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關

澆　潔

我以為這輩子,初中考取了師范,再不要過高考這一關了。沒想年過不惑,還是沒能逃過高考。當然入考的不是我,而是女兒了。可誰能說,高考不是考家長呢?有人這樣總結:六月考學生,七月考家長(填志愿),八月考錢。單就考學生這一關,過起來就難乎其難矣!

“家和萬事興”,要過好高考關,需要有和諧的環境。我們一家四口,我和我女兒,丈夫和他的女兒,一男三女,組裝家庭,本就千瘡百孔,再加上我的前夫他的前妻,要把這些“愛恨情仇”熔為一爐,煉就出和諧的“仙丹”,談何容易!

當然矛盾的主體還是女兒。我這個早產的女兒,從小就羸弱多病,熬到高三這一年,體重不到40公斤,再熬至高考前一個月,只剩35公斤,竹條般纖細瘦削,體檢的醫師見了都嘆,太瘦了,針扎都擠不出血來。心理素質又差,中考都緊張得流鼻血吃不下飯,何況高考。所以女兒動不動就生病,今天頭暈,明天胃痛,后天腹瀉,要么就是中暑受涼,急熱長癤,輪番地折騰。于是我一天一趟地跑醫院,或一天幾個電話地騷擾熟醫生,見人就討問治療秘方。有人說吃蜂蜜好,我就買蜂蜜;有人說吃鴿子燉天麻好,我就買鴿子燉天麻;有人說吃西洋參提神,我就買西洋參。可女兒,嘗一兩口或吃一兩餐,就不要。女兒早餐幾乎不吃,或吃啥吐啥。醫生診斷說胃病,可吃了十三四天胃藥仍無一點成效,醫生甲說:“這是高考綜合征,乃緊張所至。”我想自己對女兒一直奉行“身體第一、成績第二”的圭臬,常安慰她:“大不了從頭再來。”女兒仍緊張恐慌茶飯不思。怎么辦?于是我又去咨詢醫生乙。醫生乙說:啥藥也別吃,要不就熬點生姜水解解暑濕。我小心熬好生姜水,女兒聞味,端起碗就吐!我急惱了,半嗔半笑道:“湄,這種現象只有懷孕有,你……”“虧你想得出!”女兒在刷牙,不待我說完,把杯子摔進水桶,憤然而去。因為高考,女兒的性情變得暴躁敏感。

女兒精神恍惚、抑郁失眠近半月。睡覺時警覺如貓,稍有風吹草動就睜大眼睛睡不著。而我住的宿舍樓連帶柴間共九戶人家,且大多“貧下中農”,節省需要花錢的自來水已成不變的法則。職業有當鐘點保姆的,有開早餐店的,有上三班倒的。于是大清早和中午,便成了她們在樓房唯一的壓水井邊洗刷閑聚的約定時間。這棟老式樓房建于上世紀90年代初,底下沒有柴間。我家又住一樓,兩個臥室距離壓水井不到兩米。那“嘎當嘎當”的壓水聲,“砰砰”的搗衣聲,“嘰喳嘰喳”的聊天談笑聲,“嘟嘟”的摩托聲,如在耳際!平常除了下大雨,根本無法午睡,早上也沒法瞇個懶覺。壓水井是公共設施,壓水洗刷聊天是鄰舍的自由。我找了個別要好的懇請拜托外,還有兩三個難說話的,講了又怕不給面子。左思右想,終寫下一封要求關照的信,貼在過道顯眼處:

各位高鄰:

你們好!

我家有女準備高考,還有八天。因為緊張,中午需要休息一會。敬請大家在交談、洗衣等活動中盡量輕聲。時間是中午12:50——13:50。期限:5月30日——6月8日。給你們帶來不便,敬請大家諒解!

謝謝大家!

