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
1. 當晚9點
落魄詩人邱天跌跌撞撞往前走,遭遇到了一根貼滿五彩廣告的電線桿,抬手抱住摸了摸,嘴里喃喃地自言自語:“布告欄怎么變瘦了?”兩個男孩腳下踏著滑板,身穿文化衫和寬牛仔短褲,嘻嘻地笑著大聲說:“嘿,快看!他都快醉成爛泥了。”說完像大海里的兩條快樂飛魚,嗖地從邱天身邊一躍而過。落魄詩人邱天還不知道是在指他,抬頭尋找到底是誰喝醉了。
這一抬頭不要緊,身體里僅有的血液再也流不進大腦,讓他兩眼一黑,啪地坐在了地上。適應了好一會兒,邱天終于睜開了眼睛。這一睜開不要緊,他看見了天空。天空黑沉沉的,點綴著一些閃爍的星光,像某個醉漢在天幕上砸碎了喝干的酒瓶。邱天坐在那里,可惜起那個被砸碎的酒瓶來,要是留著,還可以再打二兩老白干。這一可惜,邱天就舍不得把眼睛放下來,看見一只碩大的白天鵝撲楞著翅膀,從天而降,帶著風聲,啪地墜落在他的面前。
黑夜里的白天鵝?!
邱天以為自己看走了眼,掙扎著站起來,顛簸著腳步挪過去。確實是一只天鵝,還是一只女天鵝:細長的脖頸像水中的投影一樣,高雅地彎曲著,身上的白紗裙像潔白的羽毛。等等,白紗?羽毛?落魄詩人邱天揉了揉眼睛,在恍惚的視線中,看見這只天鵝長著細柔的雙臂還有修長的腳,手腕上各戴著一只很有非洲特色的手鐲,鮮紅的液體汩汩地從天鵝的腦袋下方流出來。
詩人邱天轉過身,發現自己站在“假帝國大廈”面前,大廈高24層,每一層燈光閃亮,仿佛一個全身長滿復眼的巨人,屹立在黑暗之中。他兩眼一黑,啪地仰面倒在“天鵝”身邊。“天鵝”尚存溫暖的血慢慢地浸到他的腦后。
一對情侶相擁著路過,女孩“觸景生情”,哇地發出尖叫。天幕上準備投出第二個酒瓶的醉漢,被叫聲嚇得收住了手。星星湮沒了,扯過云層遮住臉,只有路燈,襯托城市的黑。
2. 9點10分
當晚,在“假帝國大廈”的24樓頂層,有兩撥人在開Party。“假帝國大廈”是個貨真價實的酒店,在外形上竊取了美國曼哈頓102層帝國大廈的構思,能建24層算個短小身材,曾經有人提議叫“武大郎”,后來改為“假廈”,算是本城百姓對它的昵稱,聽起來像“袈裟”。無論如何,對大家來說,能在此假廈頂樓設宴擺酒,是一種身份,一種前衛的消費意識形態。
今晚,在頂層開Party的這兩撥人,相互有點井水不犯河水的味道。湊在一起,純屬市場經濟調節的結果。一撥是東業傳媒娛樂公司。該公司魚龍混雜,人才濟濟,覆蓋面廣,只要是和娛樂傳媒沾邊的生意都干,正處于江湖四海皆知一片紅的發展頂峰。另一撥呢,是鄰轄區公安局的刑偵科。
而刑偵科,今年三八婦女節因為出了一個大案,取消了節日晚會。科里的女警們嘴上說沒事,心里可記得牢。科長高毅就選了一個不太忙的周末,安排一頓晚餐。這事就吩咐給警員小孫負責聯絡。警花們要挾小孫,要么不辦,要么就到假廈奢侈一回。小孫不負重望,懷里揣著羞澀的活動經費,找了一個在酒店的熟人,猛打了人情折扣,成功搞定。這頓飯,除了男警員小孫跟隨高毅外,清一色颯爽警花。其他男干警,留守值班。高毅已經做過思想工作了,改天他掏腰包請大家唱歌。
這兩撥人,以前不是沒見過。不過都是在警局里。東業傳媒為了開拓市場,常常不擇手段,被迫和公安局的人打交道也不是一次兩次。
兩撥人就聚在了一起。還好,他們被磚墻隔開,各有各喧鬧的方式。
這邊,刑偵科科長高毅正在給各位警花敬酒,看見身體瘦長形如白鶴的酒店經理楊朔一驚一炸地飛進來,降落到他面前,收攏了翅膀,小聲說:“出人命了。兩條人命。”整個酒桌頓時安靜了下來。
高毅仔細聽完楊經理的匯報,得知死者是隔壁的客人,就立刻吩咐兩位警花守住隔壁,禁止人進出。楊經理又小聲補充:“可能是跳樓自殺。一男一女。肯定是殉情。”高毅沒有回答,帶上法醫呂鴻和余下的人,下到一樓。
一樓,已經站著幾個本區刑偵科的警察。大家都認識。他們科長叫蘇一光,是個小肚雞腸的人,和比他強的人都過不去,也不遮掩,天生就是這個脾氣。今年全市搞“推理大比武”,高毅他們區,勝他一籌,蘇一光就暗暗埋下了嫉妒的種子。他看見高毅,種子頓時發芽開花。他不陰不陽地笑了笑,“喲,高科長,什么風把你吹到這里來了?”
