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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妹妹

2009-12-07 07:38:20郭海燕
大家 2009年5期

郭海燕

如果我的小船沉沒,那只是到了另外一個海洋。

——(美)愛默生

“三床,叫你哥去鄭醫(yī)生辦公室。”

醒來不久的平多茫然看著護士。

護士長臉窄額,表情像下凡的天兵天將,俯身時,那些冒油的青春痘如同千百只小眼睛:“你叫什么?”

“平多。”

“嗯——腦子沒撞壞。”她嘟噥出病房。

一個白凈敦實男人進來。左手抱新臉盆,里面堆著卷筒紙、毛巾、香皂等,右手提黃瓦罐,熱情得淹死人的笑。他將東西擱平多床前。

“你是誰?”喉嚨里仿佛墜有東西。聲音都彎曲了。平多試圖動裹得像巨粽的腿,徒勞。

男人往方便碗倒騰瓦罐內(nèi)容,“我?——你哥啊!買了些東西,看看,缺什么?”

紅棗、枸杞漂著,熱氣騰騰,是乳鴿湯。

“你——你叫什么?”平多皺起眉,輕咳。

“平少!”

她一下笑起來,繃帶里腦袋拉鋸樣疼,趕緊收住。

哥哥!平少!這名字倒很好,平家少爺,父母不是總想有個兒子么?!可惜最終落她一個。紅棗乳鴿湯,她愛喝。

男人小心喂平多湯,平多溫順喝,有點酸,味道不錯。漸漸,一些東西如碗里的乳鴿骨架,浮出,完整起來。長長隧道,黎明的《今生不再》,車禍……

“你送我來醫(yī)院的么?”平多停下來。

“……你再喝一口。”陌生男人不停,不回答。

平多沒有很穩(wěn)定的職業(yè),不是這山望著那山高跳槽就是被老板炒魷魚,如同大湖小汊蹦躥的野鯽。總的來說,平多被炒的次數(shù)多,因為她有一個改不了的老毛病:遲到,早上遲到。平多早上遲到通常是這樣的:七點一刻鬧鐘響了,咬牙切齒躺會兒,再躺一小會兒,終于還是極不情愿地像被一把大鐵鏟鏟起:今天干些什么呢?先去地稅局,再到宏發(fā)公司收貨款,回來趕制報表……等她呵欠連天套上衣服,七點半過了。火急火燎洗漱。抓包出門,發(fā)絲被門勾住——一團草頂頭上呢,又奔回梳妝臺。

平多是披肩碎發(fā),好打理。對著鏡子,握著梨木梳子,攏劉海的平多忽然就分神了。平多出神的時候雙肩前聳,她像被野花迷亂眼的蝴蝶,不清楚往哪兒飛了,她在一地的春光里忘乎所以,旋舞、陶醉著,仿佛薄薄雙翅被不明快樂輕易射傷,被沒有源頭悵惘隔在了昨夜夢里……鏡子里的臉木木的,像沒內(nèi)容的紙,幾粒雀斑跳出來變成醒目標題,標題又幻成了泠泠淙淙小溪,一路響著尋找山腳……這樣一發(fā)呆,平多就不由自主了,有另一個自己穿著古裝白衣趿著水晶拖鞋,飄飄曳曳往鏡子深處走,走——她想抓。抓不住:她很好奇,想看清又看不清……如此反復、糾纏,七點四十五了,狂奔下樓,攔的士,在司機身邊涂口紅,趕到公司,遲到了!

問:為什么不把鬧鐘定在七點呢?不知道,平多不愿意吧。平多不喜歡早上七點起床。

其實,每次鬧鐘一響,平多就醒了,徹底醒了。新的一天又開始了啊,她不糊涂。遲到是遲到,總得上班,“上班是一個人的尊嚴”,一個她敬重的朋友如此說。的確,假如不上班,她拿什么從腳趾到牙齒武裝得像個不折不扣美女?又拿什么每月向干里外的父母表示一下可憐的孝心呢?雖然咽慣青菜、吃慣粥的父母在鄉(xiāng)下顯得不那么缺錢。可這事關(guān)尊嚴!——如同黃鼠狼熱愛著仔雞,老鼠戀著大米,平多由衷熱愛這東西。剝開尊嚴外殼,啥?獨立、自重——那是孤軍奮戰(zhàn)、君臨天下的朝霞啊,是將遺體埋藏得鉆石樣罕見、令人不得不敬畏的大象!平多深深體昧年輕生命帶給她尊嚴的巨大樂趣,這樂趣里當然包括耍耍小脾氣,比如偶爾偷懶,比如戀戀早床。

“小孩子!”這是男人聽平多講述后的第一句話。

“你一出生就長了胡子么?”

男人不在意平多沖沖的口氣。他其實沒胡子,下巴刮得泛青,一顆痞子突出在左頰上,像輕點的口紅,平多沖那赭紅痦子微笑。

“又氣又笑,雞飛狗跳!”男人抽紙巾,替她擦嘴,平多沒反對這動作。真的像哥哥吶!手心像有汗,她遞出手,要他擦。擦完男人去洗碗。

自稱哥哥的男人很會照顧人。他甚至買來了一件中號睡衣,藍底碎花的,平多不討厭。一床股骨骨折的病友和男人搭話,男人木訥,眼睛緊盯住自己膝蓋。像與親人失散的惶恐孩子。病友陪護是個老太太,喜歡盤腿坐在空著的二床上,她試圖用北方話和男人嘮家常,男人永遠酷呆模樣,不作反應(yīng)。

但平多一開口,他就畫龍點睛,活了。如同千里外趕來撲火的粉蛾,投入熱烈得令人動容。

術(shù)后仰面朝天的平多對從天而降男人不得不產(chǎn)生久違的信賴,那種涂滿甜酸果醬的信賴,到后來明顯有依賴——喉嚨里久墜的東西放松,卸落,如蠶蛹破繭,平多試圖說點什么,對陌生人說,說久臥的人想說的,漸漸不可自抑……一切,如亂云飛渡、萬川歸河,爭著涌過喑啞、語速不均的嗓子。

平多養(yǎng)過一只龜,掌心大,她專門從河邊淘回細沙,均勻鋪在衛(wèi)生間,做成它閨房。每天,花心思準備碎饅頭、菜心、香腸丁、巧克力餅干末,它從不理,即使山珍海味也頂多嗅嗅,像胃口極刁的官員,讓人絕望。僵持了兩個多月,平多認輸,將它放生了。萬物之間均有神秘距離——平多懂,不逾越。她尊重蒼天寫下的。

平多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賣汽車零配件公司里做出納。業(yè)務(wù)員去外地購貨,說好次日清晨帶匯票,她老毛病又犯了,上班遲到,她拼命催的士司機,結(jié)果與前面出租車追尾了……等她千辛萬苦將匯票送到機場,安檢結(jié)束了。禿頂經(jīng)理將她喊進辦公室,一言不發(fā)盯著,好一會兒,從地底下進一句:“你晚上少穿點,去‘香蜜湖,看能不能為那兒帶來客源!”“香蜜湖”就在上班路上,笙歌夜夜,三陪小姐如過江之鯽。“那我用這個招待你!”一心認錯的平多將桌上殘茶猛地潑對方臉上……次日,她就舒舒服服睡大覺了。即使是這樣。她還是承認被炒了,難過。

