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 鳥
青鳥,原名吳貝。職業建筑設計師。出版有長篇小說《鬼眼新娘1》、《鬼眼新娘2》、《離歌?木乃伊之謎》、《見血封喉》。發表雜志短篇《苦巴的噩夢》、《勝似初戀》等。擅用唯美細膩的文筆糅合驚悚、懸念、離奇、神秘和另類的甘醇滋味,帶來驚悚小說新氣象。作品中極具現代感的蒙太奇手法讓讀者的感官細胞達到敏感的極致,身臨其境,欲罷不能。
午夜的風刮著窗玻璃,有種凄厲的窸窸窣窣聲,如巫蠱的惑音。歷婉驚醒時,眼睛猝然睜大像只貍貓,嗓子嘶啞,大汗淋漓。這是個凄詭的夢,暗示這某種不祥的東西。她喃喃自語:有事要發生。
早晨去恒瑞上班,這個五星大酒店佇立在鱗次櫛比的樓宇之間,卻顯得更高更突兀。歷婉做酒店服務業,才來幾個月,還不夠資格提升做貼身管家。清潔打掃禮儀微笑,任何一個環節都要悉心去學,當然她自己知道,她的目標絕不是貼身管家。
锃亮的落地玻璃,碩大的弧形窗,歷婉站在窗前看外面,天很藍很低,云層像蒲扇一團一團地飄過去,近得仿佛伸手可觸。有人喊她,回頭看見敏敏:“午休時間到,吃飯去吧!”她跟敏敏一起下樓,電梯間里遇見蔡經理,點了頭打聲招呼。蔡經理的眼睛一直盯著歷婉看,眼神復雜。
走出酒店門口的兩個人頓住,敏敏問她是去吃小四川的麻辣粉還是澳門茶餐廳的伊面?歷婉說隨便,那個便字剛說完,只見一個人影以飛的速度從眾人頭頂直直墜下,“噗”的一聲悶響,就像一塊白豆腐砸在水泥地上,一霎間血肉模糊爛作一團。事情發生得太快,快到讓人來不及反應,直到事發半分鐘之后,四周才響起一片高分貝的尖叫。敏敏轉過身去大口嘔吐,好像遭了天大的罪。歷婉臉色發白,抬頭看了眼酒店頂層,有兩百多米高,從那里飛身躍下……勇氣可嘉。她回頭給敏敏遞了一塊手絹,敏敏抬頭看她:“你怎么沒事兒?”她好像沒聽懂,只是回問:“吃伊面嗎?還是麻辣粉?”敏敏剛剛止住的胃里又開始翻江倒海,“哇”一聲再次吐得昏天暗地。
后來敏敏一連幾天都沒胃口吃任何東西,歷婉依然漫不經心地吃快餐,她對食物不挑剔。敏敏只是不明白:“看見那么慘烈的場面,你也能吃得下去?”歷婉面無表情地回她一句:“真蠢!”
“什么?”敏敏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說從那種地方跳下來,真蠢。”
敏敏若有所思:“這次跳樓的是安希,唉!多可憐,那女孩才22歲。”然后她有點八爪魚,像挖掘八卦新聞的小報記者,“我告訴你啊,你來之前也有個女孩這樣,從65層跳下來,當場粉身碎骨。那女孩叫黎婷……”
她沒有察覺到歷婉的臉色有變,只看到后者還在不停地把米粒扒拉進嘴里,自己就越講越興奮:“聽說她是跟蔡經理有些不清不楚的曖昧關系,后來被蔡經理的老婆發現了,再后來不知怎么回事那女人就跳樓了……”
“啪”一聲。敏敏嚇了一跳,歷婉把筷子拍在桌上,拿起紙巾擦擦唇角,對她笑一下:“我吃飽了。”兩個人一起離開餐廳,敏敏不敢再多說一句,有時候她覺得歷婉的眼睛很像一個人,像……死去的黎婷。
恒瑞酒店的生意并沒有受到多少影響,在這個繁忙的大都市,死人已經成了見怪不怪的茶余談資,人們變得麻木卻冷酷,只要事不關己,足以高高掛起。警察很快破案,判定安希是自殺身亡。臨了還有人唾沫橫飛地調侃,起什么名不好,偏要叫安希,這回可不安息了嘛!
這個城市,人人都自私。
隔天安希的自殺書竟在酒店員工間廣泛流傳,傳安希是因為下夜班被巷子里躥出的慣犯強暴,后來查出患了世紀末絕癥艾滋病,不堪忍受才自殺的。慣犯?馬上有人噓唏,那若是慣犯警察還捉不到,不是還會有人受害嗎?女孩們惶惶不安,有男朋友的一定要讓對方無論多晚也來接送下夜班。
歷婉和敏敏沒有男朋友,敏敏有些可憐地看著歷婉:“今天晚上的夜班我可以跟你一起走嗎?”