呂麗珍拜托

2008年5月30日

貼了信后,中午樓層里安靜了許多,即便有兩三戶壓水的,想到我的請求也輕了些。

攘外必先安內。可隨著高考日期的逼近,家里越發吵嚷不休。主要是我急性疑愁,以及身為母親面對女兒身心交瘁的焦躁不安,導致家庭內亂不斷。

我想方設法哄女兒開心,能吃得下飯。可解決問題首先要解決經濟問題。而家里因為購買新房問債不斷,丈夫心疼錢,整天苦著個臉。五月底,女兒過生日,我看中一件短袖,花了60元。丈夫許是思謀著前不久他女兒生日只花了二十幾元,加上近來我把心思全花在女兒身上,心里不平衡,臉色愈發陰沉。女兒穿上新衣讓他欣賞一下,他頭都不抬。女兒早餐連熬得稠綿的粥都難以下咽,一吃就吐,空著肚子又要騎車從城北趕到城南去上課,晚上做考卷還要熬到十二點多。我心疼孩子,上菜市場和大多數母親那樣不知買什么。我甚至琢磨出,凡站在菜市場發愣或徘徊不定的準是高考的家長。于是我湊過去向她們取經。有的說,凌晨已熬好了響骨湯;有的說,昨晚已包好了餃子放進冰箱。可家里買不起冰箱,天又燠熱,于是我頭天晚上就洗好韭菜,天剛亮起床滾餃子皮,滾好餃子皮趕菜市場買肉,待買好肉,餃子皮因匆忙中忘了撒面粉粘連一處,又得重新滾,餡里加上墨魚碎、香菇絲、蝦米,自以為鮮美無比,可到女兒嘴里照吐不誤。怎么辦?于是我一天兩三趟地逛超市,揣摩女兒平日喜歡吃什么,或什么她沒吃過,或許現在想吃點。一次我嘗試著買了一包QQ巧克力餅,沒想女兒見了欣喜雀躍:“媽,哪買的?我同學到處都找這種餅哩,好吃!”

離高考還有兩三天,學校最后一次模擬考試。女兒終于支撐不住,借老師手機打電話要我去接。我和丈夫手忙腳亂趕去。女兒說,同桌比她病得還嚴重,早上爬起頭發暈胸口發悶,父母又在外打工,仍要堅持著考完。我疑女兒中暑了,一到家,就對她進行一番“肉體折磨”,果然,掐出的痧呈紫黑色。

隨著高考來臨,我病態焦慮到白熱化的地步,對丈夫又極其不信任。只要女兒一離開,我就六神無主,蜷在一個角落發呆流淚,感覺孤立無援。我知道自己傳染了高考綜合征,可良好的心態如一尾深海的魚,看不清抓不著。還好,6月5日,女兒的生父特意從天津趕回。我強遏著多年來對他的怨尤,和前幾天因懇請他回家他對我的奚落與咒罵,主動找他交流,希望他這幾天配合配合我,讓女兒順利度過高考。我對他提出了兩點請求:幫女兒買一件長袖衣怕早上天涼,親手炒一兩個菜或上飯店端一兩個菜給女兒改善一下胃口。沒想他笑著滿口答應:只要允許我養豬一樣養女兒,那有什么難的。前夫是學畜牧營養的,飼料配方是他的專長。我一陣欣喜,私下要求他:對我丈夫客氣些。

前夫立馬付諸行動,回來的當晚就去接下晚自習的女兒。這是他自女兒上學來頭一遭,結果可想而知,女兒都到家了,他還沿路尋覓。待來我家想和我丈夫套套近乎時,盡管我觍著臉小心賠上好話,丈夫仍黑起臉不理睬他。

6月5日就這樣過去了。6月6日睜開眼,丈夫就笑我:“現在開心啦,和前夫達成默契了。”我佯裝不知他的醋意,在丈夫面前撒嬌發嗲:“老公,這兩天,菜我來買,你上好班就行。”因為我有個私心,希望暫住在我家不遠的前夫,和我有商有量、同心協力買菜燒給女兒吃。沒想等到上午十點,仍沒見前夫的動靜,我忍不住發短信去催。他倒好,違起約來:“我早已買好鴿子、天麻,燉了。”我一聽就惱:女兒最嫌吃鴿子了,昨天我燉了她一口沒嘗!我要求他去附近飯館端一份魚丸餃子或爆一盤豬肚來,女兒肯定感興趣。前夫勉強跟我去訂餃子,不忘一路譏諷我。我又想要他買點平時我不舍得買女兒想吃的提子、核桃來,并告訴他哪兒有賣。前夫感覺被我牽著鼻子,心想都離婚了憑啥指使他?十二分地不情愿,要么和我抬杠要么與我拗著來。于是提子和核桃還得自己掏錢,又要小心和丈夫陪笑解釋。前夫買來一個西瓜,破開又是生的。家里開起了百家惠。女兒見我們前呼后擁地圍著她,一點都不領情,仍一如既往地吃不下睡不寧。