這樣難過N次后,平多遇到了王國強。

王國強有錢,有多少,平多不知道。平多只知道他有兩輛小車:奧迪、標致,一條耳朵比驢耳還長的黃毛狗,還有一棟風聲穿進穿出顯得空落落的別墅。第一次踏進鐵門緊閉、青磚院墻高矗的別墅,平多被施了魔法,定住:鮮艷欲滴、驚心動魄的玫瑰們牽扯她!朝霞至柔至純之色溶落這里,深淺交映,連枝干上小刺都嬌媚如傷口,太陽下水珠盈盈的,似幼兒剛止淚的眼。抬首,滿院紅玫瑰啊,熙熙攘攘吵吵鬧鬧,濃洇淡染盛妝粉面……羞答答的,大方嫵媚的,雄赳赳氣昂昂的,搔首作怪的,東南風吹來,它們你推我搡你退我進,似歌舞正酣盛唐宮女,氣喘吁吁呈現(xiàn)著驚人豐美……風息,有秩序地安靜,端立,接受陽光熱吻,猩紅的嘴唇鮮潤飽滿如云似潮,平多情不自禁邁步,撫愛它們……她覺得自己的心都變成其中一朵,顫顫伸展,隨著滿院紅節(jié)奏,搖曳、舞動!——那紅都紅出了節(jié)奏啊,她陣陣暈眩。“知道你要來。每一朵都拼命燦爛!”王國強摟著她腰,很得意。平多感到,主人王國強不扶她,她就要倒了。

有哪個女孩能抵擋住這樣的一院紅玫瑰?

王國強皮膚白,酒喝多了,白里透紅,與眾不同。

平多第一次見到他,是在酒桌上,婚宴酒桌。“你眼睛很像一個人。”平多沒想理會這毫無特色搭訕。可莫名其妙的,她和搭訕的發(fā)福男人拼起酒。她喝了六瓶,最后兩瓶對著瓶口吹:王國強吞下十二瓶,還喝了不少白酒……酒喝多了的平多異常清醒,像沒事人,所以她記得不清醒的男人喃喃酒話。他說他有個神仙弟弟,每次顯形總是在飯桌上——就像這樣一桌,嫦娥、七仙女、白娘子、何仙姑相陪,美女如云、如云美女啊!……不食人間煙火的弟弟總當著美女面,說哥哥是牛魔王,欺辱了鐵扇公主的牛魔王,他要護天道與牛魔王決斗,將牛魔王燒死在火焰山,燒得灰飛煙滅!好幾次,他都被弟弟打得法力盡失、頭破血流……一臉常態(tài)的平多突然嘔吐,四鄰避之唯恐不及,獨胡言亂語喋喋不休的王國強不避。王國強歪過來輕拍她的背,順便將頭上疤指給她看:“瞧!我弟、弟打的!”平多摸那個疤,“你小時候偷雞蛋被人揍的吧?”王國強搖頭,將她手往下拉,“火、火焰山燒的!”平多就摸到一顆痣,在敞開的胸前,像少女乳頭,她很好笑,掐一下,“鐵扇公主饒、饒命!”王國強往椅子下溜,伸出的腳差點將平多絆翻,平多從沒見過那樣大一雙腳,一雙小船樣的男人腳,觸目驚心擱那兒。

之后,兩人三天兩頭見面。那些酒桌上的胡話趣話,平多后來再沒聽過,因為王國強也再沒醉過。不醉的男人說出的都是醉人的話,平多喜歡聽。

王國強出手大方,吃穿用的,給平多買了不少,他還送過她一張銀行卡,平多不要。

王國強在郊區(qū)別墅和市區(qū)輪流住,他沒要求平多搬來同居。這個問題上,兩人很有共同語言。王國強不喜歡整天對著獨木林,平多更愿意有如風自由……感冒了,王國強陪她看醫(yī)生。出差了,派車接送。瞧中電視導購的某物件,不出一周,東西快遞到手。一切體貼入微。王國強真的寵她。被一個有錢男人寵著是快樂的,即使他大她一輪,有過短暫婚史,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可是,可是要問平多是不是真的就很滿足很幸福了?平多又答不上來。

——因為,她還是愛那樣對著鏡子出神,出神的時候會想:還有沒有更深、更大的歡樂?像烈馬在風中狂奔踩下深深的蹄印,像午后的貓追逐著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五光十色線團,或者像一瀑春水歡叫著躍下高高懸崖……平多不知道,無法回答。

王國強畢竟不是工薪族,所以他不大喜歡陪平多去燈火通明的夜市大排檔,不喜歡逛兒童公園、看熱鬧的廣場展覽,他喜歡去霓虹閃爍的娛樂城,進生意興旺的盲人按摩院,或到嘯聚的某位“綠林”朋友家——這種類似家庭聚會場合,他愛帶上平多,平多也不討厭。一次,王國強一位做珠寶玉石生意的鄧姓朋友別出心裁,組織名為“孔雀開屏”聚會,要求每位男賓帶一個女孩過來。先麻將、撲克牌熱身,再切入主題,從當晚女賓中評選出“孔雀皇后”,當選者獎贏家捐資的價值萬元項鏈。平多一聽,來勁兒,跟著王國強就去了。

“像寵物選美!”

“那時覺得好玩!項鏈擺在客廳吧臺上,很漂亮!孔雀開屏鑲鉆吊墜!”平多瞥插嘴的男人一眼,“你不說話我不會當你啞巴!”她嗓子較自如了,末一句說得飛快。

“這話耳熟——”男人絲絲吸氣,“女人為什么總要比男人霸道?”

平多睨他,“我嫂子就是這樣嘛!”

“嘿嘿。”男人低頭。

窗外撲刺刺響,平多追出目光,一只鳥兒離開爬山虎蔭翳的對面平房,很快飛過,忽略腳下楊樹、草坪、有欄桿水池,黑尾巴拖得老長,長得像久久不散的謊言的陰影,男人也看,兩人瞧著鳥兒在門診大樓尖頂處消失。一時安靜。

“繼續(xù)說啊!”男人回眸,口氣像醫(yī)生,給平多做手術(shù)的鄭醫(yī)生。鄭醫(yī)生查過房,建議平多少說話、多靜養(yǎng),平多就直愣愣看鄭醫(yī)生,異乎尋常看,看他檢查完自己情況,又看他檢查一床股骨,大概看得鄭醫(yī)生后背發(fā)麻,出病房時,鄭醫(yī)生扭頭說了和男人一樣的話,繼續(xù)說啊。

平多就繼續(xù)說。

那一晚,群芳薈萃。男人們壓抑不住地興奮。打麻將、玩撲克,贏家眉開眼笑,輸家慷慨瀟灑。女孩們在各自男人身邊掠陣,她們像細雨后的果蔬,爭先恐后鮮嫩惹人,其中一位尤其招人,超過一米八身材,通體銀色,拿一只金黃手袋。貓步嫻熟,冷冷眼神,大概是模特兒。說不清的香味無處不在。

