蟄伏

孫焱莉

于水在那女人換衣服時心里陡然生出許多的螞蟻來,在他心尖與心隙間亂竄著。他嫌他窗子與那女人窗子的距離太大,以至于他把眼珠子緊掛在玻璃上,鼻子貼扁了也只看到了一條怵目驚心的白。此刻那女人是遠(yuǎn)離窗前的,這有別于他老婆。他老婆換衣服唯恐全世界的人不知道,扯開了嗓門喊:“于水把我的睡衣拿來!”天熱時,她還穿著胸罩、三角褲走來走去的。而那女人就不,她出門或在家的時候只穿短袖和無袖的衣裳。現(xiàn)如今大街上吊帶或斜肩袒背式的衣衫特別流行,甚至肚兜也有人敢穿著招搖過市,她何不買一件呢?自從于水有了這樣一個想法,他的思維就一發(fā)不可收拾,整日整夜地想象:某一日清晨或午后,她就會穿著那樣一件貼身衣裳,攜著她那種特有可人的倦怠,伸個懶腰或捋捋頭發(fā)站在臺階上發(fā)呆。

于水的愿望終沒有因為異常的強烈而得到實現(xiàn)。那女人還是每日穿著短袖襯衫及不露腿的長裙,往來于須經(jīng)于水家后窗的她家的藍(lán)色小角門。

這天上午,那女人拎著包邁著小巧的步子走過于水的窗前,走向院子的角門。這中間于水看見她偶然收住腳低頭看了看,于水忙將他那銳利的目光像探照燈似的“刷”地拉她的腳底:還是那只黑色的皮涼鞋,完好地包在她嬌小的腳上,沒有掉跟或斷帶等突發(fā)事件的出現(xiàn)。那她在看什么呢?電話鈴在這時突然響了,于水嚇了一大跳,忙收了思緒走到桌邊抓起電話,一個女高音從電話機里傾瀉出來“哎——于水!小平來家住幾天,下午一點半車到站,你去接時別忘了到市場買點菜,我今天有事晚飯別等我!” 電話“叭嗒”掛斷。四周靜悄悄的,仿佛什么也沒有發(fā)生,老婆打電話向來是行云流水一氣呵成,他多半是插不上嘴的。于水心里一陣煩躁,一想起小平嘰嘰喳喳的嘴以及肥碩的身軀心里哪兒哪兒都跟著不舒服,而且那個相當(dāng)鬧人的丫頭還有點斜眼兒,于水喜歡纖細(xì)、安靜、平和的女人,就像后院那女人,眼睛汪水兒,見人文靜地說話,淺淺地笑,走路邁的步子都勻致而悄然。他又走到了窗前,這次他大大地吃了一驚:那女人穿好一件緊身奶白的碎花衣衫,正在藤架下井臺上洗衣裳。那件衣服雖不是吊帶的,但是肩頭卻窄窄的一條足可以露出她渾圓頎長的胳膊與美麗的雪頸。他還及時地注意到那件衣服領(lǐng)子開得很低。這是個關(guān)鍵問題。因為這個發(fā)現(xiàn),于水的心莫名地緊縮了一下,然后剩下的時間里他心中充滿的是無可言狀的歡愉。于水的目光陪伴著女人洗了一上午的衣服,直到她倒了臟水進了屋,走到了床的位置隱沒在窗臺下面。他知道女人要午睡了,她午睡的時間通常在一個小時左右。于水開始忙碌起來。他找來洗衣盆將床頭堆積的臟衣服浸泡在水中,于水洗衣服的技術(shù)和做菜一樣嫻熟。只用了半個小時,他便把一繩子的衣服晾曬在太陽地兒里。他像一只正在筑巢的燕子一刻也不停歇,抓緊時間換衣服;給自行車打氣;去市場買了足夠吃三天的菜,順便買了一瓶玻璃清潔劑;最后把老婆胖嘟嘟的侄女順利接到家。他再把頭湊到窗前時那女人已坐到她家窗前的桌子上看書了。下午直到夜里多數(shù)時間這個女人都在看書或?qū)懽帧Ｓ谒倯岩伤怀酝盹?難怪她那么瘦弱!