6月6日高考前一晚,我關掉手機拔斷電話,自以為處處小心,沒什么疏漏,卻怎么也睡不下,一會兒擔心女兒捂壞,一會兒擔心女兒受涼,時時爬起提著鞋子打著赤腳到她房中察看。一夜未眠。

終于熬到6月7日五點多,我正想挨到天亮趕早去菜市場買豬肚,沒想千算萬算算不過天,女兒剛打上迷糊眼,丈夫的精神病前妻清早就站在我家窗口叫嚷她的女兒起床看書!女兒氣急而起,又是頭暈又是嘔吐。

我立馬打電話給前夫,要他帶女兒去散步,順便教她怎樣做放松深呼吸。自己則趕菜市場,求熟屠夫賣給我一個豬肚。可豬肚很難燒,又要洗又要焯,還要刮和爆,沒炒過的人很難爆出味來。而今天又恰逢公爹生病,要丈夫回家一趟。盡管我十分不情愿,丈夫還是趕回了鄉下老家。丈夫見父親沒事,又急匆匆趕回炒肚片。

也許是女兒人生中最重要的早餐,我學著電視上的高考食譜,做了一碗拌有青豆、香菇、肉絲的粳米摻糯米飯,可謂色香味俱全,女兒卻連看都不看,遞上酸奶、鮮奶和果粒奶都一一搖頭,只勉強喝了幾口粥,一會兒又全吐了出來,連水都沒喝,空肚就進了考場。我真擔心她暈倒在考場上。還好,到十一點五十,前夫已把女兒接回家。一到家,女兒就把我叫進了房。原來,由于緊張過度,女兒的“好事”提前十二三天來了!女兒一來“好事”就肚痛體虛,如今人整個虛脫一般。天不佑我!

中餐,女兒喝了幾口粥,夾了幾塊肚片就癱軟在床。我端了一把凳子坐在壓水井邊站崗,不讓摩托車經過女兒窗前,不讓人來壓水,不讓小孩在門口吵鬧。我鐵著臉不好意思地擋了好幾個人,只為讓她休息片刻。

下午數學沒考完,我又再三懇求前夫,希望他帶女兒改善一下胃口下一次館子。前夫一面嘲諷我,一面極不情愿地把女兒領進了餐館,盡管前夫擁有私家車開了公司,幾乎天天帶人下館子,女兒卻是平生第一次被父親帶進餐館就餐!受寵若驚心情好,環境又潔凈亮堂,女兒當晚就吃下一大碗米飯!我聽了無比高興。當我要求前夫明天中午再帶去撮一頓時,前夫斷然拒絕。為了讓女兒輕松應戰,我不僅對所受的委屈只字不能提,還要維護前夫和丈夫的良好形象。而在我面前飛揚跋扈的女兒,在自己親生父親跟前卻膽小畏怯,丁點要求都不敢提。我很清楚,在前夫的天平上,我一百遍的懇求抵不上女兒的一句話。

為了明天中午這極其重要的一餐飯。趁傍晚散步、丈夫心情舒暢時,我和顏悅色地和他協調溝通,找出幾個理由欲說服丈夫:一、6月8日是端午節,全家從沒下過館子,我們全當是在外加餐慶祝節日;二、這是我女兒人生中最重要的午餐,讓她開心了吃好了考好了能更好更快地送出去,以后家里的關系會簡單好處些;三、以后你女兒高考,我保證也帶她下一次館子。我擺出諸多理由,丈夫一句話就回絕了:“錢多了在袋里發燒啊!”在這節骨眼上,我警告自己,不能任性生氣,更不能以離婚相要挾。我急中生智,迂回道:“那我用女兒的壓歲錢請,好不好?”丈夫終于同意了。