平多穿立領(lǐng)絲質(zhì)旗袍,藕紅色。《花樣年華》里張曼玉旗袍百變,她眼睛都晃花了。還有另一位張姓名人,書里的照片穿越了歲月風煙,雍容旗袍與蕙心蘭質(zhì)如影隨形,她叫張愛玲。平多精心搭配一條珍珠項鏈,一雙珍珠耳環(huán),套一支水紅手鐲。參差紛披頭發(fā)拾掇服帖,由一根酒紅珠釵緊緊管住,平日的散漫、野性被剔得一干二凈,變成另一個人,另一個時代的女子。她端莊下樓,久候的王國強盯著她傻笑,車開到第一個紅綠燈處,王國強發(fā)現(xiàn)公文包落下了,又倒回去拿。

麻將、撲克牌收了,女孩們隨身帶的手機也被集中,堆在吧臺上,鄧老板的保姆守著。游戲有點意思了。男人們?nèi)齼蓛桑瑢ε嘶ㄖ甘之嬆_,談笑風生。有個女聲像哨子,每隔幾分鐘吹一次,每吹一下四周就開水樣沸騰。還有一位像喝多了。和每一個男人擁抱,男人們就摸她臉,趁機親一下。更有幾位似吃風塵飯的,笑聲浮蕩、動作撩人……光燦燦項鏈躺在黑絲絨上,和女孩們同樣光燦燦眼珠不時對視。男人們后來聚到一張大圓桌邊,不讓女人靠近,他們煙騰霧繞。面紅耳赤的,仿佛聯(lián)合國討論經(jīng)濟制裁問題。眼睛有血絲的王國強總往平多方向瞟,他很少盯別的女人,王國強表現(xiàn)不錯,平多臉上一直掛著笑,溫軟的笑。她坐在靠窗沙發(fā),翻報袋里的雜志。

“誰知道拉賓是哪國人?”

一個粗啞的聲音。居然有人出考題。

“哪位公主知道?”

嘰嘰喳喳女孩們忽然沒了聲音,像一群嘈雜出行的蜜蜂遭遇一場猝不及防的雨。

“法國吧!”“美國。”“意大利。”“馬來西亞!”……此起彼落回答像油炸蘭花豆。開始是搶著的,后來勢微下來。

男人們這回很統(tǒng)一,很守紀律,他們沒有一個人插嘴。他們瞪著盛裝的躍躍欲試的女孩們,高瞻遠矚禿鷲樣。

有人猜遠在大洋洲的巴布亞新幾內(nèi)亞——真是難得。

越說越遠。

快過去半小時了。好像拉賓不是地球上的人。

男人們不住地起哄。“頭發(fā)長見識短,切!”“豬腦!”“日他媽,她們知道了才怪!”……“到底有沒有人知道啊?”“再沒有人知道,我們換好東西去,換一屋避孕套!”男人們嘎嘎爆笑。

“該帶張世界地圖來!”一位左耳穿五只耳環(huán)的女孩說。她們緊急團結(jié)。“有臺電腦就好!”“屁話!到底有誰知道啊,我們叫她大姐大!”……鉑金項鏈被一盞壁燈柔和打著,孔雀開屏展出的紅黃藍鉆粒華麗非凡。

“真令人遺憾,看來沒人想拿這條項鏈了!”

“我知道!”

所有目光涌到靠窗沙發(fā)。

平多站起來,撫弄腕上手鐲,“拉賓是以色列人,以色列前總理,一九九五年十一月四日他在一個祈求

和平的群眾性集會上遇刺,被一敵視中東和平的男子用九毫米貝雷塔牌手槍打死,”平多對著最近男人比畫開槍,“就這么——”

男人們齊刷刷鼓掌。平多身邊的模特兒也鼓掌,漸漸,女孩們都鼓掌了。全場掌聲雷動。

王國強說他那晚手掌拍腫了。

平多成了那次聚會的“孔雀皇后”,她贏得了孔雀開屏項鏈。后來才知道,聚會的男人們好不容易圈定了幾個女人,平多屬其中之一,可大家心中各有美人圖,最后爭得不可開交,只好出一個女人們不太關(guān)心的國際考題……王國強的朋友們后來都說王國強真有艷福,找了這么條中西合璧美人魚。

真是扯淡!

但那一晚,平多覺得做有錢人真好,做被有錢人愛的女人更好。靠著王國強軟軟的啤酒肚,捧著贏來的禮物,平多有了那么一種陶然,那么一種飄飄然幸福的味道,像一只剛離母體不久的小蜜蜂掉進一團蜜里,她在恍惚的甜香里掙扎,軟軟掙扎……

此后,大凡聚會,王國強都會帶上平多,展示最得意的作品樣推介:“我女朋友,平多,孔雀皇后。”于是夸贊聲聲,“真不錯,鉆石王老五這回拿真鉆給我們開眼了!”

生活像條熔化的金項鏈,灼目流淌。平多怎會拒絕呢?

直到認識付加。

付加警告平多:“姓王的不是什么好鳥。除了搞建材五金,他還涉足色情娛樂業(yè)。富士天堂是他產(chǎn)業(yè),那地方你聽說過吧?坐臺小姐非常有名……他在臨湖路的那棟樓,有一院漂亮玫瑰是吧?千萬別讓那些花兒迷了心,這城里每一片樹葉都知道他那些破玫瑰是用來哄女人的,他車里經(jīng)常坐著不同的女人,和他關(guān)系很密切那種……”

“付加又是誰?”

男人削一只梨。

“別打岔!”平多揮著沒受傷的手,連同半根香蕉,她能自己吃東西了。

“還想吃嗎?”男人搖搖肉梨。啰嗦!平多將頭扭向一床病友。一床一吃藥就睡覺,現(xiàn)在睡得正沉,死了樣。說北方話的老太太帶勁搓洗衣物,她真是個熱心人,平多腿不能下床的那些天,她主動幫平多取放便盆甚至擦澡,平多指揮男人買回一大堆中老年鈣片、蜂蜜什么的送她。

一個面生的護士換吊液。取空瓶,掛新藥,轉(zhuǎn)身時肘部擦過小推車,一大團紗布落下來,砸平多傷腿上——平多猛吸冷氣!“獸醫(yī)!獸醫(yī)!”男人彈起來。“對不起對不起!”護士拾起肇事紗布。“對不起就行了?一聲對不起就對付了?”男人眼珠紅了,聲音愈來愈尖厲,“我要找鄭醫(yī)生,找你們領(lǐng)導!嚴懲,一定要嚴懲!要讓你記住犯錯后果!”男人像條憤怒的眼鏡蛇,昂頭堵住了欲走的護士和小推車,“還想溜?扔下后果溜?不負責任地溜?做夢!”男人臉上痦子血紅,平多注意到他握刀的手也在抖,抖得厲害。那刃上還有梨汁,她本來為男人替她出頭而感動,現(xiàn)在,她有些害怕了,忘記疼了,“沒事,我沒事啊,讓她走吧!”“傷口有問題,再找她算賬也不遲吶!”老太太幫腔。一床被驚醒了,愣愣瞧。護士終于脫身。

“她是獸醫(yī),我可不是獸!”平多沖男人笑。腦袋上的傷好多了,不再扯得生疼。

“你眼睛,很像一個人吶!”男人聲音恢復平常了,溫和看平多。

平多怔怔,這話誰說過?曾有人對她說過的。

平多的腦子灌進了老米酒,混沌。

富士天堂?挺有名的,聽說黃風猖獗,三番五次都沒治下來,有人說治黃的公安都被拖下水了。王國強從不帶她去那種地方,他說她該去的地方是茶樓、健身房、影劇院……那也是為她好啊。王國強做娛樂業(yè),一沒影響她生活,二沒妨礙她工作,至于其他,關(guān)她什么事呢?平多只關(guān)心王國強對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像付加描述的那樣,只是他車上的女乘客之一嗎?

