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我來說,如果不收藏古董,不做與它相關的事情,我已經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義是什么了。”
“亂世買黃,金盛世興收藏。”這句話在張連志身上并不適用。對于他,收藏是與生俱來的興趣,源自一種流淌在血液中的基因。
張連志生于舊時天津意大利租界里的一個儒商世家,良好的家境、嚴苛的教育,讓他從小就深受中國傳統文化的熏陶。張連志還記得年幼時,奶奶經常會指著家里的古董家具,讓孫子們猜是哪個朝代的,誰說得準就可以挑一個最大的梨吃,而張連志總是小孩子們中第一個說出正確年代的。
“對于古董,我小時候并不知道它的價值,但一直跟著父親在玩這些,就像小孩存鋼制兒一樣后來才越玩越大。”不經意間,對古董的熱愛已悄悄埋在張連志心底。直到有一天,隨著家道的中落,父親的去世,張連志開始意識到自己的責任。他一邊下海經商,一邊尋找流散于民間的各種寶物。
盡管已是收藏大家,但張連志很少在大型拍賣會上露面。張連志說,其實收藏是有一個圈子的,父親在收藏圈內就人脈廣泛,且人緣頗佳,而他則繼承了父親的衣缽。
張連志近兩年漸漸為圈外人所熟知,是因為他的一個驚世駭俗之舉——在天津市和平區赤峰道上修建了一座“瓷房子”。
遠遠望去,那是一座法式洋樓,走近后你會發現,整棟建筑由各個年代的瓷片,瓷瓶裝飾而成;包括幾億片以宋,元的鈞瓷為主的古瓷片,12000多個古瓷碗碟,瓷瓶,300多個古瓷貓枕,300多個石獅子,300多座石雕。
在修建瓷房子之初,張連志的行為并不被周圍的朋友理解,他們覺得張連志這樣做簡直是在“糟蹋”古董,但在張連志眼中,與其將這些瓷片,瓷瓶放在博物館中,隔著玻璃與世人相見,不如將他們粘連起來,做成一棟建筑,讓每個人都能近距離地欣賞,觸摸它們。

“這些瓷片能讓歷史復活。”張連志說,站在瓷墻前,你會發現語言瞬間變得如此蒼白,這些瓷片、瓷瓶是中華文化的承載者,你能做的就是靜靜地在那里欣賞,歷史的回音已在耳邊回蕩……
多年的收藏,讓張連志一度經歷過生死的考驗,現在他的心態已經豁然開朗:“人只是一個傳承者,沒有人能一輩子擁有這些古董,能夠成為一名傳承者,我覺得已經非常幸運了。”他淡淡地說:“我望通過這些瓷片,讓全世界的人更多地了解,認識中國。”
記憶的碎片
在瓷房子后面有一個露天天臺,天臺上有一間小小的陽光房,平時是不對外開放的。那間小屋里擺放的都是張連志過去家里的老物件,有他兒時與伙伴們的合影,有他母親嫁到張家時的陪嫁;一架銅床、一面銅鏡、還有一個精巧的八音盒。據張連志說,這個八音盒最早是進貢宮里的物件,最后變成了他母親的陪嫁。而像這樣的老物件,在張連志小時候的家中俯首皆是,“過去我們家的東西除了床鋪是新的,其他的都是老的,連筷子都是烏木的。
然而正是由于特殊的家庭背景,在文革中,張家不僅被抄家,張連志的父親也被打成了“牛鬼蛇神”,每天被派去挖防空洞。家里的東西大多也被一掃而空。
在很長一段日子里,張連志幾乎天天經歷著生死即使去海邊游泳,遠遠的就能看到尸體在海面上漂浮。當時,很多與張家情況相似的人都不堪折磨,最后選擇自我了斷。
“我特別佩服父親的肚量。”張連志感嘆,正是由于心寬、人緣好,他的父親活了下來。然而,父親的沉默寡言,特殊年代留下的心靈創傷,使得張連志在成人后依舊不善用語言表達自己的情感。
文革結束后,政府將—部分查抄的財物退還給張家。從那時起,張連志便經常跟著父親到天津、河北等地“尋寶”。