“我們正在樓上吃飯。”高毅對他的人格還能湊合忍耐,他主要是受不了這人的嘴。一是他說話難聽,二是他的口臭有強勁的殺傷力,方圓五米之內,蒼蠅都要調頭飛。
呂鴻也不太喜歡和蘇一光打交道,又不在自己轄區,而且看到對方的法醫劉華也來了,就小聲對高毅說:“我先上樓看看。”
蘇一光看見呂鴻離開,撇撇嘴,搓搓手,抬頭看了看,“我聽楊經理說了,你們在24樓吃飯。效益不錯啊。”
“如果不需要我們,我們就不插手。”高毅要走,被蘇一光一把拉住,虎視眈眈地說:“高科長。事情就這么巧,這人就死在我的地界上。從樓上摔下來,是他殺還是自殺暫不能定。剛好今天你們也在,今年的“推理大比武”我覺得不過癮,不如我們今晚再比試一次,看誰先查出真相。再說,你們當時就在24層,也有嫌疑,誰也不能走。”
盡管蘇一光連同他的挑釁和口臭在步步逼近,還有點借用職權無理取鬧歇斯底里的意思,小孫和其她幾名警花也在摩拳擦掌,高毅仍不想和他糾纏,就說:“改天吧,我們可以留下口錄。”
蘇一光不甘心,掏出手機,按出一個號碼,對著電話唧唧咕咕半天,然后叫住高毅:“頭兒要和你說話。”
高毅接過來,聽出是局長,“高毅,你幫一下小蘇,不要帶個人情緒。聽他報告,此人是在酒會上死的,你知道酒會上有多少人嗎?60多號人!這個忙,不幫也得幫,是任務!”
故事就是這樣展開的。
3. 9點20
高毅在接電話的時候,看到距離“白天鵝”不遠的地方,有一個摔碎的手機。他拿出一張紙巾,走過去,把紙巾放在手機上,撿起手機。手機外殼摔壞了,但還能用。高毅調出最后一個撥出號碼,撥出時間是當晚九點。他把手機號碼記下來,然后把摔碎的手機交給對方警員。高毅用自己的手機撥通那個號碼,聽到一陣鈴聲,響過六聲后,出現一聲短嘀,重復撥打了幾遍,都是如此,無人接聽。
跟隨高毅下樓的警花們,看見蘇一光,紛紛找同行要一次性口罩。她們戴著口罩,仔細觀察那兩具緊貼在一起的尸體。蘇一光蔑視地說:“呵!還得獎的刑偵科呢。看新鮮尸體還要戴口罩。”高毅手下的人不理他,裝作沒聽見。蘇一光的手下難堪地笑了笑,暗自可憐自己不能戴口罩,擋住上司的口臭。他們只能悄悄地在鼻子下面抹一點風油精。
兩具尸體一男一女。女的身穿白天鵝的芭蕾舞紗裙。男的穿得比較休閑。他們年齡看上去很不配。女的初步看起來30多歲,男的好像才20出頭。
雙方警員才靠近尸體,就聽見對方的法醫劉華大叫起來:“活著,還活著。”男尸的手突然抬了抬,然后騰地坐起來,捂住胸口,一陣嘔吐。蘇一光一個箭步跨上去,蹲在這個男子面前。這個男子剛好吐完一程,忽然聞到一股濃烈的臭味,兩眼驚異地看著蘇一光,迅即哇地又吐起來。
高毅知道蘇一光是要獨霸當事人,不愿意與他掙搶,就打電話對樓上的警花白欣說:“到酒店監控室,把酒店前后的監控錄像弄到手。”
白欣在電話那頭連聲竊笑:“嘻嘻,報告科長,已經搞到手了。嘻嘻,嘻嘻。”
“你笑什么?”白欣是個五歲女孩的媽媽,參加工作近十年,但還是喜歡像個小女孩那樣笑,笑聲屬于間歇型,一次笑不完似的,滴滴答答斷斷續續,經常讓高毅起細細一層雞皮疙瘩。
“東業公司的酒會,嘻嘻,有意思,嘻嘻嘻。科長,你上來看看就知道了。”
就在此時,高毅聽到那具死而復活的男尸正在辯解:“我不認識她。我,我只是路過。我是一名詩人。”
高毅上了24樓,根據酒店的路標,東業公司的酒會在本層最后那間。高毅對白欣的笑聲作了各種猜測,可當他打開門的時候,還是驚嚇不小,一剎那以為誤闖了動物世界。他先看見特大號的兔子和一只袋鼠站在冷餐臺附近交頭接耳,面容驚恐地望著他。一只矮胖的企鵝,搖搖擺擺地向他走來,并且友好地伸出了前蹼。高毅很惶惑地和企鵝先生的前蹼握了握。企鵝用沙啞的嗓音說:“我是死者的好友,叫宋東升。”高毅覺得耳熟,企鵝補充:“晚報上有我的專欄。”高毅想起來了,他讀過宋東升的專欄,主要研究夫妻關系。
這時候,白欣和呂鴻出現了。白欣把監控錄像帶交給高毅。呂鴻走上來嚴肅地說:“東業公司在開化妝舞會。我們已經和蘇一光的人分工合作了,我們處理動物世界,蘇一光他們的人對付科幻世界。”聽到呂鴻這么說,高毅才注意到房間里還站著一個蝙蝠俠,紅內褲外穿的男女超人,幾個電影《星球大戰》里毛茸茸的主角,火星叔叔馬丁和諸如此類形象怪異頭上掛天線的外星人。
“他們怎么辦?”白欣指著一群扮怪物史瑞克和白雪公主唐老鴨的人問。
高毅哭笑不得,看見蘇一光那邊的警員多,就說:“讓這些卡通明星加入科幻世界吧。”
60多個人,來自不同的星球,來自食物鏈的不同環節,來自五湖四海,場面讓人應接不暇,頗為壯觀。沒辦法,兩邊的警員只能硬著頭皮按程序辦。高毅聽見白欣小聲地對法醫呂鴻說:“這是我度過的最有趣的三八婦女節。要是我女兒在就好了,她一定會喜歡白雪公主的。嘻嘻,嘻嘻嘻。”
“你認識死者?”高毅看著企鵝,尋找合適的言辭。他還沒有和動物用語言交流過。
“噢。是的。”企鵝先生撓撓后腦勺,“她就是我們東業公司的副總經理,叫賀清婉。真沒想到!”