這可不是減肥、做面膜的事兒。

平多認真地想了一晚上。一晚上烙著煎餅。

王國強來了,照例在宿舍樓下按喇叭,“嘀——嘀”一長一短。他沒帶司機,那個跟屁蟲樣的司機總是均勻按兩聲。平多花半天工夫蓋住了一對黑眼圈,下樓時遇到對門寡居的圓臉蔡。圓臉蔡拎著黃瓜、魚、酸奶,滿臉汗,“你真有福氣,找一個大老板!嫁過去可要記得我這苦命人哦!”平多敏捷撈出一杯酸奶,晃晃,“歸我啦!大老板——送給你!”她風樣走了。圓臉蔡張著嘴。

“去哪兒?”

“你說呢?”王國強熄了煙,看平多。

平多看窗外的樹,黃昏的綠化樹像剛下班的礦工,灰頭土臉,一只紅塑料袋掛在枝杈,像某個女人使用過的衛(wèi)生巾,平多盯著那東西。“富士天堂。”

“哪兒?”

“富士天堂!”平多一氣吸完酸奶,咚地扔出奶杯。

這不是王國強熟知的女孩。平多不容置疑的口氣讓他訝異。

商場上呼風喚雨的王國強從來愛惜自己,包括自己語言,所以他僅愣一下,便專心開車,往平多指的方向開。

快到時差點闖紅燈,車子貼著交警停下。年輕交警冷著臉,目光子彈樣射過來,王國強趕緊掏煙,交警厭煩地擺手,放行了。

果然,“孔雀開屏”聚會上的好幾個女孩都在富士天堂,濃妝艷抹。她們見了王國強很親熱,王總長、王總短,嗲嗲叫,不避諱平多,好像平多也是她們的姐妹,她們對姐妹淡淡一笑,聳聳肩。

王國強領(lǐng)著平多輕車熟路徑直進一個包間。大堂經(jīng)理一路跟進來,安排技工洗腳。男技工給平多洗,女技工給王國強洗。女技工洗腳時,平多毫不費力就看到一對白兔子在她沒穿奶罩的胸前跳躍。王國強不看白兔子,他半躺著和大堂經(jīng)理說話,剛說幾句,接了一個電話,匆匆起身,和大堂經(jīng)理出去了。平多被足底按摩弄得齜牙咧嘴的,直冒汗,端茶時,才發(fā)現(xiàn)旁邊多了一個人。一個和大堂經(jīng)理同樣穿制服的清秀女人。

“王總不在么?”女人含笑問。卻并不等平多回答,“我叫采采,管這兒的美女。”

“是媽咪吧。”

采采挑挑眉,掏煙,遞過來,平多搖頭,她自顧抽上,“她們喊我采經(jīng)理。聽她們說,那次晚會——你獨領(lǐng)風騷,是你吧?……氣質(zhì)不錯,做什么的?”眼影復雜眼神繽紛的采采乜斜平多,像打量應(yīng)聘的女郎。“財務(wù)。在紡織貿(mào)易公司。”平多飛快回答,渾身不自在,一種窺探欲亦隨之增強。

“你的項鏈——我看看,可以嗎?”采采最后盯著她脖子。

平多就取下了項鏈。

“其實,它不值那個價……五千五,我陪王國強挑的,在廣州珠江邊,鄧老板帶我們?nèi)ベI的。”“你和王總很早認識?”“最開始我在杭州。他去我們那兒唱歌,將《你在他鄉(xiāng)還好嗎?》唱了一夜……我隨他闖蕩時,剛十九歲……”一杯茶工夫,平多知道了口音蕪雜的采采老家在湘西,念過高中。她喜歡晃蕩腿,兩條光潤的腿在藍色套裙下雨打芭蕉樣動。穿制服的她不動,端莊,一動,就風塵味兒十足了。平多琢磨著那張滄桑無限卻艷麗尚存的臉,到底多少歲呢?實在看不出來。但至少二十六七了。洗腳技工走了,剩下兩個女人,剩下一時靜默。

“你真的不錯,知道拉賓是以色列人,我們這兒不知道拉賓,只知道拉客!”采采吐著一個一個煙圈,看她。平多從采采肆無忌憚、幽幽如磷的目光里,讀出了

一些女人間才懂的東西,平多昂首挺胸坐端直,看對面電視里熱鬧的故事。采采忽然低下頭,笑出聲來,“哈哈,鞋!你的鞋,你腳上鞋——本來是我的,王國強買的,我穿過一天,崴腳了,脫下來甩八丈遠!左腳鞋底梅花紋擦了一塊,是不是?”采采男人樣彈飛煙頭。

平多穿的栗色松糕鞋是兩個星期前王國強送的,她記得打開時,抱怨王國強粗心,鞋底花紋掉了都沒發(fā)現(xiàn)……王國強只是嘿嘿笑。

如同一腳踩進了陌生的沼澤地。

在明明暗暗、曖昧如狐的人群里,平多覺得自己站在荒無人煙的菜市場,沒有了喧嘩聲,沒有叫賣聲、討價還價聲,擠擠挨挨全是各式各樣待售的新鮮果蔬,葷的、素的,大棚長的、野生的……復雜、古怪,那一霎,印證了她心里長久以來萌動的一個想法:和王國強在一起不會長久。她和他根本就不是一層或一維的人,他們分屬兩個世界。

采采給他賺錢,我給他爭臉,掙面子。那一刻,平多無比清醒。

血往上奔涌,燃燒……

王國強回來了。

“聊什么呢?”王國強渾身洋溢著笑意,胖人特有的那種面善的笑意,他大概收入了一筆不錯的生意。“噢,我問她還需要什么服務(wù)。”采采站起來,扭著細腰走到門口,“小妹妹很可愛,”拉門時又回頭,“王總可要憐香惜玉噢!”

“下個節(jié)目——洗桑拿?”王國強腆著大肚,成竹在胸樣子。

“哦,我該走了。”

“這兒可是你要來的。”

“你的世界,我已沒興趣看完全部。”話到嘴邊,平多吞回去。她意興闌珊。

她真的想回去了,回去躺躺,理清小山樣的一些事。就讓山直聳入云吧,讓水重歸漫漫河川……

她現(xiàn)在需要一把鐵齒巨梳,一面不讓人分神的纖毫畢現(xiàn)的鏡子。

“要不,我們?nèi)ァ√禊Z看水上表演吃消夜?”