“小時候跟著父親買這些老物件叫‘買破爛’,不像現在叫‘尋寶’,因為過去沒人把這些老物件當成寶貝。”張連志說,當年他根本不知道這些碎瓷片的價值。那時候,每當天津的老城區進行改造重整地基時,就會有大量的碎瓷片出土,張連志的父親往往會一麻袋一麻袋地往回買。
一開始,他們還會分門別類地把這些瓷片整理出來,這個是汝窯的,那個是龍泉窯的,到后來分都分不過來了。張連志對瓷片斷代的本領就是從小跟隨父親一點點練出來的。“父親告訴我一個最簡單的道理:老的瓷片不拉手。”張連志說,直到現在他也不知道原因是什么。
除了判斷力,在看準一件真品后,如何順利地收物件也是一門學問。張連志的父親告訴他,眼神非常重要,不能直奔心愛的物件就去,要“聲東擊西”不能一眼讓賣家看穿你的心思,這樣才能買到便宜的。
當然,也不會讓對方一直蒙在鼓里,等交完錢后,他會告訴賣家,這個東西是大明萬歷的,對方才如夢初醒,大吃一驚。每次收到喜歡的真東西,張連志的父親總會多給人家兩塊錢。
“我當時覺得這不是犯傻嗎,多給人家2塊錢干嘛,這2塊錢能買好多吃的呢。”當張連志把自己的這種不滿告訴父親時,老人就會教育他,做人要有道德,從人家那里買到了好東西就應該給人家加錢。
剛開始張連志并不能理解父親的做法,但事實上,正因為父親的好人緣,才在古董圈內落下了好口碑,張連志在父親的影響下,也學會了如何為人處世。
“在這個圈子里,人家只會把好東西賣給懂行的人——這樣也能體現他們的價值,同時人緣還要好。”張連志說,父親留給他的是無價的財富。
民間尋寶
隨著文革的結束,一切漸漸恢復了平靜。但過去家中那些老物件的影子總會在張連志的腦海中飄來飄去。在逛舊貨市場時,張連志的母親也總會情不自禁地念叨當年家里的紅木家具……
張連志暗下決心,雖然家里的老物件再也找不回來了,但他要買回更好的物件,讓母親開心。但那時候家里的積蓄十分有限,他必須依靠自己掙錢,張連志便辭職下海,做起了各種生意。
“那時候的錢很好掙。”張連志說,更重要的是,他可以利用這個機會到各地淘寶。但在民間尋寶,也并非常人想象中那么容易。“過去我們到鄉下去收寶,行話叫不能‘露白’,再有錢的人,也要打扮得像個農民似的否則你就會有生命危險。”
每次外出尋寶,張連志總是一身舊衣服,隨身還會帶些小禮物送給主人家的小孩或老人。“住在人家家里,我一定會跟他們搞好關系。”每到半夜,這家人甚至會輪流幫張連志放哨、保護他。
張連志說,像他這樣跑到人家家里去收東西的叫“掏窩”,但并非誰都擁有這樣的好機會,“如果你不是這個圈子里的人或者人緣不好,真東西人家連看都不會讓你看,甚至就算你買到了東西,也很難把它運出山區。
實際上,在具備眼力和財力之后,考驗一個尋寶人的就是毅力,當然也要有一份運氣,即所謂的“緣分”。在民間尋寶,夜晚留宿客棧的張連志,經常被跳蚤咬得渾身是包,但因為身上揣著大筆的錢,他又不敢亂動,只能咬牙挺到天亮。
一次,張連志打聽到山東的一個古玩市場中有不錯的老槍,第二天凌晨4點他就迫不及待地趕了過去,但在當地轉了半天卻一無所獲。他不想輕易放棄,繼續在寒風中打探消息并不斷搜尋,終于找到了藏主的家門。果然,他看到了那只年代久遠的老槍,然而對方最初無意把自己的藏品賣給這個遠道而來的天津人,經過幾個小時的說服,張連志終于扛著心愛的老槍回到了家中。但之后他便高燒不退,在床上躺了整整一星期。
張連志這樣玩命地收藏,除了源自內心的一份熱愛,有時則是為了讓母親開心。一天在上海他無意中發現了一個紫檀柜,忽然覺得和他小時候家里的一個柜子非常相像,為了讓母親開心,張連志便立刻把這個柜子收了下來,并親自押車一路運回天津。當時正趕上三伏天,長途押運導致張連志背上的一層皮都被曬曝了。