“真沒想到?”高毅反問。
“說她自殺?!哼!給我一百個理由先。”企鵝先生的口氣有點像周星馳電影里的臺詞,“她事業蒸蒸日上,有公司30%的股份,深得老總信任,為人豁達開朗,怎么會自殺?一定是有人害她。”
“你心里有數?”高毅引誘著問。
“周支赫。”企鵝先生用下巴暗示不遠處的一個穿緊身綠色衣服的外星人,“他最有嫌疑。他現在是市場部經理,但是上一次選拔副總的時候,周支赫和賀清婉是一對一的實力,鬧得不可開交,比競選美國總統還厲害。最后還是周支赫敗下陣來。他要找總經理評理,但是總經理始終不見他,連安撫工作都不做。周支赫在公司就與賀清婉處處為敵。最近,好像鬧得還很激烈。”
“你怎么這么清楚?”
“我經常幫他們在報紙上登廣告,多少能聽到小道消息。這個賀清婉,也是東業的干將。有她在,那個總經理可當得真是輕松,基本上放手讓賀清婉干。”
“你見過總經理嗎?他叫什么名字?”高毅問。
“好像叫董慧。人嗎,見過一次。她很少來公司,都交給副總賀清婉管理。”
企鵝先生小聲說著,周支赫好像是因為扮演了外星人,心靈感應得到增強,扭過頭朝這邊看。他似乎聽見企鵝先生在說他的壞話一般,臉部因為憤怒而扭曲成一個變形的橢圓,然后捂住胸口,轟然倒下去。站在旁邊的蝙蝠俠驚叫一聲向后彈跳一步,兩個男女超人嚇得擁抱在了一起。幾個膽大的卡通人物小心翼翼地圍了過去。
高毅和法醫呂鴻飛速撥開唐老鴨和白雪公主,來到周支赫面前。呂鴻探手試了他的脈搏,觀察了瞳孔,搖搖頭,“死了。”
滿屋子的食物鏈驚恐起來。
4. 9點50分
蘇一光帶著幾個警員趕上來了。高毅留心一看,包括剛才就在酒會上的,全是男的。他聽見酒店經理楊朔小聲地自言自語:男女搭配,干活不累。高毅在心里釋然一笑,他這邊的警花和對方的男警員交情都不錯,問題是他們的科長蘇一光,鐵了心要和他比高低。
蘇一光安排警員處理這第二個命案現場,要他的法醫劉華立刻拿出解剖報告。劉華無奈地說:“我手里還有白天鵝。”高毅這邊的法醫呂鴻走上去說可以幫忙。蘇一光看了一眼高毅,高毅表示同意。蘇一光咬緊劉華的耳朵說:“注意所有線索。不要讓對方留一手。”劉華被他嘴里噴出的霧氣熏得節節后退。
等酒會人員被隔離到隔壁會議室,尸體也被運走后,這個大廳才安靜下來,一股子香水和酒精混合的味道在空氣中盤旋,幾名警員正在檢查食物和酒水。高毅向蘇一光作了一個“請”的手勢,示意要帶蘇一光去某個地方。兩個魁梧的男人一前一后來到女士洗手間。高毅推開門,蘇一光說:“你先請。”高毅便不推辭,率先跨進去。這里是白天鵝飛出頂樓的地方。
衛生間很寬闊。高毅目測了一下面積,比他的住處還要大。衛生間朝外有一個大陽臺,白天鵝就是從陽臺上飛下去的。陽臺的鐵質護欄高1米2,要是存心跳樓,腳下不墊任何東西,翻越出去也不是沒有可能。高毅站在陽臺邊上,閉起眼睛,假想當時的場景。
“真高!”蘇一光瞟了一眼腳下的萬家燈火。
“我在白天鵝尸體附近撿到一個手機。最后一次打出是九點鐘,通話時間是五分多鐘。”高毅也不隱瞞自己獲得證據。
“那就說明白天鵝肯定不是自殺。”蘇一光有些得意。
“何以見得?”高毅很奇怪。
“那個死而復生的男尸叫邱天。他路過酒店,并且看到了那只白天鵝從天而降。當時他在看天,也看到酒店對面的巨型電子鐘上的時間,阿拉伯數字:21:05。他當時就暈過去了,是因為他暈血。高毅你想,有誰會一邊打電話一邊自殺跳樓?不是他殺就是失足。高毅,這是起碼的推理常識。”
高毅只說了一個“不一定”,就沒有接茬,只是轉個話題說:“我已經把手機交給你的人去處理了。”
蘇一光轉身,抬頭找攝像機。陽臺的斜上角有一個監視頭,蘇一光高興地一拍手,“好!一切就像囊中取物。走,我們去把監控錄像調出來看看。”
高毅和蘇一光在酒店經理楊朔的帶領下,來到酒店監控室。一名男干警守在門口。蘇一光得意洋洋地說:“萬一白天鵝是他殺,這是真兇最想毀掉的第一證據。所以,我提前讓人守在這里。你看,我比你想得遠吧。”
