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煙火與黑白默片

吳蘇媚

一

小方說要采訪一個剛剛在香港獲了獎的青年攝影師。

一周后小方完成了采訪稿，看到攝影師本人照片時我愣了一下，他怎么可以長得那么合我心意?

我把小方叫來，批評了一下他的稿子，然后名正言順地要來趙永家的電話。

一直到傍晚時，我才撥那串號碼，約他晚上在兩岸咖啡館見面，采訪稿需要補充些內容。他簡單地說了個好字就掛了。

趙永家和照片上一模一樣，五官清傻，有些內向。我問什么他就答，幾乎沒有主動說過話，對我似乎也沒有什么好奇，把這次見面完全當成工作。

所有要問的都問完后，我一邊喝咖啡一邊怔怔地看著他，傻瓜，你真的被他吸引到了嗎?他比你小啊。

想到這里，我冷靜了一下，和他說再見。他也跟著站起身，在門口時他問我能不能搭他一程。

我笑了笑，當然。

并排坐在出租車里，我和司機講地址時，忽然之間右手被握住了，他非常篤定地溫柔地握住了我的手。

愛情就是這樣吧。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愛過了。

二

其實我也不太清楚自己為什么會迷上趙永家。用冷酷的現實眼光來打量，他除了長得清俊以外，物質條件可謂是一塌糊涂，沒房沒車沒積蓄，只有理想——這個理想顯然沒有太大前途。

在出租車里趙永家握住我的手時，我知道他是真正的攝影師，因為他有一雙洞察力驚人的眼睛。在兩岸咖啡館的時候，他已經看出來我在想什么了。我偽裝得再端莊，也瞞不過他，同時也瞞不過自己。就算那天他沒有握我的手，之后我也會不斷地假借各種名義見他，見他，見他。

和趙永家每次見面都是我埋單，有時我還偷偷去服務臺結賬，以避免埋單時短暫的尷尬。我也經常給他買各種東西，從打火機到衣服，從領帶到房租，其實那天我并沒有打算替他付房租，只是不小心在他家接到了房東的電話，然后就悄無聲息地留下了一疊錢。做這樣的事情我有些難堪，但不伸出援手，同樣也不安，我不能假裝看不到他的困窘。

我愛他，想要盡可能地幫助他，但我不愿意感情跟金錢扯上關系，好像通過錢來操縱他控制他似的，我不喜歡關系變得如此復雜而現實。

快樂的時候非常快樂，卑微的時候也極其卑微。和窮人談戀愛不是我的擅長，我相信也不是大多數女人所愿意的。這不僅僅是關系到自己的錢包，也關系到如何維持兩人的尊嚴問題。女人往往是寧愿接受施舍，也不愿意慷慨解囊的，因為這意味著自己在做可憐的倒貼買賣。我不能把自己置于如此境地。

拖拖拉拉又繼續了兩個月，我屢次想要和趙永家分手，屢次都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我知道他是那樣的人，如果一旦分手就再也不會出現，既不會糾纏我，也不會挽留。

有一天我抱著他，低聲說，開家店吧。

做什么?他問。

婚紗攝影啊，我說，這一行利潤很大的。

不。他簡潔地拒絕了。

如果我開了，找你來打理生意呢?我試探地問。其實我并沒有完全做好要把積蓄砸進去的準備，但真心想要幫他一把，幫他也是幫我自己，愛一個一無所有的窮困藝術家真的太辛苦了，把他轉型成商人會好一些。

不。他仍然拒絕了。我一邊松了口氣，慶幸自己保全了錢，一邊也哀傷著這份感情找不到出路。

我四處托人替他物色工作，有家廣告公司看在我的面子上，答應聘用他，大多是拍一些商業廣告之類的。我非常高興，但這個消息到了趙永家那里，卻碰了結結實實的壁，他說對朝九晚五的工作不感興趣。

什么才是你感興趣的?一天到晚在街上拍行人的腿?在天橋上拍飛馳的汽車?在城市角落里拍殘疾的乞丐，在地鐵里拍流浪藝人?是不是只有看到社會底層你才覺得有安全感?或者你根本覺得自己也是他們中的一員?這些話在我心里咆哮了一遍，沒有吼出來，我還不想刺傷他。

在我心里，愛情構造起來的城堡已經被風雨吹散得七七八八。我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和他不是同一類人，我積極向上打拼事業，為了更大的房子更好的車子更多的年薪，而他不是為這些活的。在一起的半年時間里，我偷偷地計算過他的收入，非常訝異他竟然能夠活下來，不由得讓我懷疑在沒有我的時候，同樣也有別的談姑娘愛情的名又下提供了幫助。

我只是傻姑娘中的一員。

三

后來我變得越來越冷靜，游手好閑為興趣而活這樣的美事，大家都想做，可是最終人們都要努力工作。你可以為了藝術而活，但我不能為了你的理想你的藝術而活。

那年秋天我搬家了，搬得非常利索，半天就消失得干干凈凈。他當然找得到我，通過雜志通過手機，可他也沒有來找我，一次也沒。

我們的戀情就這樣彼此心知肚明地結束了。

他沒有給我打電話，我也沒有給他打。很多個夜晚，我撥了他的電話，最后一個數字始終沒有撥。

我的生活又恢復了以前的節奏，和編輯開會，確定選題，選圖片，和廣告商簽合同，和贊助商談每期雜志的贈品……中間還出了幾次差，最遠的一次去了東京，比較近的是去溫州拍廊橋。

