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跡

葛　玲

這是一條老街。

兩三米寬的街道，兩邊是矮矮的瓦屋。每間不過七八個平方，現在多數已經廢棄。廢棄的屋子的門是木頭板門，破碎的窗紙，門板上是綠得滲水的青苔，向里一望，黑得疹人。現在住人的房子，裝著有金屬光澤的防盜門，黛青的、雕鏤了飛檐的屋頂上裝著太陽能熱水器，空調外機隱匿在斑駁的墻上。初夏的陽光仍如這兒的水一樣靜靜流淌。柔光，瓦屋，草垛，巨大的石碾子，河邊浣衣的婦人，行走其間，我分明感覺到這寧靜的老街在躍動，在奔流，在抗爭。強烈的時空交錯感充斥著每一個角落，隨風而落的槐花飄得滿天滿地，如下雪一般。

水一樣的柔情，詩一樣的冰冷。

我感到了，這是一場戰爭。

街的盡頭是一幢早已荒廢的老宅。門上的鐵鎖被紅銹淹沒，而旁門早不見了。也許是被人搬去劈柴燒了吧，我想。我忽然發現門上方的橫木上還刻著大躍進的標記，標記的下半部分已被人刮去了。走進宅子，遍地是恣意生長的野草，一片蔥綠。循著磚墻斑駁的印跡，我猜想這兒本來應該是個大院子，再往里是高高低低錯落分布的七八幢房子，看得出前堂、大廳、里間和臥房等的分布。屋頂的飛檐隱隱透露出它往日的風采，窗戶的樣式只能在電視或景區見到了。老宅周身散發著野草、塵土和朽木的氣息，沉浸在永遠的沉默中。

這里原來的人家，一定有著不錯的生活條件。走過了清末民初的戰火紛飛，見證了新中國的曲折路程：歷經大躍進和十年文革，卻不知在哪一天靜靜地沉寂下來。安土重遷的中國百姓不會輕易背棄祖上基業的，是什么，讓不為歷史所注意的他們背棄了老宅呢?

歷史默默不語，古今誰與評說?

行走于青石鋪就的狹長弄堂里，嗅著它衰朽的氣味，我不由得遐想周莊的倩影。

想必周莊，仍是小橋流水人家，漁舟唱晚，青石小弄，古韻氤氳。

想必周莊，仍沉睡在深深淺淺的文人題詠里，沉睡在聒噪城市的懷抱里，沉睡在強加的特權里。

害怕韻味被破壞，害怕柔情被扭曲，于是關于周莊居民生活方式的爭論從未停息。別處都在發展，唯有這里，時間刻意靜止，人們抹去時間的印跡，不愿承認現狀，不敢直面喧囂，不能忍受“玷污”。圍困在一片喧囂中，可悲地做著展示品。周莊，你認識自己嗎?

歷史的名字叫興替，叫發展。歷經歲月蹉跎的老街有著傷痕累累的外表，完完整整的心。異哉，周莊!同樣的古老，卻是完完整整的外表，傷痕累累的心。讓一份滄桑感填充已過分空虛的心，讓完整的真實去掉一切偽飾，讓抗爭與沖擊記錄時間鮮明的輪廓，在印跡里活出真的自己。

殘破，又如何?扭曲，又如何?

那才是歷史最真實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