高毅笑了笑,變戲法一樣,從夾克衫的內口袋里拿出一盒錄像帶,“在這里。”
“你什么時候搞到的錄像帶?”蘇一光的脖子刷地變紅,像只斗雞。
“在你之前。你想到的,我也想到了。”
經理楊朔除了嗅到蘇一光的口臭,還嗅到一絲火藥味,急忙打個圓場,飛進監控室,把錄像帶塞進播放機,畫面雪花抖動幾秒后,出現了女士衛生間的陽臺。穿白紗裙的賀清婉神色憂傷地來到陽臺邊。她的前胸掛著一個小巧玲瓏的手機,迎面的風輕拂著她的長發。賀清婉臉色蒼白,細長的手指打開手機蓋,撥出一個號碼,耳朵緊緊貼著手機,整個身體僵硬地一動不動。錄像帶下顯示的時間是九點。
錄像監控室里安靜極了。三個人緊盯著屏幕。他們都感到頭皮發緊。不是因為即將看到白天鵝死亡的真相,而是面對面窺視一個剛死去的人,讓活著的一方非常不安。
這樣過了將近五分鐘,賀清婉手里一直拿著電話,她的嘴唇緩緩地動著,好像是在輕言細語,然后轉過身來,作了一個深呼吸,背對著陽臺外的天幕,踮起腳尖,一個后空翻,飛下陽臺。墜落的時候,她還在對著手機說話。賀清婉做得干脆利落,加上用生命的殘酷點綴,像曇花一現,動作展現出令人顫栗的漂亮。
監控室里沒有一個人說話。
自殺。一邊打電話一邊自殺。她給誰打電話?
5. 10點10分 酒會VIP房間
蘇一光和高毅坐在酒會的VIP房里寬大的真皮沙發上,VIP房和酒會會場用巨大的玻璃墻面隔開,高毅和蘇一光可以對外面一覽無余。
老將坐陣。這是蘇一光的主意。他是要警員們把所有收集到的證據匯總到VIP房,他和高毅負責從證據中找出真相。在自殺還是他殺的問題上,他輸了一局,監控錄像被高毅先搞到手也讓他氣惱,于是憋了一股氣要和高毅單挑到底。高毅為了盡快結束這場無聊的比試,不得不同意。VIP房間在蘇一光口臭的射程之內,高毅不顧蘇一光的阻攔,打開了窗戶,盡量讓新鮮的風吹進來。
賀清婉跳樓自殺的時候,在和誰通話?那是本案的關鍵。
賀清婉的競爭對手周支赫的死亡原因是另一個關鍵。
那個號碼很快被調查出來:是賀清婉本人的住宅號碼。這么說,她是在給自己家打電話。她家里當時有誰?高毅記得,他也曾經撥過這個號碼,沒有人接。高毅立刻派出白欣,趕往賀清婉的住宅。
在白欣離開的時候,小孫緊張地沖進來,嘴里叫到:“又死了一個。”
這次是大袋鼠。小孫報告說,他當時正在做大袋鼠的筆錄,袋鼠說著說著,臉色發紅,啪地一下就倒下了,還來不及搶救,就死了。
袋鼠本名叫戴望,是個流浪主持人,也就是哪里有活干,就到哪里主持節目的自由職業者。他在東業有一個搭檔,叫劉曉倩。
警員們盡量安撫更加驚恐的食物鏈群。他們惴惴不安,都感到“下一個將是我”的恐懼。難道一場別開生面的化妝舞會會變成一場生物界殺戮,所有的人都是砧板上的肉?高毅和蘇和察看了戴望的尸體后,尸體被運去解剖。這是第三具。法醫劉華和呂鴻有得忙了。
劉曉倩被帶到VIP房。她的裝扮是一只長耳朵兔子,眼睛哭得紅紅的,倒也顯出兔子的神采。
兔子劉曉倩重復說:“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
“還沒問你,你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你和戴望認識多久了?”蘇一光話中帶刺。
劉曉倩可憐兮兮地鎮定了一下,“我們只是工作上的搭檔關系。私下很少來往。”
“今晚你有沒有和他說過話?”高毅問。他記得剛進入酒會現場的時候,就看見兔子和袋鼠交頭接耳。
“說過。”
“說什么?”蘇一光迫不及待。
“我讓他,讓他以后里我遠點。”劉曉倩說。
“為什么?”
“他雖然是個主持人,但是他的主持水平糟透了,總念錯別字,記不得報幕順序,經常是我幫他擦屁股。和他一起干,簡直是活受罪。”
“他在公司多長時間?”