張先生本身就是溫州人，當他得知我在溫州的時候，連夜開車從上海趕到溫州，請我吃飯。就是那么一晚，我們從曖昧關系進展成了戀人。

不久，我就和張建結婚了，他追了我一年多總算功德完滿。我們的婚禮辦得很豪華，請了五十桌，我站在燕樓的門口迎接各路賓客，站了足有三小時。

我愛張建嗎?不算愛，我只是喜歡他欣賞他，我對他的感情是平靜的，他能夠給我安全感，安全感說穿了就是衣食無憂。

我們去歐洲度蜜月，我覺得去歐洲挺俗的，更想去非洲，可張建不喜歡冒險，他覺得歐洲就很好。

蜜月后回到上海，雜志社一大堆事都堆在辦公桌上，一樁樁一件件。其間張建打電話來，半真半假地說，如果覺得累就不要工作了，我養你嘛。

有一個很大的牛皮紙信封，里面沉甸甸的。我狐疑地拆開，是厚厚一大疊照片，我一張張慢慢看過去，全是我，全是我。

我在地鐵里的側面，我在便利店買東西，我在商場試穿衣服，我在辦公室發脾氣，我在人群里匆匆走路，我等車，我回頭，我闖紅燈，我著急地和別人說著什么，我微笑地和同事一起吃飯，我和張建約會，我和女友喝咖啡，我在酒吧里和陌生人劃拳，回家路上我撿到只流浪貓，溫柔地抱起它，我站在燕樓門口，我和張建在機場，我和父母擁別，我消失在安檢處……

幾十張照片全是我。

我哭了，我突然知道有那么一個人如此之深地愛過我。雖然這樣的表達方式有些極端，但作為一個攝影師，他的方式是完美的。他拍出了生活中真正的我，我不知道在日常生活中原來我是這樣的美，我看到了鏡頭后面那雙悲傷的眼睛。

他知道自己什么都不能給我，于是就聽任我漸行漸遠，他旁觀著我的生活，用偷拍來抵抗思念，他曾經那樣思念過我。

我知道我失去了什么，但是，我更冷靜地知道，為了真實而殘酷的生活，我必須舍棄什么。沒有人的幸福是完美的，人只能選擇相對正確的生活。

我抓起電話撥了那串號碼，但是最后一個數字沒有撥，黯然放下了。

四

我已經是張建的妻子，雖然現在還沒有完全適應這個全新的身份，但我正在努力。有關于趙永家，只是結婚之前的一段插曲，我不應該再和他有任何糾葛，就算這些照片感動了我，我也要把它們安安靜靜地葬在心里。

五個月過去了，我又收到了一個牛皮紙信封，我掂在手里尋思著，字跡一模一樣，他又拍了我什么?

拆開信封，一怔，里面不是我。

是張建跟另外一個女人的照片，大波浪，很嫵媚，連傻瓜都看得出來他們是什么關系，我又不是傻瓜。

我不知道應該怎么反應才對，足足愣了十分鐘才回過神來，我雙手抱住頭，努力讓自己冷靜冷靜。不要抓狂，不要打電話給張建，現在打給他，在電話里完全說不清楚，這是一定要面對面才能問明白的事情。

可是趙永家為什么要跟蹤張建拍下這些照片?他想干嗎?我抽了口冷氣，平穩了一下心情，把小方叫進來，旁敲側擊地迂回了許久，問題才繞到趙永家身上。

假裝不在意地探問趙永家的近況。

小方說他現在混得很好了哦，聽說在什么私家偵探社上班，專門替有問題的夫妻拍偷情照片，做這個很來錢的，要是逮著個有錢人的單子，拍到有用的照片，馬上能撈一筆大的。

我皺了下眉。

接下來小方又滔滔不絕說了許多話，我已經聽不進去了，揮揮手讓他出去。

我滿腦子都是那些照片。

可是他為什么要幫我呢，我曾經那樣傷害過他，一聲不吭地就了結了我們的戀情，毫無交待的，并且在很短的時間里就另結新歡結婚去了，他應該恨我才對。

他應該恨我，想到這里，我突然打了個寒顫，一下子清醒過來了。趙永家免費幫我查張建的底細，并不是心疼我傻傻地蒙在鼓里，而是要讓我的婚姻破碎掉，他要讓我難受。

他并不是出自好意，他只是報復。

我把照片塞進抽屜深處，假裝什么事也沒有發生。我們沉默地過看招。

五

后來趙永家又寄過幾個信封來，我厭倦了或者說更精明了，拆都不拆，直接一把火燒了。他要告訴我的，都是我不想知道的，既然如此何必再看?不管是他仍然想訴說對我的思念，還是揭穿我婚姻的內幕，這都是對我的打擾。

再后來聽說趙永家結婚了，他果然也再沒有閑工夫來關注我的生活。在很多年之前我們熱烈地愛過一場，最終我們都和正確的人平靜地結婚了，我想，只有同樣走進婚姻，趙永家才會明白一個無奈的真理，愛情短暫得就像煙火，我們被它們的美麗所感動，但它實際上是靠不住的海市蜃樓。

我們曾經愛過一場，把生活變成情節生動對白感人的彩色電影，無比絢爛，但激情要付出心力，漸漸地時光帶走7青春時光，殘余的力氣僅供與生活握手言和的。說到底，生活其實是黑白默片，它安靜，平淡，收納所有疲憊的人。

凝望美麗煙火時，你想要用照片挽留住剎那，可平淡的生活就是黑白默片，除了真相什么也不會有——要知道，你不一定有勇氣有決心有能力直面真相。

我們也不能經常欣賞煙火，老了累了困了，只想洗個熱水澡，好好睡上一覺。窗外的煙火再美，也是另一個世界的事。

摘自《愛人》2009年第1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