歷婉說可以,但你住城西我住城東,難道要我送你到家后再走回城東?或者是你送我回城東后你再走回城西?敏敏啞然想哭,歷婉拍拍她的肩膀:“別怕,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不會那么準叫你遇上的。”
下夜班時敏敏跑去廚房找了把短刀,想藏進手提袋里防身,被歷婉看見:“有用嗎?你連只雞都殺不死。要真是遇見個艾滋病強奸犯,見血還會傳染得更快。”
敏敏本來就嚇得手腳哆嗦,一聽她這么說,刀落地,又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歷婉說別哭了,眼淚又不頂用。說著看見蔡經理要走,拉著敏敏跟上電梯,對他微笑:“可以送我們一程嗎?”蔡經理開一輛銀灰色桑塔納,有車當然方便很多。他點頭,她們上車,敏敏拍手:“歷婉你真聰明。”
可是有個問題,兩個女孩一個住城東,一個住城西,蔡經理問:“我先送哪個?”
敏敏要蔡經理先送歷婉,歷婉沒說什么,車子直往城東去。
第二天上班,敏敏沒來。歷婉問蔡經理,他說送敏敏的半路上接到老婆的電話,急催他回家,無奈只好把敏敏放在半路上,不過他是幫她打到計程車后離開的。第三天,有人在街巷里發現敏敏的尸體,眼睛沒有闔上,面有不甘。
蔡經理被帶去警局問話,下午就回酒店上班了。辟謠,據說他沒有作案時間,他老婆作證。
這天又是歷婉當值夜班,蔡經理主動要送她。歷婉在電梯里看他,十分想把這個男人看透徹,除了他英俊的五官,眼底的琥珀色光澤,什么也沒看到,他看起來那么無辜。
在車上他坐駕駛位,她坐后面,他從鏡里看她。歷婉像是有點累,靠在椅背上,他又從車鏡里看她,覺得她睡著了。車子一直往西去。
“你把我拉這么遠做什么?”闔著眼皮的人突然發話,嚇了他一跳。
“你沒睡?”他把煙掐滅從窗口扔出去。
“我一直想知道你是不是他。”
“我也想知道你是不是她。”
兩個人在打雙關語,玄機自知。
“那你看我是不是?”歷婉坐直了身子,眼睛發亮,像磷光在閃,幽幽泛藍。
蔡經理的手在抖,有點握不住方向盤,鼻翼中冷哼一聲:“你不用裝神弄鬼,人死不可能復生,我看著她在我面前跳下去的。”
“你看著……”她本能地微微一顫,厭憎與嫌惡的表情寫在臉上,“你真狠。”
他從后視鏡里看到她那雙清亮烏黑的眼睛,警惕而戒備地看著他。心里一震。他第一次送黎婷回家時,她也是這樣看著他,那雙眼何其相似,如出一轍。他覺得煩悶,又點燃一支煙:“我以為她只是威脅我,沒想到她真的會跳下去……”當時他說了怎樣的話?他一定是氣瘋了。他老婆竟然跑來酒店大吵大鬧,若不是她說出去的,老婆怎么會知道。他只好回過頭來責難她,他說你去告訴我老婆吧!你威脅不了我,我不會離婚,外人看這種事女人永遠比男人多落口實。人們會指指點點,戳著你的脊梁骨說你是個第三者,要不就是個雞,賣給我的。我給了你實習機會,我讓你留在恒瑞,沒有我你怎么可能那么快的速度爬到副經理的位置?這些都是我給你的,你憑什么來指責我?別想拿死來威脅我,我才不信。有本事你就跳,我看你跳!你敢跳嗎?
兩人在恒瑞的頂層站著,這里說話不會有人聽見,風從耳邊刮過,像嚴霜打在臉上,很疼。當時黎婷就在他面前,最后看他的那一眼是決絕的恨與絕望,眼里早已沒了淚水,只剩寒意,刀鋒一樣銳利,割裂他的心肺五臟。然后他看見,他愛過的女人像一片殘破的秋葉,墜往永無止境的絕望。
她真的跳了。
他沒想到,是他的冷酷和殘忍親手推她下去的。不用手,語言一樣堪比刀子,殺人于無形。他說她是雞,說她出賣自己來換得利益,說她過去對他的種種好都是刻意迎合假裝獻媚。他的語言那么惡毒,足以殺死她千百次。他把她殺了,凌遲她的心,比用毒用利器用艾滋病更狠毒。
歷婉坐在車后座上冷笑,他看不清她的臉,眼前一片模糊。鐵石心腸的男人也會哭?黎婷死的時候你連一滴淚都沒掉過,歷婉始終冷冷地看他,不為所動。
我是沒哭,可并不表示我不悲傷。他像在打腹語,不管她聽到聽不到。他忽然急剎車停下,開車門出來,鉆進后車廂,離得很近逼視她:“你到底是誰?”
