脫下錢少長的褲子,在他屁股上狠狠地打了幾下。錢少長立馬委屈地哭喊了起來。

錢木匠從里屋出來,不悅地問金巧兒:“你干嗎打他?”

“他把你的那枚銅錢兌了糖吃!”金巧兒帶著哭腔對錢木匠說。

錢木匠愣了愣,說:“兌了就兌了吧。”然后回了屋。

三個姐姐聽到動靜,跑出來趴在門邊,偷聽父母的談話。然后,她們就紛紛開始數落錢少長。

“你知道不知道,你的那枚銅錢是爸爸挨了土匪的打才保住的。”大姐說。

二姐在一旁補充:“是被土匪搶了五塊大洋,又挨了打才保住的,蠢蛋!”

小姐姐再次補充:“那枚銅錢是爸爸送給媽媽的聘禮,大蠢蛋!”

錢少長本來還抹著眼淚,一聽姐姐們這么說,也意識到自己犯了錯。

第二天,金巧兒帶著錢少長站在小巷等昨天的那個貨郎。貨郎來了,金巧兒牽著錢少長的手迎上去:“不好意思,昨天我家小孩在你這拿銅錢兌糖吃,那銅錢還在不在?我想把它換回來。”

貨郎說:“大過年的,好幾個孩子跟我用銅錢換糖,都在擔子里,你找吧。”

金巧兒遞過一枚分幣,付了米糖的錢。貨郎擔子里有八九枚銅錢,金巧兒撥了撥,卻沒發現裝在紅線荷包里的那枚“光緒元寶”。

“那枚裝在紅線荷包里的銅錢怎么沒有了?”金巧兒問。

“噢……我不知道你還有用,就把紅線荷包拆給我家閨女扎辮子了。”貨郎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說。

金巧兒聽了,埋頭將一枚一枚銅錢拿起來看,又一枚一枚放下。最后,她沮喪地說:“都不是,我家的那枚銅錢是黃色的光緒元寶,而這里面的銅錢,都是光緒通寶,只有一枚光緒元寶,卻是紅色的。”

“都一樣嘛。隨便拿一個不就行了?”貨郎說。

金巧兒想了想,也沒有別的辦法,只好在這堆銅錢里挑了一個拿走。她選了那枚紅色的光緒元寶,只因那紅銅看著有幾分喜氣。

之后,金巧兒又用紅絨線織個小荷包,將銅錢裝了起來,再次給了錢少長:“你再不許拿它去換東西吃了!”錢少長使勁地點點頭。

姐姐們在一旁起哄:“你再拿去換東西,你就是一個十足的蠢蛋!”

那以后,錢少長再也沒有弄丟過那枚銅錢。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知道了銅錢背后的故事,便更加小心珍惜。

故事講完了,有個收藏家忽然驚呼:“廣西造的光緒元寶不就是紅色的嗎?那可是如今全世界也沒留下幾個的稀世珍寶啊!”

周圍的人一片嘩然:“果然是寶貝!廣西制造的光緒元寶如今價值百萬!”

有人感嘆:“你原先的那枚壓歲錢并不值錢,可后來你媽媽在貨郎擔子里換了一枚,卻是真正的寶貝,你媽媽的手氣真好!”

又有人說:“也不光是手氣好,還因為銅錢背后的意義,所以他從小到大才會一直保存得那么好,不然,也許長大后隨便就弄丟了。”

錢少長聽他們說完,忽然從脖子上摘下紅荷包,從里面掏出一枚銅錢,大家立刻湊過去,仔細一看,卻傻了眼。

錢少長微笑道:“讓你們失望了吧,這就是一枚普普通通的光緒元寶。湖北造的,只值二十塊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