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兵
美國最偉大的企業史學家小艾爾弗雷德·D·錢德勒在撰寫美國企業史時曾經說過:“歷史學家早就被企業家吸引,卻甚少注意這些企業家所創立的機構以及他們的管理方式和所實現的功能。與此相反,歷史學家們一直在爭論這些創業的先輩是強盜企業家還是工業政治家即是好人還是壞人?!边@樣的觀點讀來令人感同身受。
在中國,企業家的角色一直是社會爭議的焦點,而在貧富差距日益擴大的時代,“仇富”與“原罪”是不斷被提及的兩個名詞。作為國內優秀的財經作家之一,吳曉波在創作了暢銷書《激蕩三十年》后,又將目光投向了更深遠的歷史深處,2008年底,他又創作了《跌蕩一百年》,試圖找尋到存在于中國人血液中的商業基因。
在一部電影或電視劇中,最受矚目的當然是“男一號”,其次是“男二號”,可是卻很少有人會關注“男三號”。在幾乎所有的關于近現代中國的歷史書籍中,政治家是“男一號”,知識精英是“男二號”,企業家則正是那個“可有可無”的“男三號”。
吳曉波此次記述的,正是這樣一群在歷史上被嘲笑和漠視的“男三號”。沒有人從思想史的高度去審視他們,盡管英國小說家毛姆說“連剃須刀也有其哲學”,可是偏偏中國企業家階層什么都沒有。在各種版本的近現代史書中,他們的故事如一地碎了的瓷片,總是在不經意的暗處毫無價值的寂寞閃光。在亂世之中,企業家似乎總是缺位的,是懦弱的是無關緊要的,他們只是一群等待被勒索的人,是一群見利忘義的人。
這也難怪,因為企業家的生命中絕少有讓人怦然心動的激越,他們似乎總是很冷靜,不會提口號,總是不怎么討人歡喜。他們的血液是冷的,他們的靈魂是金色的,他們的憤怒是有成本邊際的,即使怒發沖冠,他們也不會去大雨中把欄桿拍遍。中國幾千年來所形成的輕商文化,嚴重地影響了社會對企業家的認知。這在他們與官員及高級知識分子的交往中尤為突出。這種根深蒂固的文化基因甚至扭曲了企業家們對自己的評價與判斷,以至于在一些關鍵時刻,他們總是不能以一個獨立的階層出現。
但真的是這樣嗎?吳曉波在他的《跌蕩一百年中》證明,過去百年間,那一代代亂世中的企業家,竟是如此的英勇。
在那些國運衰竭的時代,他們的未來毫無希望可言,但是他們卻從來不乏對國家的熱誠。商業上的智慧以及長期的實務浸泡則讓他們往往有著比政治家,革命家更為現實的立足與眼光。即便是在最無奈的絕境,他們仍然期望用自己的力量實現進步與和平。他們曾經扮演過進步勢力的最堅定的支持者,或者在某些城市,他們一度成為主角,他們有機會改變國家和自己的命運。他們也有軟弱的一面,在某些重要的歷史時刻,他們做出了完全錯誤的選擇,從而把自己的命運帶入了泥潭。他們始終不知道如何處理自己與強大的政府機器的關系。
不知道有多少人還記得這些名字:范旭東,正是他研制出了精鹽,讓中國人擺脫了“食土民族”的恥辱;虞洽卿,正是他的“沉船”,打破了日本軍部“三個月滅亡中國”的企圖;穆藕初,他不僅是昆曲留存的恩人,更是全中國最懂棉花的人;張公權,他在27歲那年就領導了中國最大的銀行;鄭觀應,他不僅寫過《盛世危言》,還是一個被長期蔑視的買辦階層的代表;盧作孚,瘦小寡言卻有著猛虎般個性的“中國船王”……這些名字背后的輝煌,放到今天依然會閃閃發亮并無人可及,但走過歷史,他們卻好像是一群顯赫的‘隱身人,即便在百年之后,仍然模糊而渺小。
在寫作《激蕩三十年》時,吳曉波已經注意到,中國企業的成長實際上是社會轉型的一個伴生現象,或者說,它受到了社會變革的深刻影響。在中國經營企業,如果對國家的宏觀環境和政策沿革一無所知,那么,獲得持續性成功的概率就非常低。我們在觀察所有的成功者時,都必須思考政治環境和制度設計的影響。這樣的觀察不得不讓我們對企業家階層,特別是依賴于民間自由資本力量的財富階層在中國進步中的角色進行新的審視。
這樣的結論,在看罷《跌蕩一百年》后,會變成一個清晰的思考,而這,大概也是吳曉波最樂意看到的。因為對企業家階層的社會價值進行重新評估和確認,在某種意義上,是一場從來沒有進行過的“思想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