“你希望我是誰?”歷婉嘴角的笑意越來越詭異,指了指天上的月亮,“今天是中元夜,你忘了?”她眼底的冰冷譏誚若隱若現,可她和她那么神似,他被迷惑了,覺得她就是她,那一霎她和他心里的她重合為一體,他伸手摸她的臉,無比心疼:“婷,你回來了。”他一把抱住她,“我想你。”
他在車廂里解她的衣扣,手指靈活而微顫。歷婉沒有動,仰著看身上的男人,有些東西她想不明白,他眼睛里不停落下的液體是什么?冰涼的,不是汗水,從眼眶中溢出來的……
遮擋月亮的烏云散去了,他在月光下看清她的臉。兩個人坐在車廂里,他匆忙穿好衣服,她卻沒動,纖長的手指抽出一支煙,自己噴云吐霧,也遞給他一支:“要嗎?”他接過去,她給他點火。他這時候仔細看她,清醒過來。她怎么可能是黎婷?!他的她不會抽煙,不會那樣玩味戲謔地笑。可面前這女人膚質瑩白如雪,比黎婷年輕,比她自信,也比她嫵媚復雜。他腦袋里的血在倒流,向著百匯穴直沖上去。她不是她,自己怎么會犯這樣的錯誤。
“你到底是誰?”他心里發毛,覺得面前的人比鬼可怕。
她倒是笑了,一口煙霧噴到他臉上:“你怎么了蔡經理?我是歷婉,別忘了,打今兒起我是你的人,以后還仰仗你提拔。”
他懵住,明知道是個陷阱,仍然一頭栽進去。
此后他經常送她回家,仍是在車上,被一種莫名其妙的情緒糾結著,明知是誘惑,仍要不知死活地索取。管她是誰呢!讓她做副經理的位置又如何,他喜歡她,她像黎婷。不,別再拿黎婷當借口了,明明就是喜歡面前這個女人。她比他認識的任何一個女人都有魅力。他覺得自己像癮君子,嗑“藥”上癮。一星期以后她拒絕他碰她。為什么?他上了癮,停不下來。她卻風輕云淡地拋出一句:“我不方便。”他恍然,女人每個月總有幾天不方便。回家去,老婆疑神疑鬼,他關了燈,做夫妻事。老婆遽然拒絕,罵他在外面養了狐貍精,隔著多遠都能聞見臊腥味兒。他火氣上來……不知算不算婚內強奸。
這城市安生了一段時間,沒再發生強奸致死的慘案。但敏敏的案子也一直沒破,警察說既然是慣犯必然會再犯,要等蛇出洞。
蔡經理開始頻繁地掉頭發,皮膚發紅發癢,一抓一塊潰瘍,他驚惶失措,不敢告訴任何人。晚上又送歷婉回家,月亮光線微弱,照在人臉上泛青,有種詭譎的氣氛。歷婉先開口:“你有沒覺得哪里不舒服?”
他急剎車。聲音尖銳刺耳。
她輕描淡寫地說:“不用猜了,你得了艾滋病。”
那三個字不啻炸彈。他不相信,轉頭像看怪物一樣看她。
歷婉摘掉自己的假發,露出光禿禿的腦袋:“你看,我也同樣。”然后指著他的要害,“是不是覺得這里也瘙癢難耐?你也有這一天,真是報應。”
他條件反射,瞬間夾緊褲襠:“為什么?”
“你知道黎婷是怎么死的嗎?”歷婉仍坐在他車上抽煙,手指優雅無比地劃出弧線。
“跳……跳樓。”他忽然警醒,“你來給她報仇的?你到底是誰?”
“別急。”她笑著推開他揪住自己的手,“你老婆,比你還狠。記得這城中發生的強奸案嗎?”
