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如鵬
1955年9月17日,錢學森一家乘船離開了美國。
在香港九龍火車站候車室,有記者用英語向錢學森提問。他說:“對不起,現在我要說中國話了!”

1950年9月初的一天,正在舊金山旅游的中國留學生鄭哲敏看到報紙上的一則新聞后,十分震驚,立刻結束了旅程,返回其就讀的加州理工學院。
新聞說,正準備離開美國的錢學森被移民局逮捕。
“事先,我知道他要回國,但沒想到會是這個結局。”如今已85歲高齡的中國科學院力學研究所研究員鄭哲敏對那段往事仍記憶猶新。“那時,我是他的博士研究生,正在做熱學應力學方面的論文。”
鄭哲敏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回憶說,“當我趕回洛杉磯時,錢老已被關押到特米那島上的一個拘留所里。”開始幾天,看守人員不許任何人探視,也不準錢學森與外界聯系。多年后,錢學森的夫人蔣英回憶,在被關押的15天里,他的精神和身體都受到嚴重的損傷,體重驟降了13.5公斤。
移民局逮捕錢學森的理由是“企圖攜帶機密的文件離開美國”。“這是子虛烏有的”,鄭哲敏說。事先美國聯邦調查局曾扣留了錢學森一家已經裝船的所有行李,包括三腳鋼琴、800多公斤重的書籍,但沒有查出一件機密材料。
“那都是借口。實際上,美國人就是不想放他走,因為他是世界頂級的火箭專家。”鄭哲敏說。
金布爾的老朋友
當年,美國海軍次長丹尼?金布爾為阻止錢學森回國,對移民局說的那句話——“無論在什么地方,他都抵得上5個師”——已為世人所熟知。
鄭哲敏說,其實,金布爾與錢學森曾是很好的朋友,“早年,錢老參加的‘火箭俱樂部與美國軍方有過合作,用火箭改進飛機起飛時的助推器,大大縮短了跑道的距離。后來,‘火箭俱樂部的幾個成員創辦了一家公司,錢是技術顧問,金布爾是公司的管理人員,負責經營。他們很早就認識”。如今,這家公司已成為全球規模最大的火箭與推進劑制造企業——通用航空噴氣公司。
“作為海軍次長,同時又是多年的朋友,金布爾對錢老所從事的工作和能力是十分清楚的。”鄭哲敏說。在回國前,錢學森曾前往華盛頓向金布爾告別,金布爾感到非常驚訝,極力挽留,“見挽留不住,才出此下策”。
金布爾隨后給美國移民局打了一個電話,表示“說什么也不能放他回到紅色中國??”當時正值朝鮮戰爭剛剛爆發,中美兩國處于敵對狀態,放錢學森回國,在金布爾看來無異于放虎歸山。
于是,錢學森在美國最后的5年,一直處于被軟禁的狀態。
錢學森是1935年赴美留學的,到美國后,他先在麻省理工學院航空系學習,僅用了一年,就獲得了航空機械工程的碩士學位。畢業后,錢學森本想到飛機制造廠工作,掌握制造技術,但當時,美國航空工廠不歡迎中國人。于是,他轉而研究航空工程理論,來到世界上第一個航空系的誕生地——加州理工學院。
在加州理工學院,錢學森遇到了影響他一生的導師馮?卡門。
馮?卡門是匈牙利籍猶太人,1934年移居美國。他是馳名世界的空氣動力學家,第一個從理論上證實了人類實現超音速飛行的可能性,并研制出第一架超音速飛機,被稱為“超音速時代之父”。
在馮?卡門的指導下,錢學森選擇了當時最尖端的科學領域——高速空氣動力學,攻讀博士學位。
加入“火箭俱樂部”是在他讀博期間。當時,馮?卡門的另一位博士研究生弗蘭克?馬利納正在研究火箭的飛行和推進,并與幾個熱衷于此的學生組成了“火箭俱樂部”。后來,錢學森也加入其中,成為火箭研究的先驅者之一。
據說,有一次“火箭俱樂部”研制了一枚火箭,在校園內試射,可在發動機點火后火箭發生爆炸,巨大的氣浪把錢學森等人掀翻在地,險些喪命。學校因此勒令“火箭俱樂部”停止校內的一切試驗活動,把他們驅逐出校園,并稱這簡直是個“自殺俱樂部”。
不過“火箭俱樂部”很快引起了美國航空工業界和軍方的重視。美國陸軍航空兵司令亨利?安諾德還親自到加州理工學院參觀了他們的實驗室。
1939年6月,錢學森博士畢業后,在馮?卡門的推薦下,被聘為加州理工學院航空系助理研究員,留校工作。
不久,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由于戰事的需要,馮?卡門被美國軍方聘為顧問,錢學森、馬利納等“火箭俱樂部”成員也開始參與軍事研究項目。據考證,美國導彈計劃第一份正式的建議報告《遠程火箭的評論和初步分析》,就是錢與馬利納合作完成的。
1945年,戰爭接近尾聲。錢學森隨馮?卡門前往德國,接收先進的導彈成果和技術,并被授予上校軍銜。
鄭哲敏說,當年錢學森出入五角大樓的通行證,以及前往德國的軍官證至今仍被他的一個美國朋友所收藏。“1993年,我去美國訪問,還看見過。”
美國作家密爾頓?維奧斯特對錢學森做過這樣評價:他對美國建造第一批導彈起過關鍵性的作用,是制定美國空軍從螺旋槳式飛機向噴氣機,并最終向無人航天器過渡的長遠規劃的關鍵人物,是幫助美國成為世界第一流軍事強國的科學家的銀河中的一顆明亮的星??