于水看見過青蛙捕食。那次去河邊釣魚。青草深處一只墨綠的青蛙鼓著兩只大眼睛伏在那里,眼神甚至不在意眼前的蟲兒。于水覺得那是自然界最富有耐心與詩意的獵捕。那東西一動不動地伏在那里,安詳而溫存地看著個小尤物在草兒葉兒間玩耍、爬動、吃食,甚至等它入睡再做一個夢。直到認(rèn)為可以了,才猛地伸出長長的舌頭把那美味攝入口中。他喜歡青蛙那種姿態(tài)以及捕食的優(yōu)雅。

這兩天,于水的心燥得冒了煙。屬于他的那扇窗被老婆的侄女無情地占領(lǐng)了。她整日盤踞在那,像一堆肉堆積著且蠕動個不停,把于水新洗的床單弄得滿是褶皺。那女孩二十歲嘴里還是“嘎嘣嘎嘣”地嚼著零食,看電視手舞足蹈,而且笑的聲音似金屬被電鋸驟然鋸開一樣刺耳。他看見后院女人穿著那件碎花衣裳在院子里藤架下看書。他忙操起一塊抹布找來玻璃清潔劑,“小平,過這邊坐,我擦一擦玻璃!” “這么干凈還擦?”

那晚老婆打完麻將于水總問:“小平啥時候走?” “住夠了就走唄,怎么?煩了?”“沒有!”于水悶頭睡下。

于水竟然適應(yīng)不了這種生活了。他每天休班的樂趣都在窗前。他肯定自己沒有偷窺的心理障礙,他只覺得那女人美好,而這美好應(yīng)屬于他,一旦這美好帶給他的快感被阻斷,那種強烈的焦渴就會迅速地瘋長成一株有毒的菌。終于有一天,那女人再次拎著小包兒邁著婀娜的步子經(jīng)過他家窗子時,于水忙理了理頭發(fā),整了整衣領(lǐng)出門了。他在兩條胡同的交匯處如愿地碰到那個女人。他很直接地對她說:“我、我有話想、想和你說,咱們到那邊林子里坐坐吧!”他結(jié)巴了!那女人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對不起!我有事!”便加快腳步幾乎是跑開的。于水很想追上去,但她已經(jīng)離大街不遠(yuǎn)了。于水呆呆立在那,他沒有想到結(jié)果是這樣:她沒有理由拒絕他,她男人走了半年,這個寂寞的女人,她是怎么了?

那天晚上,于水很悶。自己炒了菜,買了瓶白酒悶頭喝。老婆呼哧呼哧進屋時他已經(jīng)醺醺然的了,菜也見了底兒。老婆不悅的神情立時爬上臉:“行啊!挺享福啊!” “怎么,管得著嗎?瞧你那樣!像個豬!”酒精讓他吶喊出了心聲。于水老婆驚得半天沒合攏嘴:“你……你說什么?于水!你……你再說一遍!”顯然她是沒有反應(yīng)過來。“好啊!于水你他媽的長能耐了,你什么東西!有什么資格罵我!窩囊廢!錢掙不家來,有能耐罵老婆……”于水老婆嘴上的功夫很有一套,從晚飯到夜里九點一刻中間沒有間斷過,就是上廁所都是一路罵去一路罵回的。于水一副凜然的表情堅持到了上夜班。

第二天早晨五點半于水剛進家門罵聲迎面撲來:“你他媽姓于的,給我說清楚,為啥說我是豬,你他媽的……”八點半她該上班了,大門“咣當(dāng)”關(guān)上,門外飄進一句話:“于水,你他媽的等著瞧!”

其實于水在罵完那句話后就已經(jīng)后悔了。他知道苦難的日子須等三四天以后才能結(jié)束,如果老婆氣順不過來,要一星期或者更長的時間。這期間他不能道歉,不能爭辯,更不能還嘴。唯一的對策就是裝成聾子啞巴給那燃燒的女人做飯、洗衣服、沏冰茶。

不過,于水的這場罵也算沒白挨,老婆的侄女第二天下午就回家了。走時于水還說:“小平別往心里去!你姑就這脾氣。回去給你爸媽帶個好,要是悶了過幾天再來玩兒,反正車也挺方便的。”

這窗子又專屬于水了,他可以毫無顧忌地守在窗前,在悄無聲息的草叢里一兩個小時一動不動。

他發(fā)現(xiàn)那女人有時白天把窗簾放下,而她家的桌子與床遠(yuǎn)離了窗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