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耿
1983年,兩個“推銷員”出現在中國。
一個在北京的舞臺上,一個在義烏小商品市場。
這是改革開放的第五年,計劃經濟的閘門已被撬開,致富的渴望日漸成為全國人民的共同理想。
1982年,英若誠應邀赴美國密蘇里大學教學。劇作家阿瑟·米勒和他仔細探討了選一出美國話劇在北京人藝演出的可能。
米勒最初的建議是《嚴峻的考驗》。1978年他訪問中國時,曾經聽說許多知識分子在“文革”期間受迫害的往事,深有感觸。然而,英若誠卻引導他選擇了《推銷員之死》。
英若誠認為,“文革”已過去了好幾年,如果光是以不公正的迫害為主題,選擇《嚴峻的考驗》沒有多大意思,中國所受的創傷不僅僅是對知識分子的迫害。最終,米勒同意了。
《推銷員之死》是米勒戲劇創作的巔峰之作,榮獲普利策獎和紐約劇評界獎,曾在紐約劇院連演742場。劇本描寫推銷員威利因年老體衰,要求在辦公室工作,卻被老板辭退。老推銷員做了一輩子的美夢幻滅了。最后,為了使家庭獲得一筆人壽保險費,他在深夜駕車外出撞毀身亡。
1983年5月,首演很成功,英若誠在臺上演著威利,能聽到觀眾的欷歔聲。他越是說的興高采烈,聽到觀眾的欷歔聲也越大。這簡直是演員和觀眾在直接交流。大幕閉上后,觀眾席上一片寂靜,突然間,不知誰領頭,雪崩一樣,掌聲雷動,經久不息。觀眾們涌向舞臺,大聲喊著“好”。
這是“文革”后的中國舞臺第一次演出外國劇作。
四“千萬”
伴隨贊美,責難聲也很大。很多中國人認為這部話劇在宣傳資本主義生活方式:窮人潦倒不堪,處于社會最底層,卻還擁有一臺讓國人羨慕的冰箱,甚至吃著高檔食品——當威利回到家,他妻子說:“去樓下取點奶酪。”
同事告誡英若誠:“你們最好小心為妙,不要將房子弄得富麗堂皇。”
某些外國記者認為,英若誠選中這個劇本別有用心:“在米勒所有劇本中,為何選中這一部?難道是因為中國政府意欲暴露美國資本主義社會的本來面目,想表現那是一臺殘酷的絞肉機?”
東西方論辯很激烈,唯獨遺漏了“推銷員”這個主角本身。
在《推銷員之死》公演的當年,真正意義上的推銷員群體開始在中國大地上活躍起來。為了一個致富的目標,他們走遍千山萬水、說盡千言萬語、吃夠千辛萬苦、想盡千方百計(這就是后來總結浙商成功經驗時候經常提到的四“千萬”)。有學者把這一年稱為中國的“推銷元年”。
這一年,義烏小商品市場由分散走向集中。7月,義烏縣政府投資58萬元,建造起一個占地220畝的攤棚式市場,場內全部是水泥地面,鋼架玻璃瓦,這是當時中國最先進的專業市場。挑著貨郎擔“敲糖換雞毛”的傳統“推銷員”從此有了合法的營業場所。
《文匯報》記者沈吉慶向《瞭望東方周刊》描述了當時的“盛景”:“在1.4萬多平方米的水泥地上,排列著2000個貨攤,每個一米開闊,上蓋黃、綠兩色玻璃棚,下有水泥板貨臺,攤主坐的是統一定制的有編號的靠背椅。”
沈吉慶是第一個報道義烏的媒體人。他聽熟人說在浙江有個叫義烏的小地方,一種新穎小商品或新技術只要在國內的城市商場一出現,沒過多久,人們就可以在那里的市場上找到。他饒有興致地趕到了義烏。“看到市場,我的眼前一亮,第一感覺是繁榮,第二感覺是活力。”
當晚他睡在縣政府招待所,又領略到當地“夜市”的繁榮:“商人們打了烊,晚上出來逛,出來消費,又帶動了市場。”工商所同志請他吃義烏有名的狗肉,“感覺熱乎乎的”。
趁著熱乎勁,沈吉慶寫出關于義烏的第一篇報道《小山溝里的大市場》。當期《文匯報》的發行量是180萬份。
