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聞名
就像基辛格博士曾講過的,中國和美國,不應該成為敵人,也不應該尋找共同的敵人,兩國真正面臨的是共同的挑戰,這應該是一個新的世界觀
美國總統奧巴馬11月中旬的首次訪華行程可謂成果豐富,從與上海青年的“市政廳會議”,到北京的高層會晤,以及參觀故宮長城,均讓人印象深刻。而4天行程中最重要的成績單之一,應該是中美雙方12年來首次發表聯合聲明,并提出“應對共同挑戰的伙伴關系”這一新概念。
中美從1979年正式建立外交關系開始,已經走過了30年。30年后,又一個新起點——美國《紐約時報》不久前發表文章說,奧巴馬此行將“重塑中美關系”。
本刊記者在奧巴馬行前專訪了美國知名智庫布魯金斯學會資深研究員李成。李成博士是華盛頓對華外交界的“圈內人士”,除了擔任布魯金斯學會約翰·桑頓中國中心研究主任以外,還是美中關系全國委員會委員、國會美中工作組顧問團隊成員,以及美國對外關系理事會對華政策工作組和著名機構“百人會”成員。
李成在采訪中說,30年后,中美目前真正面臨的不是“共同的敵人”,而是“共同的挑戰”,必須要有“全新的世界觀”——這個觀點被“應對共同挑戰的伙伴關系”概念的提出所印證。
友好容易,互信難
《瞭望東方周刊》:奧巴馬總統首次訪華行程議程繁多,在你看來,最大的觀察點何在?
李成:我想,最主要的,是雙方能不能通過這次訪問建立互信,能不能由此建立戰略伙伴關系。我覺得這是此次奧巴馬訪華最主要的一個關注點。訪問能否算成功,很大程度上取決于這個點。
當然,這會存在很多障礙。
比如,奧巴馬這次訪華的一個主要議題,是全球氣候變化。雙方都認可、都愿意采取行動。但具體到中美兩國承擔更多的義務,尤其是在哥本哈根會議上承擔更多的義務上,雙方的具體政策和具體措施還不明確。這是第一點。
第二點,在經濟問題上,兩國還有很多摩擦,包括貿易保護主義,包括中國要求更多的技術轉讓,而美國在這方面表態并不明確。我們也看到了包括輪胎案在內的貿易保護主義的抬頭。兩國都受到全球金融危機的沖擊,在這方面,可能有很多值得談的問題。
還有,在地區安全上,美國現在陷入了在伊拉克、阿富汗的戰爭,美國是否會在這方面提出對中國的要求,要求中國在區域性安全問題上盡更大的力。還有伊朗和朝鮮的核問題,都有待觀察。
《瞭望東方周刊》:最新民調顯示,34%的美國人認為美中關系是美國最重要雙邊關系,但也有超過一半的美國人認為中國是“對手”,你怎么看?這種民意會對美國決策層產生什么樣的影響?
李成:這其實正是中美目前的問題所在。需要中國做很多努力,消除歧視誤解。中國經濟強大,這已經沒有多少疑問了,但是,中國應該讓美國人認識到,中國在其他方面,比如在政治民主方面,也在進步,以此來改變中國的國際形象。
中國在很多問題上更多強調中國的特殊性。但是,你要知道,最終意義上的對一個國家的尊敬,不是在游說上面,而是在觀念的改變上。外人觀念的改變,又取決于我們本身的變化,這需要一定的時間。
我一直對美國人講,中國在發生很多變化。美國人,包括國務卿希拉里、眾議院議長佩洛西,其實都知道中國在進步、在好轉,但是問題在于,你在很多方面的進步,也許一時還很難使人信服。
如果在這個問題上無法突破的話,中國永遠只是一個經濟強國,不可能成為一個政治強國。
奧巴馬上臺后,在中國政策上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但有時候,他得到的是誤解。誤解表現在哪里呢?就是有些人會認為,奧巴馬對中國友好,對中國比較尊重,只是為了中國的錢,希望得到更多的合作,這是很遺憾的一個解釋。
我個人認為,即使沒有這些需求,奧巴馬本人對中國的世界觀,跟他的前任也是不一樣的;同時,中國的逐漸強大,也加快了美國人對華思維的改變。
中美作為兩個大國,需要建立長時間的信任,這比較難,需要領導人真正的智慧。但真正有遠見的領導人,應該能夠告訴他的國人,這是必須要走的路。貿易保護有抬頭,未失控
《瞭望東方周刊》:在這次奧巴馬訪華的同時,中美關于輪胎特保案的交鋒其實也一直在進行之中。你怎么看待中美在貿易上爭端?
李成:我覺得,首先要對美國政策有更多的了解。有些政策,不是美國行政部門所希望看到的,有一些是美國國會的舉措,有一些是美國經濟團體的壓力所造成的,這一點我們必須要清楚。
還有一些,確實是白宮或行政部門的考慮,其實和中國本身的舉措沒關系。比如,不久前美國拋出輪胎特保案,這實際是非常損害兩國關系的。
而分歧和摩擦其實也是正常的。實際上,不管各國經濟關系多么緊密,比如美國和加拿大之間,美國和日本或韓國之間,也經常發生貿易摩擦。我們也不能太大驚小怪,把一些案例就看作是兩個國家間的對抗。
當然,美國也需要重新檢討這些問題。雖然美國領導人對華政策已發生了很多微妙的改變,但改變總是需要時間的。
我覺得中國的媒體也必須有一個平衡的報道。我們首先要清楚,全球化對中國是有利還是不利。答案很清楚:中國為什么能有經濟的奇跡,當然有中國內在的因素,包括鄉鎮企業發展、中國人的企業家精神、人民的勤勞、巨大的市場等等,但其實,中國跟美國一樣,是最得益于全球化的國家之一。這一點不能否認。
由于中國在世界上的經濟地位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加上中國一些企業在世界上咄咄逼人的姿態,其他國家對中國經濟的突飛猛進有些擔心、有些疑慮,采取一些保護措施,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覺得,中國政府的對策,應該更多地展現事實,通過在國際組織中承擔更多的責任,來闡述為什么有些措施對中國是不公正的。我覺得,大家都是有理性的,如果你真有道理,你不怕。只是問題在于,有時候有的案件很清楚,有的案件不那么清楚。所以不能一概而論。
《瞭望東方周刊》:是不是可以說,貿易保護主義在抬頭,但不至于失控?