晚上女兒怎么也不想睡,前夫厚著臉面到我家陪她聊天,丈夫的臉色也多有舒緩,兩個男人在廳堂打完哈哈,丈夫就折回臥室坐在老床上看書。這套房子是前夫手上置辦的,離婚時連同女兒一起判給了我,至今仍保持著原樣。那老床,歷史就更悠久了,還是前夫奶奶的結婚床,后又成前夫父親的結婚床,四只床腳都被老鼠磨牙噬去了三分之二,因為家貧又成了我和前夫的結婚床,為了能獨占這張床,當年前夫還和他父親吵架,前夫提一把柴刀激憤地站在床欄上,揚言不讓我們搬走就把它劈爛,至今床欄上仍有一大塊凹刀痕。離婚后前夫曾要求買一張新床換回,我賭氣沒肯。四年前,丈夫帶著他女兒提一只旅行箱就進了我家,如今這張床又成了我和丈夫的結婚床。丈夫寄人籬下,窩在這處處彌漫著前夫氣息的老屋,自尊心不可置否地時時受挫,但生活顯然比自尊心強大。而前夫的闖入又當面鑼對鑼鼓對鼓地直捅著丈夫流血的自尊。兩個男人同處的尷尬可想而知。為了分散女兒的注意力讓她放松放松,前夫裝著若無其事,說些“飼料雞比土雞更有營養之科學依據”、“世界第一份招聘廣告的由來及不能留長指甲的規定”等女兒似懂非懂、似感興趣又不感興趣的話題。女兒躺在藤椅上聽父親微笑地掰嘴動著,享受著父親異常難得的真心誠意的服務,舒適知足得連連打哈欠。女兒的哈欠聲,松弛了我緊繃的神經,我也跟著打起了哈欠。前夫格外驕傲帶著他慣有的炫耀:這是心理催眠術!我學過。有一句名言你不知道吧?母親是最親密的人,父親是最想溝通的人……

女兒仍一夜夢不斷,爬起說,連路都不會走了。我也似睡非睡,只瞇了兩三個小時。

6月8日早餐時,女兒的奶奶也特意從鄉下趕來了。我一會兒端水,一會兒拿水果,一會兒遞粥,前夫和奶奶在旁邊張嘴看著女兒吃。丈夫說,那么多人圍著不是讓她更緊張么?女兒喝了幾口粥又上衛生間吐去了。前夫也搖頭笑嘆:考取北大去北大,考取清華去清華吧!女兒走出家門時,我忽然想起,趕緊讓她吞下兩粒西洋參。

我知道,要讓女兒平靜,只有自己先靜下來。一瓶渾濁的河水,你不停地擺晃攪拌它,它還是渾濁的。如果你沉靜下來,瓶中四分之三的水是清澈的。當我把“我”的事變成“我們”的事,握成一個拳頭,什么事都好辦了。

女兒被前夫領進了考場。我和丈夫商量挑選著,第一次踏進飯館去訂菜,把葷素搭配妥當。訂好菜,剛到11點,我和丈夫就站在校門口接。來接的家長真不少!大家擁在一起惺惺相惜。一個說:“兒子一夜未睡,我一夜聽他輾轉反側又不敢進屋去看。”一個說:“緊張什么,考不取一本上二本,考不取二本上三本。”另一個搭腔:“現在學生比我們當年幸福多了,不存在考不取,最末也能上專科,只要你有錢。”……大家有一句沒一句,心思全在考場上。快到點了,家長們一個個伸長了脖子,“學生出來晚證明題目難,孩子的表情能說明一切。”“昨天下午的數學難,今天的文綜和英語也容易不到哪兒去。”……

這一場,丈夫和前夫,我們仨都去接女兒了。女兒被我們簇擁著像明星似的走出校門。前夫趕緊問:“湄,我同學聚餐,跟我去同學那里吃么?”我不甘落(下轉第46頁)(上接第55頁)后:“我們一家人都訂好菜了,跟媽媽去吧?”女兒開心極了:“跟媽媽去!”

飯館包廂比我那陳舊的家干凈舒適,況且小女兒早已開好了空調候著。女兒極給面子,胃口大開,吃了一只鴨腿,還喝了湯吃了粥,沒有一點吐的跡象。

一家人吃飽喝足,我站崗守著壓水井讓女兒睡了半小時。把女兒送進考場參加最后一場考試,我長舒了一口氣。

待考完,前夫把女兒接回,笑對女兒說:“當公主的日子一去不復返啰,湄,你現在吐啊……吐啊!”

一個人的高考成了全家人的高考。每年的六月,不知有多少家長像我一樣殫精竭慮、焦躁忙碌,儼然年關人頭攢動的火車站,抱著孩子擠最后一趟定點限員的火車。在這萬人爭矚的火車面前,當不健全的制度成為狹窄的窗口、素質教育只能以應試分數衡量一個人的成敗時,這個昂貴的分數就成了炙手可熱的車票。通過檢票口登錄的只有少數的幸運者。殘酷的現實,怎能不使學校、家長們推波助瀾?

面對高考這把篩子的遴選,我們需要的是一顆平常心。當寬廣高遠戰勝了狹隘偏見、貪劣紛爭讓位于平和律令,一切的關坎,都將成為你斑斕多彩的人生投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