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明奇
顧揚-口述
在上海的醫院里,我醒過來的時候得知自己患的是腦膜炎,很恐慌,害怕變成癡呆,立即看墻上貼的毛主席語錄,然后又閉起眼睛來背,都能背下來,這才有點放心。
回顧我的人生經歷,還真要從我的名字說起。
1953年,蘇南蘇北行署合并成立江蘇省,母親作為蘇北日報的干部,懷著三個目的身孕,和父親一起隨原蘇北行署機關從揚州遷到南京。孩子出生后起名顧揚,就是回首揚州的意思,這個孩子就是我。
童年的記憶里,歲月斑駁。
我記得家里曾有兩個保姆,因為我母親出身福建廖氏名門望族,青少年在上海生活,后來參加革命到了江蘇,但緣于早年優越的生活條件,她不怎么會做家務。
四歲的時候,我就和幼兒園同學一起登臺表演鈴鼓舞,那是慰問當時“砸鍋賣鐵煉鋼鐵”的“英?!?。當時正處在“大躍進”時代。
到1962年,每天放學后就拎著籃子帶著弟弟去糧站排隊領每天的口糧,有山芋干、山芋干粉和“飛機包菜”(黑綠色還沒包起來的包菜)。
晚上,弟弟常因咽不下這黑乎乎的飯菜而挨打。我父親對子女的管教很嚴厲,我們小孩子當時并不知道國家處在三年困難時期。1963年后,日子才好起來。
那時母親下班經常帶小人書回來,父親晚上也有空給我們講民間故事,節假日全家出去郊游或與朋友家聚會。我上的中央路小學馬路對面就是高干住宅區,我所在的甲班里,有省長、軍長家的孩子。有個同學的爸爸是省教育廳廳長,他經常傳授我們一些學習方法。
我的算術和作文成績很優秀,理想是當科學家。當時學校的課余生活也很豐富,寒暑假還放很多電影。
在家里,父親讓我和弟弟在后陽臺養了鴿子和兔子,說是要培養我們的勞動意識。特別是另外要求我跟保姆上菜場、學洗衣被做針線。這讓我后來去農村受惠有加,才真正理解爸爸的苦心。
但是這種快樂豐富的日子只有短暫的兩年多。
1966年“文革”開始,我家的保姆不能用了,那是資本主義的產物。家里的名貴典籍文物被統統扔進樓前的小河,那是封資修的毒品。
一個冬天的夜里,我被驚醒,屋里屋外都是戴紅臂章的人,母親拿著圍巾追出去,我跑到前陽臺,看到院墻上都站著“紅臂立”,爸爸被帶走隔離了。
隔天,母親打聽到隔離父親的地點,請三輪車師傅拉我送包袱給父親。“文革”后,門衛費師傅還跟我談起,當時我父親是被關在樓梯洞下的小廁所里,費師傅將自己僅有的一個枕頭偷偷扔進去,給父親一點溫暖的幫助。
1967年1月3日夜,在南京的江蘇飯店發生了大規模武斗事件。之后全國各地的調查隊伍涌入南京。
看到我家的情形,到南京調查的堂舅把弟弟帶走了;來調研的姨娘就把我帶回上海??墒牵以谕局腥旧狭思毙阅X膜炎,一到上海就昏迷不醒,被送往虹口醫院搶救。姨娘哭著去給我媽拍電報。接到這生死攸關的電報,造反派還只準我父母中走一個。最后是我父親留下,給我母親批了假。
在上海的醫院里,我醒過來的時候得知自己患的是腦膜炎,很恐慌,害怕變成癡呆,立即看墻上貼的毛主席語錄,然后又閉起眼睛來背,都能背下來,這才有點放心。但是當母親到我床邊的時候,我只是覺得那條綠底白花圍巾很熟悉,卻認不出她來了。在嬸婆的提示下,我才記起那是我母親。母親當時就一個勁兒流眼淚,把我從上海接回南京。
1968年,終于“復課鬧革命”了。學校由工宣隊、軍代表管理。學生年級分班按部隊建制連排編。
這年冬天,接到省革委會命令,全市中學生要大遷移,要求每人自帶御寒衣被和五斤大米。我合不得弟弟受累,一個人背著兩人的米從白天走到黑夜,到了城南的牛首山天都快亮了。幾天后的下午,我們又接到命令,再步行回城,到家時已是凌晨兩點。
1969年“上山下鄉”運動開始。本來以為那是大哥哥大姐姐的事,后來一看好朋友全走光了。當時聽說每家只許留一個孩子在父母身邊。弟弟14歲,我15歲,所以,我立即主動去學校辦好了下鄉的手續,還買了一根扁擔和幾個大碗,跑到郊區,找鄰居家的保姆幫我在農村用糧票和布票換點錢。
也許算是一種幸運,要是不下鄉我可能要當工人,就會結婚抱孩子了。下鄉是命運對我的擺布,這一擺布,使我后來成了大學生。
因為南通是我爸爸的老家,我最后下鄉到了南通的海安農村。在那里我先是做了教師,后來還教女民兵游泳打籃球。有時候大家一塊騎自行車到海安城里參加活動,一路上有說有笑,感到很充實。
我當時就想,我可能要永遠生活在農村了,父親還托人幫我蓋了三間瓦房。但恢復高考后我的命運又發生了轉折。
我以前只上了小學四年級,怎么能考上大學?心里沒底,媽媽就鼓勵我,后來我是那個鄉考上的唯一一名女生。
我考上的是揚州師院南通分院中文系,是本科。但因為擴招導致教師不夠,就把我們轉為??屏?,這太讓人憋氣了,也給我后來的人生添了很多壓力和麻煩。
就說評職稱,無論升哪一級都要比本科學歷多寫一倍多的論文,還要有“破格”的條件。我在教師崗位上38年沒挪動,2002年被評定為高級講師,退休前任教四個大專班和一個高中班的語文,可就因為是大專文憑,遲遲拿不到教師資格證。直到辦退休手續時,在我的強烈要求下,經過學校的努力(校內不少人是這種情況),才補辦了相關手續。
說到做教師,這本不是我的意愿。我小時候的理想是做科學家,不是物理學家,就是機械師,或者是醫生。“文革”令我的理想成為終生的夢想。
在農村當老師是鄉親的照顧;考師范是被迫之舉,在當時機會可能只有一次;回南京做老師也是別無選擇。后來我寫作、編書、做銷售、做廣告、搞發行、帶團旅游,考試證書和獲獎證書80多本。我一直想改變自己的命運,一直想彌補那個特定時代帶給我的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