另起爐灶搞新學問
錢學森被捕后,他的同事向當局提出強烈抗議。加州理工學院主席杜布里親自給金布爾寫信,要求他放人。移民局迫于壓力,再加上沒有確鑿的證據,在收了15000美元的保釋金后,釋放了錢學森,但要求他不能離開洛杉磯,并且定期到移民局報到。
“人身自由受到了很大的限制。”鄭哲敏回憶說,錢學森的信件和電話都受到嚴密的監視。為了不給同事、朋友們帶來麻煩,他開始深居簡出。
“我想那時錢老的壓力是很大的,報紙上幾乎天天都有針對他的新聞。但他很快就穩定下來,還是照常上課,做研究。這個毅力是很不簡單的。”
讓鄭哲敏印象最深的是,盡管當時華人還很受歧視,但錢學森擁有不服輸的個性。剛到美國時,一些美國學生嘲笑中國人愚昧無知,錢學森聽了很生氣,說“我們中國作為一個國家,是比你們美國落后;但作為個人,你們誰敢和我比,到學期末,看誰的成績好?”
鄭哲敏回憶,多年后,有幾個當年的美國同學還跟他說,他們博士論文答辯時,最怕錢學森去聽,看見他來就戰戰兢兢的,生怕被他提問。
被扣留在美國期間,由于被美國政府取消了接觸機密資料的資格,錢學森無法繼續進行噴氣推進技術的研究,他決心另起爐灶,搞一門新的學問,這就是后來的工程控制學。
上世紀40年代,美國科學家維納出版了一本名為《控制論》的書,研究系統與各個不同組成部分之間的運動關系。錢學森當時敏銳地意識到,這與火箭制導工程問題是相通的。
經過4年的潛心鉆研,錢學森撰寫出《工程控制論》,這本書被譽為工程控制學的開山之作,他本人也完成了從一個空氣動力學家向一個控制論學家的轉變。據說馮?卡門看了這本書,曾感慨地對錢學森說,“你在學術上已經超過了我,我為你感到驕傲。”
1955年,中美大使級會談在日內瓦召開。會議期間,在中國政府的交涉下,美國政府終于準許錢學森離境。時任中方代表的王炳南回憶,周總理后來在談起這次會談時說,雖然沒有取得積極的結果,但要回來一個錢學森,僅這一件事情,會談也是值得的。
1955年9月17日,錢學森一家乘船離開了美國。
“現在我要說中國話了!”