“不餓。”

“逛商場吧,你不是要買個雙肩包嗎?”鉆進車的王國強一只手示意。

平多拒絕。

王國強終于沉默了,歪歪倒倒、蹣蹣跚跚,將車駕到她宿舍樓下。

次日,平多整理出兩大包物品,從郵局寄走了,寄給王國強,包括那個孔雀開屏項鏈。

男人摸出煙,征詢目光看平多。平多對一床方向努努嘴,他笑笑,去外面走廊了。

平多己躺了四天。除了腿有時火燒火燎地疼,有男人陪著,也不怎么悶。不就是骨折了、皮外傷么?“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她咧咧嘴。

她不讓男人通知她認識的任何人,尤其親人。親人們離她遙遠,她不想讓鄉(xiāng)下的父母為她擔心……最后一次探家時,家里多一條站都站不穩(wěn)的乳狗,母親給它取名小少,現(xiàn)在,母親也許正坐在后院槐樹下。補衣物篩揀米蟲呢,小少跳起來該能咬到人鼻子了……傷筋動骨一百天,平多一口氣請了一個月病假,等她銷假,崗位還在不在,就不知道了。她不擔心這個。云馬風牛生活,平多早已習慣。不就是要換一個工作么,平多舉起手,指頭根根圓潤,只是失了血色,看上去自得離譜……男人大步進來了,提一個瓦罐。

“今天什么湯啊?”

“野菌烏雞湯,你嫂子懷孕時很愛喝!”男人拿碗,嘩嘩倒,“老板眼光真毒,將湯鋪開在醫(yī)院對面,我一大早訂的,現(xiàn)在才拿到手!”老太太響亮噢一聲,“我訂墨魚牛蒡湯,前一天就得跟老板打好招呼……眼窩就是錢窩呢!小伙子,做生意就得學這樣!”

“病人口味最刁,飲食禁忌又多,生意那么紅火。說明人家藝高人膽大!別以為病人錢那么好賺!”

“丫頭,腦子獨辟蹊徑嘛,有想法!就是有時愛頂撞師長,否則打滿分!”男人抬眼,手里湯匙仍攪著熱騰騰湯。平多咕咕笑,“我哥是老師?我怎么不知道啊!”

烈日烘烤的人行道邊,一棵結(jié)滿布藝品的大烏相,見過嗎?白布扎制的小人兒,細繩勒出脖頸、兩臂、腰,一陣風拂來,它們跳蕩在綠陰陰繁枝上,天使降臨得如此簡拙卻如此醒目,風情獨具,路人們誰不慢下腳步?何況粗大樹干上還歪七扭八綁幾塊原木板,紅墨涂描:茶、咖啡、睥酒、礦泉水……

樹腳砌了水泥圍子,四周散落細格布蓋的小圓桌,幾把黃藍塑料椅,總有人坐那兒,小憩,喝東西。餓了,就鉆進樹后超市,買八寶粥、餅干,還有人買醬油、卷筒紙、打火機什么的。露天茶座和超市一個名字:綠樹。

平多第一次去綠樹,是和王國強叫TIGER的長耳狗一起。狗焦躁轉(zhuǎn)圈,要方便,王國強讓司機停車。平多牽狗下來。狗徑直往大樹腳跑。平多跟著喊:“TfGER,不行!TlGER,TIGER.NO!”水泥圍子上正坐著三個年輕人,喝啤酒,滿桌的花生米、牛肉干。“超市里有衛(wèi)生間,跟我來。”扭頭,平多看見一個清瘦小伙子,溫文爾雅立著。從衛(wèi)生間出來,平多順手撿一袋開心果,小伙子收銀。接找零時,多一片紙——是張名片:“綠樹”國國王,付加,下面是電話、電子郵箱什么的。背面是鋼筆速寫大樹,郁郁蔥蔥。

“你家的樹?”平多饒有興趣。“不是。政府的!它是爺爺輩烏桕呢,我簽了植保合同!”小伙子牙齒閃亮。“負責用它賺錢?”“算互相利用,各取所需吧!”……

車開了,平多發(fā)現(xiàn)購物袋里多了一樣東西,一袋酸楊梅。

數(shù)日后,平多一個人逛到“綠樹”茶座。

剛坐定,那個國王來了,端兩杯咖啡。“我好像沒點東西。”“我自己研磨的。嘗嘗!”“那我請你吧,謝謝上次的楊梅。”“客氣啥?我是國王,給你最惠國待遇!”“我又沒跟你建交,憑啥?”“嘿嘿,王國強曾是我的老板!”“你是007,調(diào)查我?”……咖啡下肚,余香不盡。

付加真的是007,愛情007。付加離開王國強的時候,平多還沒出現(xiàn),畢竟主雇一場,付加一直關(guān)注著原來老板的事業(yè)發(fā)展,包括他不斷發(fā)展的女人們。王國強的車隔三差五從綠樹經(jīng)過,付加就時不時見到高聲大氣、有點張牙舞爪的平多。第一次瞥見,他就被一股突如其來的高熱激得心頭一蕩:這樣的女孩,也上了王國強的車?……他想方設(shè)法摸清平多資料,籍貫、學歷、喜好、跳槽經(jīng)歷等等,了解愈細,愈牽腸牽肺。向來勤謹?shù)乃兊貌粣鄞k公室了,喜歡在露天茶座干活兒,算賬、盤存、接待、交友……只要王國強車經(jīng)過,不管忙什么,他都會放下手頭事,盯著那車絕塵而去。“你不知道,有時,我真想變成樹上的小天使,全天候守那兒!”

“我也不是每次都在車上啊,干嗎不直接找我?”

“老板妻,不可欺!”

“切!”……

這些,都是很久后平多與付加閑聊的。

當然一開始,他們聊的不是這些。那時,總是平多說話,付加只管聽,順便剝松子、遞顆話梅什么的。付加是一個很好的聽眾,平多很快對他說起自己的情感近況,和王國強爭執(zhí)啦,旅游啦,看電影啦,和好啦等等。付加不插言,除非平多纏他,非要他給出裁判意見,他才會瞧瞧樹上的小天使,笑笑,開口,而口氣永遠像高速公路上不偏不倚、無限延伸的綠化帶……究竟在綠樹喝過多少回咖啡了?平多不記得。總之,她喜歡

上這個街頭憩園——心靈綠地了,包括琳瑯滿目超市,包括那個王,付加。

那次,平多對著菊花茶,一言不發(fā)。付加過來了,擎一大杯扎啤,像從撒哈拉沙漠趕來的,嘆口氣,牛飲。聽著響亮放肆的吞咽,看著歡快滑動的大喉結(jié),平多忍不住撲哧笑。 “你改喝茶,我只好喝酒了!”聽到笑聲,付加說話。“茶怡情,笨蛋!”“酒解愁。小姐。”“我在生氣!喝茶順氣!”“知道你心情差啊——”付加又牛飲,“所以我喝酒,替你化干干結(jié)。咋了?”樹頂上多了一串藍色風鈴,風吹來,叮叮當當,平多看著被天使環(huán)繞的國王,“知道我笑什么嗎?我在想,你那喉結(jié)上掛只小鈴鐺,什么模樣?”“TIGER兄弟唄。”付加說完狠狠補一句,“被你開開心心摟著!”

