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９８４：“長城”來了

張　欣

在1985年于美國拉斯維加斯舉辦的一個龐大的計算機工業展覽會上，中國設計制造的長城牌微型計算機，以其優越的性能引起了轟動。美國商業周刊驚呼：“它是中國向美國計算機資本的第一次突然襲擊”

酷似卓別林的小個子“流浪漢”頭戴圓頂高帽，身著燈籠褲，邁著八字步，手里舞動的是一臺個人電腦。

這是上世紀80年代初，IBM公司推出的“個人電腦”電視廣告的一組鏡頭。和過去那種獨占一間機房，需要配裝空調、專人看護的大型電腦相比，這個只有顯示器、鍵盤、兩個軟磁盤驅動器和主機的“小個子”甚至可以裝配游戲操縱桿，小孩子都可以用它玩“乒乓球”或者“太空爭霸”。

1982年，這款IBM個人電腦賣出了25萬臺，被《時代》周刊評為“年度風云人物”。

當這一“20世紀最偉大的產品”叱咤市場時，中國電子工業部第六研究所的錢樂軍和張勝生以“研修生”的身份飛抵日本神戶，落腳在日籍華僑林君民的一棟二層簡易公寓。

懷揣著10萬美元“巨款”，在1982年的早秋，他們的任務是開發中國的微機。

而兩年后的1984年，就是中國微機產業的起始年。

“小分隊”悄悄進駐日本

27年過去，面對《瞭望東方周刊》記者，張勝生坦言“我們沒有想到那次走出國門，日后竟然會在中國上演了微機產業化發展這場大戲。”

當時，國內雖然也在引進、研制各種微型計算機，但是只有IBM的PC機才被看作是替代小型計算機的“個人電腦”。而此時，整個電子工業部第六研究所連一臺16位微型計算機樣機都沒有，錢、張二人臨行前消化了當時能夠搜集到的所有技術資料，包括國外雜志上印有微型計算機的廣告彩頁。

“‘巴統還沒有撤銷，我國要進口生產計算機所需的關鍵元器件，是受限制的。”北京信息產業協會秘書長徐祖哲口中的這個“巴統”——巴黎統籌委員會，是1949年由美國倡議秘密成立的對社會主義國家實行禁運和貿易限制的國際組織。

為了打破這種限制，時任電子工業部計算機工業管理局領導的王之、廖幼鳴等人，決定派支隊伍到日本去開發微型計算機。于是就有了錢張二人的日本之行。

“去了以后才發現，當地設備比所里還差，”張勝生回憶說，好在缺什么元器件市場上都能買到，一些加工都能外包委托。他們花了幾百美元，買了一臺微機樣機，拆開來研究，迅速繪制了整套機器的邏輯圖。

“當時中國人就是有這種氣魄，只要讓我們看到東西，就能照葫蘆畫瓢。”80年代曾擔任國家計算機工業總局計劃處副處長的陳正清感慨道。

接下來就是晝夜趕工做電路板，錢樂軍負責顯示板、鍵盤和機箱的設計，張勝生負責主機板和軟盤驅動板開發。困難出現了：錢樂軍要在一塊只有A4紙三分之二大小的顯示板上集成80多塊器件，密度極大，布線的工藝要求極高，線路稍有粘連，就會發生故障。

深度近視的錢樂軍就拿著放大鏡，趴在那塊小板子上一遍遍地檢查，但也看不出個所以然。張勝生回憶說，最后錢樂軍干脆拿把刀子來回趟，看著示波器屏、憑著手感，竟然排除了多處粘連故障。

在日本的一年“研修期”內，錢張二人月要到大阪中國領事館“匯報”思想。雖然他們避免同當地日本人往來，但不久后，還是頻頻有日本警察找上門來詢問。張勝生笑著回憶說，他們成天關在公寓里鼓搗各種各樣的器件和線路，“日本警察可能就想看看這兩個中國人到底在搞什么吧。”

到了1983年五六月份，所有的電路板都做出來了，工作進入緊張的調試階段，六所增派黃國健趕來日本助陣。那段時間，在北京的王之及六所的領導三天一個長途電話打到日本，催問進度。到了9月，錢樂軍三人終于帶著自己做的5臺樣機回國了。這是中國大陸最早出現的PC兼容機。樣機運到六所，一下就被所里的同事分配搶光。

錢樂軍和張勝生帶去的10萬美元，最終剩了一多半。“有意思的是，當時美元的存款利息很高，我們還帶回來20萬日元的利息。”

漢字系統全面拿下

在張勝生的印象里，時任國家計算機工業總局總工程師的陳力為曾多次強調：“中國要關注IBM個人計算機，它將來一定能形成產業。”而在赴日本之前，時任六所副所長的俞正聲對錢張二人明確指示：你們要辦的事，不單是個科研項目，更是要形成中國自己的微機產業。

于是，在派錢張二人出國的同時，計算機工業管理局領導還下了幾著棋：一是要求計算機服務公司組織學習，做好技術支持和軟件維護的準備；二是要求738廠組織技術力量準備接產；三是俞正聲親自組織操作系統的漢化隊伍和PC兼容機的應用軟件開發隊伍，全面面對微機產業化需要解決的各種問題。

但中文系統的開發遭遇困難。1983年2月，國家計算機工業管理局召開全國計算機協調工作會議，把生產IBM個人計算機兼容機定為發展方向，并計劃在8月的全國計算機展中拿出第一臺機器，但與會的1130多家院校、研究機構沒有一家敢承擔中文系統的開發工作，專家們認為讓PC在5個月內具備漢字能力不大可能。

其實，操作系統漢化是“老大難”。

徐祖哲回憶說，最早，為了輸入漢字引進了“整字大鍵盤”：2000多個漢字按拼音分區，一字一鍵，鍵盤面積如同一個大抽屜，需要哪個字，得先找到再“輸入”。這還只是常用字，遇到次常用字，罕用字，就“翻頁”到第二塊、第三塊鍵盤上找。

而此時，六所也有幾個小組在分頭進行漢化工作，用了各種思路，卻進展不大。助理工程師嚴援朝慎重分析了DOS漢化問題，當他聽說沒人敢接中文系統時，講出讓大家震驚的話：“漢字系統有什么難?”

