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志廣：艱難的入世談判

王春元

談判前從白宮摸到了底

在北京朝陽門外大街的一幢老式樓房里，蝸居著一個老人。他的辦公桌安放在一個兩面由薄板圍成的，不足八平方米的小屋里。小屋的頂部和大廳是通開著的，以至于我們不得不請求其他辦公人員委屈一下，讓我們安靜地完成采訪。老人安詳平易，他的臉上絲毫顯不出曾經(jīng)的顯赫與尊榮，他更像是一個長期浸泡在故紙堆里的老學究。這個精神矍鑠的老人，就是三十年前將可口可樂帶進中國，長期擔任中國對外經(jīng)貿(mào)領域負責人的佟志廣。

佟志廣最早曾擔任駐印度使館的外交官，中國外經(jīng)貿(mào)部副部長，中國第二任WTO代表團團長，首席談判代表。

在十五年的中國“入世”談判征程之中，前后中國經(jīng)歷了四任的首席談判。從1987年開始，首任代表是沈覺人，第二任談判代表是佟志廣，第三任談判代表是谷永江，第四任談判代表是龍永圖。有人形容中國入世就像一場四乘一百米的接力賽，這個比喻很形象，但是不準確。實際上這與四乘一百米接力完全不同，經(jīng)歷了非常艱難困苦的過程。四位首席談判代表都付出了他們的忠誠和勇氣，付出了他們生命中最光輝的歲月和智慧。這四個人接續(xù)不斷地工作十五年，才使中國2001年的11月11號在多哈會議上正式加入WTO。

佟志廣擔任中國人世的首席談判代表期間，實現(xiàn)了和美國貿(mào)易談判署的真正意義上的破冰之履。他的工作為后面兩任談判，特別是龍永圖在最后一次的激情跨越創(chuàng)造了堅實基礎。許多年后，美國政府有些人對于佟志廣當年和美國談判所取得的成績，還不無苦澀地說：“我們被共產(chǎn)黨玩了。”

佟志廣說美國人像一個慣壞了的孩子，跟他們談判非常困難。他舉例說，它就像一個小孩到理發(fā)館里剃頭，他不老老實實坐著，他老動。你得用很大的力量把他按住。在談判之前，美國人就威脅他，說中美貿(mào)易之間有巨大的逆差，逆差有180億，實際這是按照美國人的算法，中國人算法沒那么多。而且美國人說要在1992年的10月份完成談判，不完成談判，美國人就要動用301條款，把中國列入重點國家制裁。如果這樣，當時的損失要達到39億美元。中國也當仁不讓，中國說你跟我提到39億，你來報復我，我也報復你。中國對他報復性的東西達到41億。

1992年初，他率團和美國人進行最后一輪談判，這是他的談判歷史上最長的一次，整整談了七天，夜以繼日，每天都工作到凌晨。談判的最后時間是美國人確定的，是1992年的10月10號，如果這個談判時間不能談成，美國人就要動用301條款來制裁中國。這時候有兩件事情對于佟志廣的這次談判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一件事情是在國內(nèi)，一件事情是在國外。1992年10月14號，十四大召開，第一次正式地確定了我們國家要實行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這是佟志廣在談判之中一個重要的砝碼，也是第一個向西方表明，中國是市場經(jīng)濟，市場經(jīng)濟就是自由經(jīng)濟。

在國際上，也有有利于中國的一件事。美國當時正在進行大選。在任總統(tǒng)布什和民主黨的候選人克林頓在10月11號上午要進行一場電視辯論。而中美貿(mào)易談判的成功對于參與辯論的布什總統(tǒng)來講，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政績，這對現(xiàn)任總統(tǒng)布什是有好處的。佟志廣到美國去以后，第一天白宮就給他打電話，要求接見中國的首席談判代表，以前到美國從來沒有這樣的事情。去白宮后，他發(fā)現(xiàn)情況和以前不一樣，他到美國白宮，接待他的房間是非常豪華的房間，是美國國務卿接待各個國家元首的房間。美國的國務卿在白宮里接見其他國家的元首用的房間，他之前都沒有進過那個房間。一坐下來美國國務卿就跟他講，這次談判我們希望談成功。希望有一個結果出來，美中貿(mào)易對雙方有利，中美之間完全有條件談出一個雙方都滿意的結果出來。講完話以后就很藝術地傳達了信息，說老總統(tǒng)布什明天有一場電視辯論會。講到這兒佟志廣已經(jīng)心領神會，他知道美國人著急要結果，他有底了。

一會兒美國國家安全部的特別助理羅杰斯又進來了，這次講得更明白，11日上午11點，我們要有一個總統(tǒng)辯論會，作為總統(tǒng)對外政策的外交業(yè)績，希望中美雙方達成協(xié)議。他一聽美國國務院和白宮調(diào)子基本上一致，特別激動，卻不慢不急地跟美方說，我們是很有誠意來談的，不論談判成與不成，你們美國不能動不動就拿人權、制裁來限制我們，這是貿(mào)易談判，和別的沒關系。這是談判之前國際國內(nèi)的情況。