長耳狗兄弟,倒有些像,平多就盯著付加有些招搖的大耳朵,往里面灌不開心。在專賣店試內(nèi)衣時,王國強旁若無人說她腰粗,“你看你,這腰,沒箍的桶樣!”叨了幾遍,導購員掩嘴笑,兩個女顧客老不走,旋來旋去的。平多忍不住,“您肚皮的專用語,我哪敢用!”王國強咦一聲,“還聽不進批評了?保齡球館的張老板都說你腰粗!”“我的腰粗不粗關(guān)他什么事?”事實上平多算不上胖,但的確與時尚的骨感美有出入。“別浪費了資源哦!”王國強有點不悅。很少有人同他頂嘴,尤其公眾場合。“身體是我的,我的地盤我做主!”“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只緣身在此山中啊——你也不算廬山,超級大盆景!”平多從試衣間出來,竟不見王國強人了……所以平多是從步行街走過來的,走了四十分鐘,越想越生氣。

“牙尖嘴利丫頭!”付加搔搔腦門,“王國強將你的腰比作什么?”“沒箍的桶!”

“他是從農(nóng)村出來的吧?”“是呀,湘西的,出土匪也出文人的地方,他家里窮,很早出來做苦工……咦,你以前是他的人,不知道?”

“我就說嘛……他從不跟我們講他的過去。他給我的印象是從石頭縫里蹦出的孫猴子,所有的人他都當山猴,目中無人,唯我獨尊,非我族類!”付加說到最后雙目如電,這是他第一次放言,言之鑿鑿。平多耳目一新,解氣。

說著說著餓了,兩人去餐館,那一頓吃到食物涌上喉嚨,直打嗝兒。

此后,付加的話像開閘的河水。他常主動提起王國強,提醒平多注意身邊人的陋習、缺點。果然,平多就發(fā)現(xiàn)了王國強的不少劣跡:愛在馬桶上留污漬、豪賭、用煙頭燙人(對她倒沒做過)、夜生活不節(jié)制……直至最后說到富士天堂。

平多從郵局寄走兩包物品出來,想到的第一個人就是付加。她給付加打了一個電話,只說一句,“王國強和我完了”,就掛了。

她想付加一定很高興。

就在兩周前,付加鄭重其事地送她一件禮物,是本包裝精美的書,一個民國女子的傳奇故事。“愛情傳奇噢!”他神秘笑。晚上翻書,發(fā)現(xiàn)里面夾一枚別致書簽,干花壓制的——是百合,守心守志百合——也是書中女主人公名字。付加曾問過平多,是不是最喜歡玫瑰?她回答百合,如雪百合。書簽背面手書:百合有情,綠樹有思。不知灑了什么香水,整本書竟散出一縷咖啡焦香。平多花兩個晚上看完了,結(jié)局美滿。

“很有心的小伙子啊,加油!”男人往杯里沖水,“欲擒故縱、步步為營,嘿嘿,有心計,好手段!”

翠葉酣舞,凌空定格窈窕之姿,男人捧著玻璃杯:“不賴,真不賴!”他搖頭晃腦樣子像春眠后的諸葛亮。

“怎么樣,我介紹的地方茶葉不錯吧?”

“不賴不賴啊!”男人喃喃的。他嗜茶,已憋了幾天,“附近賣的都是陳茶、茶末!”男人抱怨好幾次,平多就介紹了河關(guān)路的“紅墻”茶莊。一大早。男人出去訂湯,將三峽毛尖茶也買回了。“紅墻——綠樹,你是沖著這名字介紹的吧?”他迫不及待啜茶。

平多微微一笑。

綠樹超市和茶座的茶就是從“紅墻”茶莊進貨的,一直有口皆碑,好茶曾帶來不少好利。

一股植物加雨露的氣息迸發(fā)出來,空氣中彌漫了山水,平多盯著那茶,她覺得自己又坐回了清風徐徐、天使流連的露天茶座……

斷斷續(xù)續(xù)講述,使她蒼白的臉漸漸泛起血色。

平多和付加在一起后,都不再提王國強。

生活升起新的太陽,日子如驚丸。

付加在城南有一套二居室房子。第一次去,站在午后強光中,平多感到一陣局促、不安,這是和王國強在一起時從未有過的。她覺得羞愧。平多收入里除了寄給父母的小部分,其余都花在美容美發(fā)、購物、健身上,到月底總是赤字,糊涂賬:單槍匹馬闖蕩這個城市的付加居然能攢下一筆錢,一個赤手空拳創(chuàng)業(yè)的年輕男人買房、置業(yè)了,還沒欠房貸什么的,平多打心里服氣。如同雨水歡喜江湖,落葉情歸黑土,她愿意和他靠近,親近。

付加房子在一個安靜的小區(qū),盛夏樓道里沒有腐爛的垃圾味,更不三天兩頭地停電停水,迥然于平多宿舍樓的混沌、紛亂。小區(qū)并不小,四通八達甬道植滿人高的夾竹桃,花色多淺紅,朵重枝沉時。走在里面人感覺被擁得深深的,呼吸都變粉紅、綿長了,有時愈行愈有恍若隔世感——平多熟悉這感覺,類似自己對鏡發(fā)呆一瞬呢……這兒的垃圾箱也與眾不同,草房狀,帶圓煙囪,黃門藍窗很少污臟。仿佛這兒是桃花源,唯沉積的時光瀲滟波動……從東門出去不到二百米就到了平多的公司,只要過來,平多上班從不遲到。所以,每每踏入這個小區(qū),她是心境澄寧的,走向付加的房子,身輕如燕。

平多不愛下廚,可不知為什么,一跨入那扇湖綠“盼盼”門,她就洗心革面了。擇白菜、洗泥藕,炒回鍋肉、紅燒魚塊,刷鍋洗碗拖地,她干得有條有理像模像樣,一點不別扭。每次晚歸的付加回來,看到擺好飯菜的餐桌,喜形于色落座,身系圍裙的平多就感到一陣從內(nèi)心洋溢而出的滿足、歡欣!這快樂遠遠不同于她從前向往、琢磨的帶有迷離虛光的那種——也許就是幸福吧。油鹽醬醋調(diào)理過的幸福。和王國強在一起時,永遠在餐館吃飯:之前接觸的男朋友,是他們?yōu)樗β灯蕉嘤纱藦N藝大長,看電視時,碰到飲食節(jié)目她半天不換臺,付加當然不反對,他悠然看報紙。

但有一樣活兒平多始終培養(yǎng)不出興趣,熨燙。架板、加水什么的,太耗人。付加不嫌煩,“剛?cè)腴T跑業(yè)務(wù)那陣兒,我每個晚上熨燙,白天氣宇軒昂的,多接不少單呢!”他三下五除二將自己打理得筆挺有型,順便修理平多的,平多的睡衣都被他熨過。他還愛干一樣活兒,有事沒事擦鞋。“知道為什么那么多人干這行嗎?低頭看得破!除舊布新,難得一趣啊!”所以,平多的鞋也被他整得光芒萬丈,和付加在一起后,她從頭到腳從來閃亮登場。平多從不對外提及這些,她獨享著蜜制核桃仁的小秘密。

平多的例假有時神出鬼沒,喪心病狂。某次被鬧鐘叫醒,床單桃花朵朵,一塌糊涂……“你上班吧,我來弄。”付加揉眼打哈欠。“糟了,我沒準備衛(wèi)生巾!”手忙腳亂的平多一頭扎進衛(wèi)生間,她沒注意付加出門了。等她洗漱完回臥室,桌上多一包衛(wèi)生巾。“你出去買的?”“是啊。超市沒開門,我又跑回來,猛拍

二號樓小賣部門板,嘿。開了!“一大早一個大小伙子拍門買衛(wèi)生巾!“你不怕人笑話?”“切,誰笑話我用錢砸死誰!”付加滿不在乎。平多忽然鼻子一酸,“別對我這么好,行不行?”“不行!你不給我做飯了,咋辦?”