1983年3月，已經是電子工業部計算機工業管理局副總工程師的俞正聲找到嚴援朝，問他能否為國產計算機做個漢字系統，嚴援朝答應了。

等到9月，開發小組回國后，見到嚴援朝，只聽他高興地說：“漢字系統已全線拿下。”

六所同事對于這位“工農兵大學生”的評價是：聰明、刻苦、勤奮、思路奇巧、獨特。原來，嚴援朝發現，解決這個“老大難問題，無非是解決漢字的鍵盤輸入、顯示器顯示、打印機輸出問題。而改造IBM PC機的三個基本調用程序就可解決這幾個問題，“我們只要把漢字字庫接進去不就可以了嗎?”

這個方案在5月通過，嚴援朝帶著幾名大學生晝夜奮戰，干了兩個多月。1983年8月，漢字終于可以“進出”原為英文設計的微機了。因為顯示的行數少，局方又制定了加倍顯示行數的方案。這臺最初被命名為長城100、可以顯示漢字的計算機在北京展覽館亮相，很多人過來打聽并要求購買。

1983年10月，電子工業部給這臺機器正式分配了序列號：0520B，計算機工業管理局主持了技術鑒定并安排738廠生產。已經調到計算機局微機二處任職的錢樂軍，到廠里和技術人員、工人

奮戰幾個月，圓滿實現了0520B的批量投產。

10月23日，嚴援朝代表計算機局帶著0520樣機去了日內瓦的“國際電信展”。這是長城0520第一次走上國際舞臺。

做工資表曾是科研課題

新鮮出爐的國產長城0520可以使用漢字，這一性能在今天看來再簡單不過，但在當時卻寶貝極了。“最早能賣到10萬元一臺。”徐祖哲回憶說。

就是這種價格仍供不應求，很多政府部門和企業開始配備電腦，但對于計算機強大功能的認識，還是經歷了一段時間。“有的單位購進計算機，用來做張工資表，都按科研課題申報。”徐祖哲笑道，也有一些計算機被購進后只能玩游戲，閑置不用。不少微機被轉手，“倒爺”一臺計算機凈賺一萬多元。

也有微機應用迅速成功的例子。80年代初，在石家莊，打電話還是要通過人工掛號臺登記，等候話務員接通長途，半天甚至當天能接通，就算是幸運了。1984年的石家莊市，雖然每天僅有7000筆通話記錄，但這些話務量都要由人工統計、做出收款單然后送交銀行托收。話單擺滿一桌，五六個人像玩撲克牌一樣挑挑揀揀，再逐項抄錄匯總。沒有空調，不能開電扇，沒多少技術含量，卻累得腰酸背疼，還要天天加班。

時任電信局副總工程師的寧滿昌提出用電傳打字機輸入數據，用電腦集中處理。到1984年6月底，程序設計完成，8臺電傳打字機連接到一臺長城微機上，話務員們坐成一排，噼里啪啦把話單數據敲進電腦。最后，一天的賬單，兩小時就從連接到微機的電傳機上嗒嗒地輸出了。

當時，這個實用項目每天處理的數據量全國第一，創造了0520電腦的應用紀錄。

“長城”駛向世界

1984年8月的《參考消息》上，有這樣一條法新社發自美國洛杉磯的報道：“新華社派了22名記者，4名攝影記者和4名技術人員在奧運會采訪和工作。在全世界報道奧運會的7000名記者中，只有中國人用手寫他們的報道。”

一年多后，1985年12月16日的美國《商業周刊》上刊登了一幅插圖：一艘中國海船，乘風破浪，桅桿頂端的五星紅旗迎風招展，船頭站著一臺“長城”牌微機，揮動著“右手”。

這篇名為《中國“長城”參加個人計算機的競爭》的報道說，在當年11月于美國拉斯維加斯舉辦的一個龐大的計算機工業展覽會上，中國設計制造的長城牌微型計算機，以其優越的性能引起了轟動。

這家周刊驚呼：“它是中國向美國計算機資本的第一次突然襲擊。”

1986年元旦，《人民日報》四版頭條以套紅標題刊登一篇雜感：《駛向世界》，闡述“長城”微機遠航美國的重大意義。

在0520B等基礎上，當時的國家計算機工業管理局副局長王之率領的微機開發小分隊成功研制了長城0520CH。這臺機器在1985年6月的全國計算機技術應用展覽會上面世，其漢字處理水平等項性能超過了當時包括IBM在內的國際知名品牌。

展覽會開幕當天，長城微機的展臺前人頭攢動。第二天，觀眾繼續增加。第三天，大慶油田的一個技術人員拿著一張支票買走了一臺樣機。第四天，海關總署前來訂走了50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