“好幾年啦。也不知道公司為什么不解雇這樣的廢人。我和賀總談過幾次,她總是說再考慮考慮。”
在兔子劉曉倩剛說完的時候,高毅看見門外有個人影晃蕩,好像是想進來又猶豫不決的樣子。高毅騰地從沙發上跳起來,沖出門,迎面看見了白雪公主。“有事?”高毅問。白雪公主被高毅的突然襲擊一怔,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于是,兔子慌張退場,白雪公主倉皇上場。白雪公主挑了蘇一光和高毅斜對面的沙發側了身子坐,豎起的白紗衣領半透明,齊腮內翻的短發黑而硬,嘴唇鮮紅,皮膚因為重重施了粉而像雪那樣白,兩腿并攏,坐姿雍容華貴,猶豫的表情又儀態萬千。蘇一光心想果然是個美女,就問:“女士是搞藝術的?”。白雪公主點點頭,說:“行為藝術。”
高毅撲哧笑了一下,發現有點不禮貌,就從桌上拿起一個蘋果,遞給白雪公主。白雪公主接過去,在手中把玩,一直不吃,仿佛那蘋果有毒。“你有話要對我們說?”高毅問。
“是,是這樣。”白雪公主停頓了一下,“我今天晚上去衛生間的時候,在過道上看見賀總和周支赫爭吵。”
“看見?”蘇一光關切地問:“沒聽到什么?”
“沒有。一是因為酒會很嘈雜,另外就是他們一看見我出現,就立刻分開了。兩個人都面紅耳赤的。我是搞行為藝術的,一眼就能看穿。”說完,白雪公主毅然放下那只蘋果。
“還有嗎?”蘇一光問。
“沒有了。”白雪公主優雅地搖了搖頭。
等白雪公主離開之后,蘇一光問高毅你剛才笑什么。高毅說:“白雪公主是個男的。”蘇一光“哼”了一聲,似信不信的。
6. 11點30分
吵吵鬧鬧,惶惶恐恐的記錄工作終于告一段落。這期間,幸好再沒有人死亡。酒店走廊的監控錄像顯示,從八點酒會開始,就只有進去的人,沒有外出的人。
“如果兇手就在其中的話,那么兇手還沒有離開。”蘇一光翻閱著筆錄,很有信心地說。
“我看不一定。”高毅也在看筆錄。根據筆錄的內容,酒會嘉賓不都是東業公司的直接雇員。他們其中的大部分,比如歌手舞蹈演員自傳寫手,都是按需要臨時簽約的。
“你的意思是,兇手已經溜走了?”蘇一光挑釁地問。
這時,高毅的手機響了,白欣打來的。蘇一光把耳朵貼過來要聽,高毅怕他的口臭,只好裝上對講耳機,自己拿一只,給蘇一光一只。
“報告科長,我現在就在賀清婉的家。她住的是高級公寓,也有監控錄像。我調出來看了,從昨天晚上一直到現在,都沒有人進出過她的家門。”白欣聽起來很興奮。
“那么,就是說,無論她給誰打電話,對方都不可能離開?”高毅問。
“對。我進了她的家。鑰匙是從賀清婉留在酒會儲物柜里的小坤包里找到的。她屋里所有的門窗都是從里面反鎖的。”
“有沒有看到任何人?”
“我詳細搜索過了。沒有任何人。一間空屋。”
“那么說,賀清婉自殺的時候是給她的空屋子打電話,而且還長達五分多鐘。”蘇一光搶白。
“沒有,蘇科長。屋里有個鬼魂在聽。”說到這里,白欣故意停頓了一下,“屋里有個靈堂,供著一幅照片。照片我現在就送到局里查一查。”
“好,你到局里以后,把照片傳真一份到酒店來。然后你再看看賀清婉的坤包,皮夾,看看里面有沒有同樣的照片?”高毅說。
三分鐘不到,白欣又打來電話,驚呼著說:“科長,你真是料事如神。我在賀清婉的錢包夾層里找到一張一模一樣的半寸小照,照片后面有一個名字,叫賀零溥。”
20分鐘以后,照片傳真過來,一個眉目清秀的年輕男子。
幾分鐘后,白欣再次打來電話,報告說賀零溥在四年前車禍死亡。肇事者棄車逃逸。那輛車是偷來的。車主是一家醫院的外科醫生,車禍發生時正在醫院給病人做手術,有確鑿的不在場證明。
法醫的報告也送來了:
賀清婉身體骨骼多處碎裂,死于墜樓。
周支赫和戴望都死于心臟病突發。在他們的身體內找到一種化學物質,俗稱毛地黃,是一種強心藥,過量服用可以導致死亡。
呂鴻在報告中注明,這是第一份報告,尸體解剖還在繼續。
蘇賀看完報告,立刻聯系市醫院,派醫生來協助檢查所有嘉賓,看有沒有人有中毒跡象。
酒店經理楊朔送來一些果汁,然后小心翼翼地問什么時候可以取消酒店的管制,繼續營業?
蘇一光胸有成竹地瞟了一眼楊朔,然后轉頭高毅對說:“高科長,我看情況也基本就是這樣了。我們還是遵循‘推理大比武的規則,在最后的半個小時內,各自為政,理一個頭緒。30分鐘后,我們再碰頭,公布真兇。”
“你看上去很有把握?”高毅問。
蘇一光得意洋洋地點點頭,離開之前拍拍楊朔的肩膀說:“再過半個小時,保你開工。”
7. 半小時后
蘇一光非要把場面弄大,以顯示一朝獲勝后的雄姿,要當眾公布案情。來自動物世界,科幻世界和卡通世界的嘉賓們已經被兩次莫名其妙的死亡搞的精疲力竭,巴不得警方馬上公布真兇,他們好回家洗個澡,變回人樣。
嘉賓都在會議室里,面對結案,大家都沒有耐心,所以一落座,就要警方立刻公布。蘇一光整理整理衣領,在話筒前嚴肅地說:“我們長話短說,案情基本上是這樣。根據酒店的監控錄像,酒會進行過程中,沒有人離開。就是說,無論誰是兇手,就在我們當中。”
這句話像一發炮彈,炸得人群里發出一片噓聲。蘇一光一邊說,一邊找高毅,發現他站在后排和那個詩人邱天小聲說話。蘇一光假咳了一聲甩出第二發炮彈:“也是根據監控錄像,我們看到賀清婉是跳樓自殺的。在賀清婉自殺之后,酒會先后有兩人奇異死亡。一個是周支赫。一個是戴望。根據法醫鑒定,他們倆都是過量服用了提煉過的毛地黃,誘發中毒死亡。我們在他們兩個人喝過的杯子里發現了這種物質的殘余。可是誰把毛地黃放進去的呢?”