2006年5月10日,中國外交部解密了一批上世紀50年代的檔案,其中有一份是有關錢學森歸國的資料文獻。
這是一篇由著名力學家、教育學家和科技事業活動家朱兆祥執筆寫的電傳。
朱兆祥當時作為中國科學院代表,赴深圳羅湖口岸歡迎錢學森回國。鄭哲敏回憶說,為了更好地完成歡迎任務,在去深圳前,朱兆祥還特意跑來詢問已先期回國的他,了解錢學森的情況。
接到錢學森后不久,朱兆祥就給外交部發了一封題為“錢學森等已抵深圳”的加急電報,同時報總理辦公室等部門抄收。
朱兆祥在電文中說,錢學森8日已抵深圳,當晚抵廣州,游覽一日后赴上海。歸國途中,除了在檀香山、馬尼拉、香港等地受到記者包圍外,美國當局未加阻攔。文中推測“可能由于近期美國對此態度略有改變,扣留不成,就討好些,故未留難”。

電文還寫道,“錢學森等留學人員經歷了5年的軟禁和特務跟蹤的不自由生活到深圳后,他們相互恭喜,如履新生。對于歸國的留學生們,國內公共場所的整潔和招待人員的效率都使他們感到興奮,感到祖國進步的神速。到廣州后,他們急著上書店買《憲法》《五年計劃》等閱讀。”
據當時媒體報道,在馬尼拉港口,美聯社一名記者問錢學森“你是否是共產黨?”他回答說,“我還不夠做一名共產黨員。因為共產黨人是具有人類最崇高理想的人。”
在香港九龍火車站候車室,有記者問:“在美國時是否經常有人監視?”錢學森回答:“有沒有監視我,只有美國人知道!”另一個記者用英語提問,他說:“對不起,現在我要說中國話了!”
有報道說,錢老回國后,再也沒穿過西服,“穿得最多的是中山裝和黃軍裝。”
1955年10月28日,錢學森一家在朱兆祥的陪同下到達北京。中國科學院副院長吳有訓和在京著名科學家華羅庚、周培源、錢偉長、趙忠堯等20多人到車站歡迎。當晚,中國科學院院長郭沫若舉行了宴會,宴請錢學森。
第二天,錢學森和夫人蔣英就接到周總理的邀請,前往中南海。一見面,總理就大踏步迎上來,緊緊握住他的手:“學森同志,歡迎你歸來,我們的國家太需要你了!”
很快,錢學森就全身心地投入到國家的建設之中。他主持完成了“噴氣和火箭技術的建立”規劃;參與了近程導彈、中近程導彈和中國第一顆人造地球衛星的研制;直接領導了用中近程導彈運載原子彈“兩彈結合”試驗??
這似乎正是當年阻止他回國的金布爾所擔心的。在得知錢學森離開美國后,金布爾曾感慨道,“我們終于把他逼走了。這是美國有史以來做得最愚蠢的一件事!”
加州理工學院主席杜布里則意味深長地說:“我們知道,他回去不是種蘋果樹。”
“我不宜出訪美國”
回國后的錢學森雖然長期身居要職,但他在生活上始終從簡。
“他剛回國時,科學院在中關村給他分了一套三居室的公寓,很簡陋。與他在洛杉磯住的獨棟別墅簡直是天壤之別。”鄭哲敏回憶說,“不久,錢老一家搬到了阜成路,條件稍好一點,但也是50年代建的普通居民樓,房間很小,從此再沒換過。”直到七八年前,房子實在太舊了,才在他住院期間,簡單裝修了一下,“漂亮了一點”。
上世紀70年代末,改革開放后,對外交流逐漸增多。一些美國科學家和在美華裔科學家多次邀請錢學森訪美,但均被他謝絕。
1979年,他的母校加州理工學院授予他“杰出校友”稱號。“這是一個很高的榮譽,在眾多的畢業生中,只有極少數最優秀的人才有可能獲得這個殊榮”,同為加州理工學院校友的鄭哲敏說。
不過學校規定,這個獎需要獲獎者親自到場領取。由于錢學森沒有去,獎章和證書一直存放在加州理工學院的展覽室里。
直到2001年,錢學森90壽辰前夕,加州理工學院才打破慣例,派人專程把獎章和證書送到他的病榻前頒發給他。
1985年,美國總統科學顧問基沃思訪華,會晤國家科委主任宋健時表示,錢學森對美國的科學技術進步特別是軍事科學的發展做出過很大貢獻,想邀請他訪美,并由政府和有關學術機構表彰他的重要貢獻。
胡耀邦獲知這一消息后,勸他說,你在國際上影響很大,一些國家邀請你,就出去走走。你出去和別人不一樣,對推動中外科技交流會有很大影響。錢學森回答說:“總書記,當年我回國的事很復雜,在目前這種情況下我不宜出訪美國。”
后來,錢學森對此解釋說,“當年我離開美國,是被驅逐出境的。如果現在去美國,將‘證實了許多完全錯誤的東西,這不是我應該做的事。”對于美國人給他的榮譽,他說:“如果中國人民說我錢學森為國家,為民族做了點事,那就是最高的獎賞,我不稀罕那些外國榮譽頭銜!”★
本文參考了《錢學森實錄》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