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琪
同黃靜泉以往的小說一樣,《一夜長于百年》又一次將筆觸深入底層生活,深入礦山的尋常百姓人家,寫了一個叫豆青的礦山女人的一生。
故事很簡單,就是些平平常常柴米油鹽的日子。小說一開始便寫,挖煤把大山挖空了,山坡上的房子都裂了陷了,山下的河水也干涸了,在山上自建小土房住了一輩子的礦工們都陸續(xù)搬離危房,搬到山下新建的樓房去了,多年前失去丈夫的豆青終于也要搬了。她一輩子就盼著能有間敞亮的房子,有個自己的家,可真要搬了,心里卻像大樹被連根拔起一樣的忽悠了。搬家前的最后一夜,守著空寂無人的大山,守著丈夫的遺像,望著滴淚的蠟燭,聽著哭嚎撕扯的風,一輩子的悲歡離合像過電影一樣,都跑回到豆青眼前,有含辛茹苦,有歡樂幸福,有悲慟憤悶,有心酸困惑,還有日復一日揪心的思念。小說結(jié)尾寫豆青做了一個夢,夢見了死去的丈夫,她對丈夫說,要搬到山外去了,咱們一塊走,你走嗎?丈夫沒吱聲,忽然就消失了。于是豆青明白了,丈夫是不想離開煤礦,不想離開山上的家,雖然它很舊很破了,但里邊裝進了他倆所有的苦樂年華呀。丈夫不想離開,妻子怎么能拋下丈夫一個人離開呢?礦山女人的生生死死都是和礦工系在一起的啊,于是豆青就不想從夢中醒來了……
粗看上去,似乎是很散漫地寫了去的,其實不然。小說緊緊扣住了人生中最基本的需求——“住”,即“房子”,將眾多喜怒哀樂甜酸苦辣糾集歸攏到了一起,人物悲歡離合的命運始終是圍繞著“房子”來敘述展開的。小說中,“房子”就像一根牽魂的線,將所有的情節(jié)結(jié)構(gòu)到一起,讓所有的人物糾纏到一起,讓敘述的節(jié)奏張弛有序,讓剛烈卻又不無柔軟的情懷得以呈現(xiàn)。
“房子”是什么?房子就是“家”,就是“感情”,就是“親情”,就是“生活”,就是礦山女人的一部長長的“人生”啊。跟隨豆青的回憶,我們看到長著一雙水汪汪大眼睛的農(nóng)村姑娘豆青跟著當煤礦工人的丈夫二旦來到了礦上,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個自己的“窩兒”,當新結(jié)識的王姐夫婦回老家去背糧,讓她給臨時看家時,她來到山坡上王姐家的小土房,高興得直想哭,她終于可以和自己的男人在屬于自己的小天地里親熱了,哪怕是臨時的,哪怕只有一天。小說以非常細膩的筆觸詳盡地鋪排了這短短的一天,將豆青的歡樂與幸福寫到了極致,但力透紙背的卻是大塊的心酸與苦澀。后來,豆青一天天地砍山采石,像愚公移山,終于在山坡上蓋起了自己的小窩。再后來,孩子大了,豆青又繼續(xù)砍山采石,她的夢想是再蓋兩間石片房,兒子娶媳婦就不愁了。終于,兩間房地基起來了,四堵墻起來了,丈夫去上夜班,再沒回來,死在井下了。后來,小說還寫了豆青與女兒之間的隔膜,緣由還是因為“房子”。女兒想住新樓房,但沒錢就住不上,女兒心中從此“埋下了仇恨的種子”,下決心要變成一個有錢的女人。女兒學“壞”了,豆青心中裝滿了愛與恨。
這篇小說的與眾不同還在于通篇回蕩著一種“崢嶸之氣”。這崢嶸之氣,不僅在語言的表達上,更在作品人物的性格、思想的透徹、感情的濃烈上。比如礦工們?yōu)槎骨嗌w房的場面就很讓人動容。二旦死了,本該蓋起的房子沒能蓋起來,礦工弟兄們看在眼里,就不約而同地聚到豆青家,這些漢子們要給豆青一個完整的“家”。小說這一段落又極盡鋪排,淋漓盡致地寫了蓋房的全過程,既沉悶、痛苦、撕心裂肺,又極其剛烈、悲壯。礦工弟兄們默無聲息發(fā)狠地干著活,直到上頂,完工,這些漢子們才端起酒碗,“人們咧開大嘴,唱著吼著,周官家里和院子里,發(fā)出震天動地的吼唱聲,已經(jīng)遠去的秦二旦,即使這會兒走得再遠,也會聽到工友們那撕破喉嚨的吼唱聲,也會被吼唱回來,和大家一起飲酒盡興……工友們舉著酒杯,端著酒碗,流著眼淚……男人的淚,是大淚珠子,像大豆,那些大淚珠子,滾動在生死不懼的男人們粗獷剛毅的臉上。”
正如作家王祥夫所說,靜泉的小說“是有崢嶸之氣在里邊的”。是這樣,讀靜泉的小說,你會發(fā)現(xiàn)他總在關(guān)注著底層平民的生生死死。他寫,是因為他有話要說。這個血性的硬漢子要把他胸中的塊壘淋漓盡致地喊出來,一個硬漢子的吶喊,自然不無崢嶸之氣,加之他極致鋪排的敘述、一瀉千里的激情、灼熱卻又帶著幾分冷酷的語言,于是靜泉的小說就有了他獨具的崢嶸之氣。
常常,一篇小說令人稱道的特色中往往會彰顯出另一面的不足,比如,靜泉小說中敘述的激情噴涌往往會導致缺少節(jié)制,所以,如何把握好分寸,是一個需要解決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