蘇一光賣了一個關子,繼續說:“那人就是賀清婉。大家都知道,酒會有專門的儲物柜,供大家存包。賀清婉和大家一樣,也存了包,空手進屋。她是只穿著一件白紗進入酒會的。那么,我又是怎么確定她是毒害周支赫和戴望的兇手呢?
這是一個化妝舞會。賀清婉扮演的是白天鵝。但是我發現,她居然在手腕上配了非洲特色的金屬手鐲。我很納悶。作為娛樂業的佼佼者,東業公司的副總,難道一點搭配常識都沒有?”
女超人在下面自言自語地說:“對,對。我也發現了。我還記得當時我問她,你怎么配這樣的手鐲,不協調啊。她只是笑笑,沒有回答。”
“對了。你們當中有聰明人注意到了。”蘇一光指指女超人說。女超人得到了夸獎,面露得意之色。
熟悉蘇一光的人都知道,他在說別人聰明的時候,是為下一步證明自己更聰明作鋪墊。果然,蘇一光繼續說:“所以啊,我不但懷疑上了,還深究下去。我讓我們的法醫檢查了賀清婉的手鐲。你們猜怎么樣?”
“怎么樣?”眾人回問,和蘇一光一對一答,仿佛群體對山歌。
“那兩個手鐲是空心的,還有毛地黃的殘留物。賀清婉把毒藥藏在手鐲里,找機會下手。你們今晚喝的酒水都是深色偏甜,不容易察覺混進了東西。”
“啊!太可怕了!”白雪公主抬起雙手掩住了面容。蘇一光疑惑地看了她/他一眼。
“不要怕。此案已經水落石出。”蘇一光說。
“可是賀清婉為什么要害這兩個人?她為什么要自殺?”企鵝先生有些不愿意接受賀清婉就是投毒者的事實。
“賀清婉在自殺的時候,給自己家里打了一個長達五分鐘的電話。她家那時候其實沒人。只有一個靈堂。靈堂上供著的是一個叫賀零溥的男人,四年前死于車禍。肇事者逃逸。那輛車是肇事者偷來的。”
“難道是復仇?”男超人問。
“我們也斷為復仇。好在警方一直保留四年前肇事車輛駕駛盤上的指紋,經過核對,正是戴望的。這也是為什么戴望是個蹩腳的主持人,而賀清婉卻遲遲不解雇他的原因。她要把仇人控制在身邊。”
“為什么賀清婉要為賀零溥復仇?他們都姓賀,難道是親戚嗎?”唐老鴨問。
“這個,也許吧。今晚的時間有限,我們還需要進一步調查。”
“周支赫呢?賀清婉為什么要殺死他?”
蘇一光此時答得有點勉強:“據我們調查,你們東業公司內部也許也知道,周支赫因為當不上副總,一直與賀清婉為敵。所以,有可能她一不做,二不休,反正橫豎要跳樓,一起做了。”
“不可能,這不可能,清婉不是這樣的人。”企鵝先生連連搖頭。
蘇一光也聽到了企鵝先生的話,他執拗地說:“我們請醫生來逐個檢查你們是否還有人中毒,實際上也是排除第二嫌疑人。結果是,你們既沒有人中毒,也沒有人藏毒。這樣,證據就只指向賀清婉一個人。賀清婉投毒后,知道法網恢恢,就選擇了自殺。我說完了。”
嘉賓們沉寂了片刻,像牛反芻一樣回味蘇一光的論斷,然后頻頻點頭。蘇一光覺得自己的推理論斷已經用盡了所有的線索和證據,料想高毅不會再有補充,抓住這個時機,大聲朝高毅所在的方向說:“這里還有隔壁轄區刑偵科的高科長。今晚沒有他們幫忙,這個案子也不會被我破得這么快。高科長,請問你還有什么要補充的嗎?”
高毅正在打電話,聽到叫他,就匆忙掛機,匆匆點了點頭。蘇一光看到高毅點頭,全身便發涼。
高毅快步走到話筒前說:“在我補充之前,先等個電話。”他說完,再也一言不發,像個石膏人一樣盯住在場的嘉賓。
蘇一光此時恰好站在白雪公主旁邊,他實在忍不住好奇,就小聲地問:“請問,你們這些搞行為藝術的,是不是喜歡男扮女裝?”
白雪公主側過頭,驚異地把蘇一光打量了一遍:“你怎么看出來的?我還以為今晚的女裝很成功呢?”