逼“鐵娘子”西爾斯就范

10月10號這一天的談判從早上八點鐘開始，美國談判代表是美國貿(mào)易談判署署長西爾斯。當時世界上有兩個“鐵娘子”，一個是英國的撒切爾夫人，一個是美國的西爾斯。

美國的國務院制度也跟我們中國一樣，是首長內(nèi)閣制，一把手不說話，其他人談都沒用。這個人很講究策略，談到一定程度她才出來敲定，只有她有決定權。佟志廣一跟她談才知道，這個“鐵娘子”不是瞎給的。他說，跟她談之前我有心理優(yōu)勢，第一，我有底牌；第二，我是搞經(jīng)濟的，我是學貿(mào)易的，我連印度海關的年鑒我都翻譯過，我怕什么。他們都是律師出生。我就是珠穆朗瑪峰，他們就是小山丘，他就這樣給自己打氣。從早上八點鐘開始談，就沒有離開過談判桌，渴了喝可樂，餓了吃漢堡。好多問題在不斷交鋒過程中慢慢突破。談到午飯以后，美國代表說不談了，說西爾斯要去歐洲參加會議，三點半就要走。佟志廣一聽表情非常鎮(zhèn)定，他知道美國人在耍把戲。他說那好，不談就不談。不是我不想跟你們達成協(xié)議，并目，要求馬生寫人談話記錄：美方中途停止談判。然后說如果沒有特殊要求，是不是我們就宣布這次談判結束了。他這么一說，會場上非常寂靜。對方的副代表馬上就請示西爾斯。他等了一會兒，美方代表回來了，他說西爾斯推遲了動身，四點半以后再走。

接下來就一項一項談，有兩項答應得很快，一個是美國進口成像的照相機要減稅，還有感光膠卷要減稅，這兩個進口不大，我承擔這個責任。沒有具體的手續(xù)，明年1月1號開始就可以減。但我同意減免稅，你得答應一個條件，放松高科技產(chǎn)品對中國的出口，堅定支持中國在關貿(mào)總協(xié)議的締約國地位，不加這兩條，前面都不算。他所謂的這些東西都是給對方施壓。希望把老虎逼出來，必須讓西爾斯出來，她不出來這些問題都邁不過去。

最后西爾斯出來了。說對不起，我剛才要走，現(xiàn)在我也不走了，咱們開始談。他心里有譜了。時鐘在一分一秒地過去，時間一直指到夜里11點鐘，在12點之前他們必須得談完，第二天就是11號，談不成就不行了。還剩一個多小時，雙方還在對重要的問題爭執(zhí)不休。當時做記錄的工作人員看了一下手表，還差不到20分鐘，在桌子下面踢了佟志廣一腳，佟志廣心里有數(shù)，他知道必須得談出一個結果。因為國際談判時都有規(guī)定，可以在某一刻讓時間停下，就把針固定，談判完后再讓表走。佟志廣耐得住勁，成功就在最后一刻。

最后，美國人繃不住勁了。就說咱們討論一下寫法，美國寫一個小紙條說這樣提，拿過來佟志廣看，佟志廣說不滿意，重新修改完拿給他看。最后美國人沒有辦法說你寫一個，于是，他在小紙條上字斟句酌地寫上“美國堅定支持中華人民共和國早日加入關貿(mào)總協(xié)定”。美方說“堅定支持”在美國談判史上根本沒有過，西爾斯的眼睛都瞪圓了，她說要請示白宮。她一說請示白宮，佟志廣心里就高興了，他摸到過白宮的底牌。后來西爾斯請示完回來以后，他們就在中美市場的諒解備忘錄上，原封不動地把這句話寫上了，佟志廣也說同意加上你們的兩條，對方說謝謝你，幫了我一個大忙。后來西爾斯跟他提，說你也得答應我一個條件，當時減免的兩項時間定到1993年1月1號，說你能不能寫成1992年，佟志廣一想當時已經(jīng)lO月份了，也就是一個多月也沒什么，這完全是美國人要下臺階，他說沒問題，就寫到1992年，西爾斯很感謝他，握著他的手，簽署了具有歷史意義的諒解備忘錄。前后經(jīng)歷了十八個月九輪談判落下帷幕，一場殘酷的貿(mào)易戰(zhàn)終于避免了。

放下簽字筆的時候，佟志廣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那一天談判的房間是很有歷史意義的房間，是美國南北戰(zhàn)爭時期北方的司令官叫格蘭特將軍的司令部，這個老房子一到晚上樓道里就漆黑一片，他們談判完以后，西爾斯特意摸著黑，一直把他送下一樓。一樓的門一打開，閃光燈就像繁星一樣不停地閃動，在外面守了一天的記者，都在等待著這一刻。面對等候一天的記者，佟志廣也很興奮，他用英文向全世界的媒體宣布，中美之間達成了貿(mào)易協(xié)議的消息，并且回答了有關問題。他不知道他已經(jīng)開了一個先河，中國的高級領導人，直接用英文回答外國記者的提問，就從他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