全民大推銷
“義烏的小生意搞大了!但歸根到底,都是從小商品、小服務的推銷做起來的。”沈吉慶還講述了另一個例子。1983年,有關部門提出要“解決新長征路上的吃飯問題”,鼓勵簡易快餐、輕裝前進。于是,一種鋁箔包裝的海寧榨菜風行上海。
“一角八分錢一袋,開袋即食,放幾個月也不壞,一袋夠兩個人作早飯菜,剩下的晚上還能沖一碗湯呢。”沈吉慶說。
關于榨菜的品質,四川涪陵榨菜科研所工程師向道訓說,論內在質量,四川榨菜高一個等級,但浙江榨菜經過小包裝和嚴格選料的再加工,彌補了先天不足。營業員也喜歡賣小包裝榨菜,經營重得搬不動的甕頭榨菜是件頗為頭疼的事。“海寧榨菜是一次成功的推銷。”
同年,有超過十萬名溫州人奔波于全國各地,推銷產品和采購原料。在這些購銷員的四方奔忙和穿針引線下,樂清、蒼南等縣日漸形成了400多個商品交易集散地。其中一些稍具規模的被統稱為“溫州十大專業市場”。
這一年秋天,四川的劉永好每天背著大包去新津附近的縣鎮推銷鵪鶉蛋。因為走的路很多,使他幼時受傷的左腿舊傷重發,最終落下了微瘸的后遺癥。
在深圳,那個喜歡拿《大衛·科波菲爾》當枕頭的王石也在干推銷。通過倒賣玉米,從1983年4月到12月,不到一年的時間,王石賺了300多萬。為日后中國最著名的房地產公司萬科積累了第一桶金。
摸著石頭過河
1983年,《文匯報》還在上海圓明園路辦公。一個大雨天,—名披著油布雨衣、褲腳一高一低的男子來到報社門口,操著安徽口音點名要“找沈記者”。這個人叫年廣久。
那一年,年廣久已是遠近聞名的瓜子大王。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之后,年廣久的炒瓜子小作坊很快發展到100多人的“大工廠”,紅極一時。于是,年廣久是“資本家復辟”,是“剝削”的說法開始傳播起來,安徽省的報紙也出現了一些對他不利的聲音。
“年廣久很聰明,經人指點,找了一家大報為他解圍,這樣其他聲音他都可以不聽了。”沈吉慶說。
年廣久的問題在當時很有代表性,在過去的兩年里,年廣久們雇用8個以上幫工算不算違法的爭論一直沒有停下來,馬克思的經典論述誰也不敢違背,但現實卻好像膨脹的氣球,眼看著要突破局限。
包括已經初具規模的義烏小商品市場也受到了爭議,有人給省里寫信,驚報“義烏出現了資本主義的小溫床”。
鄧小平顯然注意到了這個問題。在一份關于如何處置私營業主超出規定多請幫工的請示報告上,他用潦草的筆跡寫下自己的意見:“放兩年再看。”
這體現出鄧小平摸著石頭過河的戰略思想,不爭論,也不做政策上的明確界定,讓最終發生的事實來定義前行的方向。
財經作家吳曉波在《激蕩三十年——中國企業史1978~2008》中對1983年下了這樣的按語:“那是一個夢想的時代,那是個創業的時代,那是個觀念轉變的時代,那是個奮進的時代!”
不約而同,英若誠也在自傳中提到了關于追夢的時代背景:“中國人很容易把美國人當成另一群歐洲人,可事實并非如此。美國的歷史不同,是一種充滿了革命精神的歷史。這個國家最終成為一個繁榮強大的國家是經過奮斗的,她代表了一個美國式的夢想,就像《推銷員之死》中的威利的哥哥本。”
他非常自信地說:“從一開始,我就認為這部戲劇將與中國聯系在一起。”
時至今日,當商業的幽靈滲透到社會的每個細胞的時候,中國人才可能對威利式的悲涼有了些許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