“別擔心,就我一個人看出來了。”蘇一光說著,小心翼翼地去看高毅。高毅還是一言不發,只是從口袋里拿出了一支煙,悠然點上。
等就等吧,反正已經折騰了一個晚上。嘉賓們起先還能安靜等待,可五分鐘過去了,十分鐘過去了,20分鐘過去了,高毅等的電話還沒有到,大家就開始不耐煩了。少數幾只猩猩還嘬嘴吹起了口哨。
在大家等得忍無可忍的時候,高毅的手機終于響了。全場一片寂靜。高毅拿著手機,“嗯,嗯”答應著,然后一關電話,還是一動不動地看著大家,突然,高毅眼睛一亮,拍了拍話筒說:“現在可以說了。”
高毅說:“看才有人問賀清婉和賀零溥是不是親戚?我可以先為大家念一首詩。”高毅從口袋里拿出一張紙來照念,“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這幾句詩里包括了賀清婉和賀零溥的名字。”
“難道他們是兄妹?”蘇一光忍不住問。他很堅持賀清婉和賀零溥是親戚的推論。
高毅說:“這首詩是今晚在場的詩人邱天提供的,取自《詩經》中的一首《野有蔓草》。我們還是請詩人邱天來為大家解釋。”
邱天的酒早醒了,三步兩步走上前來,也不需要高毅手里的詩稿,兀自深情背誦到:“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它的意思是:野外生長著蔓草,閃閃露珠水盈盈。有位美女好秀麗,眉角飛揚目又清。誰知今日巧相遇,正和我心愿,說笑兩開心。這是一首愛情詩。”邱天閉著眼睛誦完,還不愿睜開眼睛,好像仍舊沉醉在詩意之中。
高毅搖醒邱天,謝過他以后接著說:“賀清婉和賀零溥原本是一對戀人。這是我在聽到他們二人的名字后的第一感覺。但是這首詩我已經記不住原文了,剛好詩人邱天在場,我就向他請教了。剛才我一直等電話,就是等警局核實。核實這兩個名字是否都是真名實姓。結果,賀零溥是真名。但是賀清婉不是她的本名。她原名叫林子娜。
“數年前,也就是在賀零溥出事之前,林子娜和賀零溥是一對戀人。是那場車禍,導致了這對戀人的分離。她為了給愛人復仇,千辛萬苦找到了戴望。說起來,還真是一個很長的故事。”
“說呀。”嘉賓有些焦急。蘇一光為疏忽掉這個細節很惱火。
高毅點了一下頭說:“好。那我就從頭說起。賀零溥的死并不只是車禍。那是一場蓄意謀殺,否則肇事者戴望為什么要去偷一輛車?還有周支赫的死因,也讓人疑惑。在東業公司,老總最信任賀清婉,還給了她30%的股份。這也是賀清婉和周支赫產生摩擦的原因。周支赫和賀清婉一樣能干,為什么東業的老總只信任她,而根本不給周支赫解釋的機會?于是,我請人找到了東業的老總,董慧。非常巧,在我們的干警白欣查出賀清婉的真名叫林子娜的時候,她發現林子娜的父親叫林亞海,三年前去世。她的母親叫董慧。巧了,這個董慧正是你們東業的老總。這也解釋了董慧為什么會萬般信任你們的副總,而不是為公司賣命的周支赫。可為什么董慧要隱瞞她和你們副總的關系?”
此時,從一個肩膀寬大、胸肌發達、毛發直豎的大猩猩后面,走出白欣。她后面,跟著一位保養得很好的上了年紀的女人。“董總?”食物鏈們說到。
董總站在臺上,看著自己的員工,很憂郁,也很猶豫。高毅低聲說:“你的女兒已經走了。這里的人都認為她是一個冷酷的,干掉對手的投毒者,情人的復仇者,難道你不想幫她把沒說出來的話說完嗎?”
聽到這最后一句話,董慧布滿皺紋的眼角里泛起了淚光:“是的。我應該說出來。林子娜是個懂事孝順的好女兒。我們在她上高中的時候,就送她到國外生活學習,培養她獨立。林子娜大學畢業回國后,為了鍛煉她,我們要她從公司的基層做起。為了讓公司員工能對她一視同仁,給她真正的鍛煉,她決定改名賀清婉。她有自己的公寓,并不和我們住在一起。我和我的丈夫一開始都沒有對她的新名字產生任何懷疑,或者聯想。清婉,是個很美的名字。直到有一天,有一個男子打電話找她,留下口信和姓名,自稱叫賀零溥,我們產生了好奇。我的丈夫喜歡讀詩,當即想起了《詩經》中那首情詩《野有蔓草》。我們的女兒戀愛了。我們都為她感到高興。
“我們試探著問過她,可她或閃爍其詞或避而不答。于是我就想暗中查一查。當時,我最信任的人就是市場部的周支赫。那時候,女兒林子娜已經干到了部門經理的位置。周支赫一直對她有好感。我看出來了,也利用了他的感情,我想請他查一查,他不但不會推辭反而會竭盡全力。
“事實果然是這樣。周支赫很快就查到了賀零溥是個小酒吧歌手,彈吉他跑場的。我一聽,腦袋就炸了,心也慌了。我就是搞娛樂了的,我不希望自己的女兒將來嫁給一個跑場的小酒吧歌手。我和女兒長談,但是她卻意志堅定。