付加的坐騎是一輛本田125,一匹好脾氣紅駒,平多也學會了騎。平多常騎著摩托去買菜、兜風,有時奔回宿舍樓。那次騎回去,碰到了圓臉蔡。“真有你的,不玩四個輪子,耍一對轱轆,酷啊!”圓臉蔡長胖了,雙下巴顫動似倒立的雞毛撣子。平多笑笑,叮里當啷掏鑰匙,倚住門框的圓臉蔡進屋,瞬間捧兩盒酸奶再現(xiàn),“你能不能——介紹我認識王總啊?”她說著遞過來一盒。

“嗯。碰到了我一定說說。他喜歡瘦子哦!”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也許圓臉蔡這次會減肥成功?喝著酸奶,平多偷樂。

不久,她真的就碰到了王國強。

平多和付加一起。王國強帶著采采。

在“一生一世”酒吧。

該怎么稱呼昔日男友呢?強哥?國強?王老板?平多開口了,“王總——你的女伴好靚!”采采從洗手間款款而來,采采朝平多風情笑著,左腕金鐲晃眼,走近,是精美的十二生肖圖。平多看中過,王國強當時要買,她攔住了,“金價在跌呢,過幾天吧!”過幾天,他們分手了。四人熱火朝天“搖骰子”,平多不幸搖出最小點時。兩個男人異常興奮,死盯著罰她酒,仿佛她是作奸犯科小偷…-酒酣耳熱,付加掌擊吧臺:“我還沒單獨和王總喝過酒!今天機會來了,女人們讓開,咱哥倆喝!”……

從酒吧回來零點過了。匆匆沖完澡,付加糾纏平多。“你喝多了,睡吧。”付加不肯,付加手四處游動,灼熱。急躁,像條剛釣上來的魚。平多拗不過他,他在她身上馳騁縱橫了近一個小時,滿布血絲眼珠一直瞪著,像不知疲倦的燈——他把房間燈全開了,頂燈、壁燈、臺燈、小夜燈,平多由著渾身酒氣的男人,她很不習慣,仿佛還在喧囂酒吧,聽那些倒胃酒話……

“我一直拿、拿你當兄弟,好兄弟!”王國強的臉桃紅李白的。倒酒時酒老晃出來。“王總,我真的謝謝你,你教會我打開商場大門!”付加吐詞清晰,眼珠是紅的,紅眼直直盯著王國強。“別看我身邊總有女人…女人算什么!算什么!女人如、如衣,常換常新!兄弟就不一樣!”王國強伸出一只手,晃著,“兄弟,十指連——心啊,連心!”他另一只手拍胸口。“沒遇到王總,我還不知道蹲在哪兒呢!……我付加擁有的,都是拜您所賜!”“那都是兄弟你自己——出息的!……為我做事幾年,幫、幫我接了不少好活兒,我心里有本——賬!好兄弟!”兩個男人都用一根指頭指著對方說話,像戰(zhàn)場上血拼的兩門炮,炮停火,就搖骰子。王國強輸多贏少,他不停地灌酒,咕咕灌酒,喝酒的王國強目光偶爾滑過平多,平多輕易就讀出了一絲惱怒,也許還有戀意……兩個女人有一搭沒一搭茶聊,談養(yǎng)顏、明星緋聞、寵物,灌一肚子水。

半夜,平多上衛(wèi)生間,付加嚷口渴。她給他倒水,喝完水,付加握住她一只乳不放,平多拿掉他手:“你知不知道,你剛才像野馬!會踢騰我懷孕的!”這話大概刺激了付加,付加又野性勃發(fā)了,翻身上馬。

這不是平多熟悉的男人。平多四肢舞動、掙扎著,很快,她被這陌生的野蠻征服了,呻吟起來……付加汗水淋漓,“給我生匹小公馬吧!”“要是小母馬呢?”“再生一個!我家三代單傳,我媽一心要抱孫子!”“封建余孽!”……

陽光進來時,兩人還在酣睡。平多被一陣鳥鳴叫醒,她動動身子,發(fā)覺雙腿間異樣,抬腿下床,那異樣更清晰了,酸疼酸疼!昨晚,昨晚怎樣過來的?

“我手下美女一茬茬!……相中誰,你、你們大膽追!肥水不流外人田,你說是——不是?”王國強眼睛熠熠閃光,和采采的金鐲一樣,“美女加美酒,世上最、最好禮物啊!兄弟間會小氣禮物么?當然不會!……就像現(xiàn)在,你、你有你的好女人,我有我的美女,咱還是兄弟,好兄——弟!”王國強趴桌邊打起呼嚕。他的酒話再次淹沒平多。如此男人啊!她親密接觸過的男人,原來和她的情緣不過是一杯水,不,半杯水,冷月倒影……平多覺察后背掠過一陣風,涼涼的,她繃直腰。對面采采索然于男人們酒話,老朝自己身后擠眉弄眼的,平多回首,九號吧臺多了三個潑皮,其中一個滿臂刺青,披肩發(fā),還戴一只發(fā)箍,他正向這邊飛吻,對著平多。

不快的夜晚。全刪。

春日余暉像鵝黃飛毯,抵住輕寒。一床開始吃晚飯了,鋁餐盤盛的,四樣菜,土豆燒排骨、煎魚、四季豆、蒸蛋,說北方話的老太太喝湯聲兒每每不凡,“吱——咕兒”,喉嚨里像埋著粗粗的消防水管。

男人捧茶,聽病床上女孩說話,眼睛一眨不眨,漾著溫溫的誠摯、關(guān)切——平多走神了……

多眼熟情景啊!夕光里,綠樹下,侃侃而談女孩,俯首帖耳小伙子,無數(shù)行人涌過,無數(shù)車輛滾過,不影響他們。他們在二人世界,胡桃夾子踩過的雪地,多情織女鋪出的云端……傾訴是彗星,傾聽是地球,時間淡開、淡開了,成如夢觀眾。

平多動動身子,腿有感覺了,有點疼,還有點癢酥酥,是在生長新骨新肉呢——她被重新結(jié)構(gòu),在被送返途中……這個摶土造人之地啊!“吱——咕兒”,那個消防水管老太太!

“餓嗎?先喝點湯?”男人拉桌上保溫瓶。

平多搖頭。她犯膩,七天了,老喝湯,油汪汪的。

她想吃青菜了,吃炒嫩筍、白菜秧,吃母親泡制的酸黃瓜丁,吃付加做的茄子燒豆角。

付加姐姐出差路過。

付加姐姐在中藥材公司上班,她像查驗藥材樣打開付加衣櫥,“喲,衣服不少呀!”她饒有興致扒平多的睡衣、長裙、牛仔褲,“瞧這件,還有這件……真不錯!”她的手最后停在白底潑綠韓版連衣裙上,“我倆身材差不多吶!”付加姐姐牽藤樣牽出長長裙帶,平多尷尬點頭。她知道此時最該說“試試,合適就送你!”平多不小氣,可她最討厭與人共享衣物,衣服是女人的臉面,這臉是能共的么?何況它還是付加送的生日禮物,才洗過一水。平多不肯吱聲,付加姐姐表情僵著,很快,像藥物過敏、臉發(fā)燒的病人。付加接話:“這是臺灣貨,王子商廈買的,平多說等你來了,一起去逛逛!”三人直奔王子商廈。平多熟門熟路導購,付加姐姐最后看中了兩條裙子,一件繡花襯衣,一雙漆皮鞋外帶一條絲巾,滿載而歸。

“錢包瘦噦!”送走付加姐姐,平多拍付加的包。付加拍她臉頰:“還不是為了你這兒!小氣鬼!”