經過幾十年的收藏,張連志的藏品幾乎無所不包,而由于篤信佛教,因此在所有藏品中,張連志對佛像,佛頭最為偏愛。
一次,張連志在一個山村中發現一個外國人正準備從一個老鄉家中買走一尊宋代石像,便也上前談起了價錢,然而隨著價錢水漲船高,張連志才發現自己的現金已經不夠了。他把老鄉拉到一邊勸起來;咱們都是中國人,這尊石像你要是賣給老外,以后中國人可能就再也看不到了。最后,老鄉被張連志感動了,就把石像賣給了他。
對于近些年風生水起的各種拍賣會,張連志一般是不會去的,他還是喜歡在自己的圈子里淘寶,“最幸福的倒不是擁有一件寶物,而是尋找的過程。”因此,那種一擲千金便唾手可得的拍賣會,張連志并沒有興趣。然而也有例外,那就是當張連志在國際拍賣會上看到有中國的佛頭被拍賣的時候。那時,錢已經不是問題,張連志滿腦子想的都是要將這件寶物帶回中國,否則它會再一次落入外國人手中。當他帶著佛頭在香港轉機時,已經身無分文,只能饑腸轆轆地等待登機。
文化共享
1990年張連志通過做生意已積累了一定資金家中的收藏也越積越多。張連志說,他最喜歡逛巴西,澳大利亞的古董市場,而他收藏的大量佛頭,也正是從這兩地購得的。
由于常年在外奔波,張連志的母親總是為他擔心她希望兒子能留在天津開個買賣。1992年,張連志開了天津第一家“活鮮”餐館——“粵唯鮮”。
在開辦粵唯鮮之初,著名作家馮驥才曾啟發張連志“在世界上做什么生意都會有賺有賠,而一個民族的傳統文化是永遠保值的。”因此,張連志決定把自己的部分藏品搬到餐館中,讓食客們在享受美味之余,還能領略中國的傳統文化。
2002年,粵唯鮮以酒家收藏文物數量之多,榮獲上海大世界頒發的基尼斯世界紀錄。轉過年來,粵唯鮮位于河北路、體院北、天嬌園的三家餐館在經文化部門綜合評審后,被正式店命名為“博物館”,即華蘊博物館、雋禎博物館、古雅博物館。
這三家店不僅經營的餐飲種類不同,藏品也各有側重。位于河北路的華蘊博物館主要展示西周至明,清時期的青銅器、陶瓷器、石雕、木雕及唐、宋代彩俑、雋禎博物館以展示明、清木器家具為主,古雅博物館又名“老槍博物館”,擺放的兩百多條老槍大多是當年八國聯軍侵華時使用過的。
隨著名聲鵲起,粵唯鮮也開始承擔越來越多的社會責任。1995年,亞歐財長會議召開期間,他們接到了一個任務;接待各國財長及夫人到粵唯鮮用餐。
張連志琢磨,不能只讓這些貴客享受美食,還要讓他們進一步了解中國文化。因此,他把緊靠大門內的那座墻修飾一新;用各個年代的瓷片貼滿墻面。就是這座“瓷墻”,讓各國財長大開眼界,每位客人在來到粵唯鮮后,都會駐足欣賞很久,并紛紛合影留念。
剛開始將那些收藏多年的瓷片貼到墻上,張連志也有些心疼,但當他發現這些瓷片被拼接在一起后,又呈現出一種全新的美感,而且能贏得更多人的欣賞,便一發而不可收拾。他決定用自己幾十年收藏的寶物,建一座瓷房子。
碎片重生
“瓷房子”位于天津市和平區的商業街上,是一座有著百年歷史的法式建筑,過去曾是一家銀號。張連志在2002年將這座閑置多年的老宅買下后,便開始斥巨資對其進行修復。
對于瓷房子的修建,張連志并沒有邀請任何專業人士協助設計。然而,正因為他的這種“異想天開”讓工人們非常不滿,直至換到第三撥工人,整個施工隊伍才穩定下來。
但是,瓷片到底要怎樣貼才算美?這些沒有藝術功底的工人最初完全不能體會張連志的創意。說不通,張連志就開始唱歌,他一邊唱一邊用手比劃著,“就像起伏跌宕的樂曲,那種韻律感,明白了嗎?”