“后來,我請周支赫去和賀零溥談,讓他離我女兒遠點。周支赫敏感地查出賀清婉就是林子娜,也就是我女兒。他說,為你和你的女兒辦事,沒問題。沒想到,一周后,女兒告訴我賀零溥出車禍死了。我當即悄悄找到了周支赫。我還沒怎么說,周支赫就說,這是他的主意。他本來也只是想教訓教訓賀零溥,沒想到戴望一時沖動,把賀零溥撞死了。那時候,我才知道周支赫把他的鐵桿弟兄戴望也牽扯進來了。我后來把這件事偷偷告訴了我的丈夫。我們一直瞞著女兒。
“三年前,我的丈夫查處癌癥晚期,臨死前,說了一句‘我們對不起你和賀零溥。這引起了女兒的懷疑。她不斷追問我父親這句話的意思,我忍住了沒說。后來,在挑選副總的時候,我本來是有意選周支赫的。誰知道,他當時一直追求我女兒,卻吃了閉門羹。他怕我不選他,就不斷提起賀零溥的死,以此為條件。有一次,周支赫闖到我家來為此事爭吵。等吵完了,我發現客廳里有女兒的皮包。她來過。她是不是聽到了我們的談話?我當時不敢肯定。這以后,女兒突然不再追問父親遺言的含義,工作之余經常回來看我,并在我的后院精心養花。那種花形狀像鐘鈴,順著莖稈一小串一小串地開放。我問她這叫什么花,花型真美。她說名字可不美,叫‘毛地黃。沒想到,她種花就是為了,為了……”董慧說到這里,再也說不下去了。
高毅請白欣把董慧送到旁邊坐下,然后說:“賀清婉,也就是林子娜跳樓自殺的時候,她一直在用手機通話。通話在她落地的一刻中斷。她是打給自己公寓里的愛人賀零溥。但是她在電話里和賀零溥說了些什么?說了五分鐘,這是一個謎。”
高毅向白欣示意,白欣從隨身的手提袋里拿出一個電話機,遞給高毅。高毅接著說:“這是賀清婉公寓的電話。有留言錄音功能。我一開始沒發現,是因為林子娜已經刪掉了她自己提示留言的信息。她故意抹掉,是因為她的最后一個電話不是打給自己,而是靈堂上的賀零溥。當她在陽臺上撥通電話之后,她的聲音就會在賀零溥的面前響起,那她就是在和賀零溥說話。但是,她當時說了什么,我也不知道。現在,就讓我們一起來聽聽她的臨終之言吧。”
會議室里像荒涼的墳地一樣安靜極了,仿佛被遺忘了很久。高毅按下電話留言鍵,一個悲傷而蒼涼的聲音在這墓地般的靜寂中響起:“零溥,一切都結束了。我來找你了。無論如何,我要追上你。還記得那首叫讓我們相遇的歌嗎?我唱不好,但我還是要唱給你聽。”說到這里,林子娜哽咽地唱了起來:“
聽見 冬天 的離開,我在某年某月醒過來。
我想 我等 我期待,未來卻不能因此安排。
陰天 傍晚 車窗外,未來有一個人在等待。
向左向右向前看,愛要拐幾個彎才來。
我遇見誰,會有怎樣的對白。
我等的人,他在多遠的未來。
我聽見風,來自地鐵和人海。
我排著隊,拿著愛的號碼牌。”
會議室里有了小聲的抽泣。這是一首大家都熟悉的,電影《向左走向右走》的主題歌,叫《遇見》。林子娜和賀零溥因這首歌而相遇,那會是怎樣的浪漫和清純。但是,賀零溥走了,林子娜也走了。那首因歌飛舞的風花雪月已成為永久的猜想和秘密。
在林子娜傷心欲絕的歌聲中,人們聽到了一個奇怪的嗚咽。那是呼嘯的風。在她向大地墜落的時候,她還在唱。她唱得很專心,歌聲沒有因為面臨死亡而斷斷續續,顯示出她決心追隨賀零溥而去的執著和勇氣。
在人們的抽泣聲中,在越來越冷的會議室里,她還在義無反顧地唱:“
我往前飛,飛過一片時間海。
我們也曾,在愛情里受傷害。
我看著路,夢的入口有點窄。
我遇見你,是最美麗的意外。”
“砰”的一聲,歌未唱完,卻戛然而止,盛開的地黃花,被風吹散,香消玉殞。
8. 次日下午6點
案子結了。
高毅總覺得心里還有個很不安的結,隱隱地。那首《遇見》,是林子娜獻給賀零溥的絕唱。英文把“絕唱”叫做“Swan Song”,天鵝之歌,林子娜身穿白紗也是早有安排。
高毅按照檔案上的地址,來到林子娜母親董慧的家。那是一棟獨門院落。前院后院都種滿了大片的毛地黃,紫紅色的花朵在夕陽中隨風搖擺。侍弄它們的人已不在了,這些花將獨自面對凋零。
小院的門開著,歌聲從里面傳出來,是林子娜在電話里的歌聲,在被冷落了的毛地黃花上空飄蕩。高毅敲敲敞開的門,沒有人答應,就走進了屋。
歌聲從音響里飄出來。董慧靠在沙發上,閉著眼睛,心臟已經停止了跳動。她的表情有一種贖罪后的安詳。在她面前的茶幾上,有一個玻璃杯。杯底還殘留著一抹淡綠色的液體,那是純毛地黃汁液。整個屋子里插滿了盛開的毛地黃,像一場凄艷的絕世花葬。
音響被設置成了重復播放,林子娜的歌聲不停地在母親的死亡中回蕩:我看著路,夢的入口有點窄。我遇見你,是最美麗的意外。高毅聽著聽著,似乎聽到了伴奏中的吉他聲,是賀零溥在為林子娜默契伴奏嗎?他聽著聽著,也似乎聽到林子娜唱出了那首歌的結尾,杜鵑啼血一般,回音裊裊不絕:
總有一天,我的謎底會解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