李成:那取決于很多因素,你的基本分析是對的。我們來假設一下,如果明年又來了第二波經濟危機,美國和中國的失業壓力繼續增長,而中國經濟一枝獨秀,其他國家經濟沒有恢復,這些都會對全球化帶來很大沖擊,對中國經濟帶來很大沖擊。
而且,這種沖擊將不僅僅是經濟上的。隨著一個國家的強大,造成其他一些國家的不安,這是可以理解的。中國的對策,更多的應該是解釋——為什么中國的經濟成長給其他國家不僅帶來了挑戰,也帶來了機遇;為什么大家都可以從貿易上得到益處,而不是得到損害。
中國的領導人、媒體、企業,不能只是想當然的看問題,必須有更多的考慮,考慮其他國家看法。中國應該謹慎,讓其他國家獲益于中國的發展,不然,其他國家可能會聯合起來對付中國。
過去,為什么美國在中國問題上一再出現錯誤,就是美國從來不站在中國的角度來看問題。現在,世界局勢發生了重大變化,中國經濟跟5年前、10年前已不能同日共語。隨著中國的強大,隨著中國經濟迅速發展,世界對中國的期望值也自然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和平發展”要從中國策略走向全球新思維
《瞭望東方周刊》:現在美國有專家提出中美G2,你怎么看?
李成:我覺得,G2的概念有其道理。因為從一定程度上,全球經濟復蘇,是和這兩國經濟復蘇緊密聯系在一起的。很難想象,這兩個國家經濟蕭條,全球經濟會出現復蘇。所以說,中美在世界經濟中發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但從策略上來講,G2的概念會使其他一些國家不高興,一些歐洲國家、日本都不愿意看到這樣的一個概念。這是其一。
其二,從一個更廣泛的角度看,其實不止一個大國的崛起,而是世界整個政治經濟版圖移向亞洲地區。所以不僅僅中國在崛起,印度、巴西、包括印尼,也都在崛起,當然,這些國家,在經濟上可能沒有中國那么強大。但是誰知道10年、20年后世界會發生什么樣的事情呢,他們有他們的弱點,但也有自己的強項。
另外,G2不僅僅是一個經濟的概念,而且也牽涉到戰略伙伴的概念。在這個方面,由于政治制度、意識形態、價值觀念的不同,也阻礙了G2的進程,阻礙了中美雙方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戰略伙伴。
因此,我們都必須要脫離過去19世紀的概念,脫離冷戰的思維。用19世紀的概念、冷戰的思維來看世界的格局,是有害而無益的。正是因為這種概念,中美始終有互相的猜疑。不僅僅是部分美國人有這種思維,一些中國人其實也是這樣的思維。
我覺得中國領導人提出的“和平崛起或“和平發展'理念,就比較好。這不應該是一種策略,如果是策略,其他國家仍會有所防備;而應該成為全球觀中的一個新理念、新思維。
就像基辛格博士曾講過的,中國和美國,不應該成為敵人,也不應該尋找共同的敵人,兩國真正面臨的是共同的挑戰,這應該是一個新的世界觀。
《瞭望東方周刊》:中國目前是美國最大的債權國,這也被外界認為是中方的博弈籌碼,你怎么看?
李成:這確實是中國的籌碼,但也是金融業的“原子彈”。如果真采取行動的話,勢必引發美國的報復,最終兩敗俱傷。因此,這個籌碼對中國來說,有威懾作用,但沒有實際作用。
有一點需要認清楚,美國經濟盡管遭受了很大創傷,但它還是世界經濟的領頭羊,不管從其總體經濟實力,以及最近大力發展新能源等決策來看,沒有其他一個國家可以與美國相提并論。
要確保中國外匯儲備的安全,多元化無疑是必要的,但我們也要看到,有時候,錯誤的判斷會造成很大的損失,因此中國必須非常謹慎。而且,你不以美元為儲備,以什么貨幣為儲備?你減少美元儲備的比例,但減少到多少程度?這些都值得商榷。
臺灣問題上美國“不亮紅燈,不亮黃燈”
《瞭望東方周刊》:自從馬英九上臺后,兩岸關系緩和,美國似乎樂觀其成,但美國也有向臺灣出售武器的打算,你怎么看奧巴馬的臺海政策?
李成:我不認為美國會阻礙兩岸的和解進程。奧巴馬的助手在不同場合都談到,美國在這個問題上,不亮紅燈、不亮黃燈,如果兩岸能夠和解,對美國是有益的。這是美國利益所在。
在軍售問題上,我對美國政府持批評態度——這是很沒有道理的。在兩岸問題上有這么多的互動,為什么美國還要對臺灣出售武器,我不理解。
但是,我覺得,人的觀念也是在發生變化的。5年前,你可以想象美國總統是會像現在的奧巴馬這樣嗎?國際形勢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美國人已經在中東陷入了困境。我想,美國民眾大概也不會愿意看到臺灣海峽出現緊張局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