很長一段時間內,為了加深與工人的溝通,張連志都和他們吃住在一起。由于工人白天工作,因此張連志經常要在晚上進行檢查,發現有問題還來得及更改,否則到了第二天隨著粘合劑的凝結,那些珍貴的瓷片就再也取不下來了。長期黑白顛倒地工作,使得他直到今天依然“倒不過時差”,需要服用安眠藥來輔助入睡。
在瓷房子外面,最引人矚目的是一座用白水晶做底的“平安墻”,整面墻耗費了635個青花瓷瓶,并用不同年代的瓷片拼成了各具意義的圖案。例如,用霽紅瓷片拼成的嘴唇,代表著訴說與傳承,在向世人講述中國幾千年來綿綿不斷的古瓷文化。
瓷房子的大門上有一圈瓷貓枕,因為貓與虎同科,取“九虎震華庭”之意。孩兒枕的造型生動活潑,鑲在瓷墻上,名為“童子望赤峰”(瓷房子位于赤峰路),有守護、觀望的含義。
走進瓷房子,會發現大門前擺放著一尊石佛像,原本佛頭的面目已經殘缺,但經過碎瓷片的修補,整尊佛便被“還原”重生了。
瓷房子內的所有物件,包括壁燈、門把手都是用古瓷碗、瓷瓶、瓷片改造而成的,大量天然水晶被用于樓梯扶手、圍欄的裝飾。即使是瀝水管,都貼滿了明清時期的瓷貓枕和天然水晶。
從一樓到五樓,每層的墻面都用顏色各異的瓷片拼成了古今中外的名人字畫,色彩搭配和諧勻稱,繪圖栩栩如生。例如,既有唐代張萱的《搗練圖》、宋代陳容的《云龍圖》,也有現代張大千的《荷花圖》、齊白石的《知魚圖》,還有畢加索的《自畫像》、達芬奇的《蒙娜麗莎》等。
瓷房子還在修建時,一日天色已晚,一名員工打著手電走下樓梯,一束光柱無意中掃到一幅畫上,銀光閃過,畫面中的那匹馬仿佛—下復活了,這位工作人員被驚出一身冷汗。瓷房子中的很多畫都給人這種感覺,那些歷史久遠的花草、人物、仿佛一下穿越時空隧道,就在你面前復活了。這正是用古瓷片復原古畫的魅力。
有瓷房子頂端,盤著一條長768米,寬80厘米的長龍,蜿蜒飛舞,氣勢不凡,共用掉800多萬片古瓷。張連志特意將這條龍設計成“無首無尾”,取自老子的“無始無終之道”。
在瓷房子的設計中,既包含了中國古代太極、玄學的精妙思想,有時也會因為張連志忽然懷念起自己的母親,就把兩層樓之間的一圈裝飾帶設計成“毛衣扣”的樣了。而所有這些碎瓷片的拼接以及蜿蜒曲折的設計,都是張連志多年心路歷程的一種外在折射。
現在,瓷房子已經成為天津市的新地標,每天,游客總是熙熙攘攘。張連志則喜歡一個人來到陽光房,搖動八音盒的手柄,讓悠揚的樂曲輕輕裊裊地流淌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