“我老婆跟這……有關系?”他覺得呼吸困難。
“有錢可以買到很多東西,也可以買通艾滋病強奸犯。黎婷跳樓之前遭遇過一次強奸,那人是慣犯,卻沒要她性命,只是告訴她:‘你會死,但不是現在,你會被艾滋病折磨死。”她抽煙。他怔住,黎婷死之前一段時間他們鬧別扭,她不讓他碰她,他們之間有間隙,被他老婆挑唆成功。
歷婉繼續說:“上個月你老婆又故技重施,那個艾滋病強奸犯還沒死,還可以再利用。不過,做這些需要擾亂視聽,她為了轉移視線,安希和敏敏做了替死鬼,她的目標是我。”然后她斜睨他一眼,“很不幸,我還是被她盯上了。更不幸的是,我把病毒傳給了你,你又帶回去給了你老婆,這真是,惡有惡報。”她笑得那樣得意,像從修羅地獄中爬出的厲鬼,只為復仇而來,忘記自己生死。
“可,你自己也會死!”他驚叫,尖聲戾氣,“你這惡毒女人!你自己也會爛掉!”
“我無所謂。”她眼底蘊著笑意,“事已至此,曲終人散,這樣的結局很好。你問我是誰?難道黎婷沒告訴你,她到你的酒店去打工,為的就是給她妹妹賺學費。”
他滿眼驚愕,把這女人從他的車上揪出去扔在街上,自己發了瘋一樣開車狂奔。
接下來的日子里他很難挨,分分秒秒都是煎熬。時而渾身抽搐,胸悶,惡心,嘔吐,直到胃里一點食物也沒有了仍在嘔吐,吃不進東西。更嚴重的是,他認命了。
事態發展得很快,后來恒瑞酒店的跳樓事件再次升級,從頂層跳下來的不是一個,是兩個,手腳糾纏在一起,墜樓摔下來爛作一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真是冤家。
死的是蔡經理和他老婆。
歷婉又長出了新的頭發,年輕人新陳代謝快,用不了多久,滿頭青絲。她出現在心理診療室門口,敲門,進去,面帶微笑。葛醫生說:“你氣色比以前好多了。”
她點頭說謝謝,照例拿出煙來:“可以嗎?”
“隨便。”
歷婉沒有得艾滋病,那個故事編造得相當完美。可她不會把自己的殺人事實告訴葛,盡管他是她的心理醫生。
她知道男人在完事之后都喜歡抽一支煙,她熟練地從煙盒里抽出一支,自己點上,又抽出盒子邊角的一支遞給他:“抽嗎?”蔡經理接過去,含在嘴里,她給他點火,像情人一樣。
他抽的那支煙上有毒。這種毒的名字叫鉈。化學符號來源于其光譜譜線的嫩綠色,原意是“嫩枝”。鉈無色無味,能夠水解,用毒之人可以使它無形無態地發揮功效,慢性發作殺人于無形。佳節時,人們常看到的大型煙花中就含有鉈,因為它在燃燒時能發出絢爛奪目的綠色光焰,是融美麗光艷和劇毒于一身的精粹,就像只吞吐綠色信子的毒蛇。
鉈在地殼中的含量約為十萬分之三,以低濃度分布在長石、云母和鐵、銅的硫化物礦中,獨立的鉈礦很少。這種僅次于氰化物的劇毒物品,稀少珍貴不是隨便誰都能接觸到的,但對于歷婉不是難事。她是某工大化學專業的高材生,經常出入教授實驗室使她有機會拿到鉈。
初次發作的癥狀有些類似艾滋病,她讓他相信自己沒救了。詭笑,從嘴角慢慢浮起,她讓他相信,這一切都是他老婆一手促成的,足夠讓他們兩個人去死。
她好像在弗洛伊德椅上睡著了,只露出冷冷的譏誚。葛醫生不明白,這個病人什么都不肯說,每次都來這里睡上一覺。似乎她很累,經常失眠,是不是該給她開一些治療神經衰弱的藥物……
夢里歷婉自問自答:“蔡經理沒去看醫生?”
“他那么要臉的人,怎么可能去醫院檢查。”
“你報了仇卻犧牲了自己的愛情……如果按部就班,畢業之后和男朋友去南方大城市打拼,或許是另一番境地。”
“這浮華世界的男女,或彼此試探、道貌岸然虛與委蛇,或一拍即合直奔欲望。究竟會怎么發展,誰知道呢!露水情緣,銀貨兩訖,沒有人期待情愛無疆,地老天荒。”
“值得嗎?”
“我想知道,姐姐愛上的男人,有什么與眾不同。”煙蒂夾在兩指之間,煙霧繚繞模糊了女孩兒年輕的臉。她喃喃自語,“真蠢!為了那種男人從65樓跳下去……真蠢!”
最后兩個字,隱匿在眼底的潮濕氤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