“不是你姐嗎?花你的錢天經(jīng)地義!”“我姐怎么啦?我去她店里買果丹皮,她又不會給我人參!這是為你花錢!”

平多一拳擂他肩上,“不行么?你不為我掙錢為誰掙?”“當然是為我兒子掙啊!”

“哼,就不生小孩!讓你一輩子只疼我一個人!”她一路追著揪他耳朵……

和付加在一起平多真的很放松,有時甚至有過于舒服的那種贏弱。那感覺近似失去抵抗力的沉醉,它不同于和王國強在一起時的迷醉——它驅(qū)趕了平多心中常泛

起的絲絲縷縷迷惘,讓熱衷漫步、探訪的心踏實下來,從此由樹梢降落大地,節(jié)奏穩(wěn)定地隨季節(jié)律動…-

付加姐姐走后的第三天,付加母親來電話了,她要求見見未來的兒媳。

“丑媳婦要見公婆啦!”付加賊眉賊眼,“怎么樣,下月隨我回河南拜見?”“要是——要是將來生個女兒昨辦?”想到以人口著稱的付加家鄉(xiāng)河南,平多忐忑。付加說過老人想抱男孫,平多理解鄉(xiāng)下老人的固執(zhí),想想自己父母,何嘗不夢寐以求地想要個兒子?可惜,早兩年出世的哥哥夭折了,到現(xiàn)在,每逢清明父親都涕淚漣漣,說愧對祖人……“你沒睡醒啊?我們活在黑客時代!你生一個像我的就行。管他雌雄!”付加敲她的額頭。平多咕咕笑,“黑客?生一個河南小黑客!”她又揪他耳朵。

八字才一撇,干嗎想那么多、那么遠呢?是自己太在乎這個男人了,連帶在乎那個從未謀面的河南老太太……一瞬間,平多覺得自己肩了一些東西,一些與幸福有關(guān)又像無關(guān)的東西。這是以前的自己么?以前那個白百合般單純、愛做夢的女孩呢?

兩人沒按原計劃去河南。

平多母親來了。

是父親陪著來的。來住院。

平多母親查出惡性腫瘤侵犯大血管,須及時進行血管置換。家鄉(xiāng)醫(yī)院無法做如此復雜的手術(shù)。

父親帶來了所有積蓄,加上東拼西湊的,手術(shù)費缺口仍有六七萬。母親剛過五十歲,向來飯量好,走路比父親都快,偶爾著涼了幾碗姜糖水就能對付,連她養(yǎng)的雞、豬都和她一樣從來歡歡實實,她從沒進過醫(yī)院……平多措手不及。人生有多少關(guān)口,是候著有準備的人呢?歲月狙擊手,就埋伏在滄海桑田的烏鳴處、溪聲里——從懵懂中驚醒的平多奮力抵抗,四處聯(lián)系同學、同事,無論親疏,只要肯借錢,她都感激涕零……那些天,平多明顯憔悴,走路輕飄飄的。付加握著她手安慰,“有我呢,有我。別急、別急,總會有辦法的。”

每天一下班,平多匆匆忙忙往醫(yī)院趕。到達前準備好輕松笑臉,母親正做術(shù)前各項檢查,她還不知道手術(shù)費是筆天文數(shù)字,父女倆一直瞞著,試圖愚公移山。

移山的還是付加。那天。平多滿頭大汗回來。她籌到一筆款,過去女房東借的。平多租住過女房東一樓住房,那次,剛進屋,她就聞到濃濃煤氣味兒,仔細查看,發(fā)現(xiàn)是隔壁飄來的。隔壁住著房東,是簡易自建房,同平多的廚房通一扇小天窗。平多趕緊叫來賣冷飲的房東,竟意外救出她睡在家的兒子……“你拿去救急吧。這是我兒子下學期學費,到時再還我。”平多滿口答應(yīng)。可三個月后就是下學期了,到時如何補這窟窿呢?平多一路口干舌燥……付加在家,他在滿室鋼琴曲里煮咖啡。起碼半個月了,平多沒聞過咖啡味兒,她心急火燎奔忙在醫(yī)院和籌款路上,付加也很忙,那段時間他們一直叫外賣,廚房都積了灰。

付加遞她一杯濃香咖啡,同時拍出一樣東西:“七萬,夠了吧?”

是張銀行卡。

平多瞪著一臉平靜的男友。變魔術(shù)的男友。付加超市的流動資金頂多能抽出兩萬五,再抽,就得關(guān)門了。

“別這樣看啊。這些天你沒注意,橫汀路的惠商量販店開業(yè)了,后街仁美超市天天搞低價促銷……“競爭壓力太大,生意難做!剛好有人看中那塊地,出價不錯,所以我干脆把綠樹賣了!”付加啜著另一杯咖啡,優(yōu)雅,“你嘗嘗啊,加了檸檬的!”那悠然模樣像極了綠樹上小天使。

班得瑞的《琉璃湖畔》如春日細雨,平多覺得四周濕潤起來,濕潤潤的鋼琴曲,濕潤潤的人兒。“怎么不和我商量?”

“你看你嘴角都燎起泡兒……再找你,我就成劊子手了!”

“那么多存貨你怎么處理的?”

“好辦。我的供貨商們大都是朋友,退回唄。實在退不了的,我搞了綠樹有史以來最大促銷活動,被搶購一空……痛快,真是痛快啊!”

“那你以后干啥?”

“轉(zhuǎn)行啊。我是什么人啊?!我早就著手其他項目考察了……目前股市正火,先炒炒股吧。正好有時間,還可以幫你照顧照顧母親。”

付加怎么也擦不干凈平多的淚水。“真好,你真好!真的,真好……”她不停地說,她的眼淚掉進熱氣騰騰咖啡。

手術(shù)前兩天,一個碩大消息砸來,如同當初平多驟然得知母親患病噩耗——檢查結(jié)果顯示:腫瘤穩(wěn)定,目前不需要手術(shù),她現(xiàn)在的癥狀是高血壓引起的。

握著一紙定論,平多放聲大哭,哭得全身發(fā)軟像熟過頭的番茄,又像家鄉(xiāng)土路上那些吱嘎不止、奔馳不息的老式自行車……那個黃昏,她就那樣帶淚睡著了。一直睡到次日清晨,晚飯都漏了。

紅紅夕陽還在,枝繁葉茂的烏相還在。還有熟悉的砌了菱形花紋的水泥圍子,只是,都孤單、落寞了。再沒有人坐在那里悠閑地喝茶、喝咖啡,再沒有人有事沒事對著青枝綠葉出神發(fā)呆……紅藍塑料布圍了一大片,平多站在出入口觀望:超市后面的服裝廠空蕩蕩。左鄰右舍的理發(fā)店、玩具店拆了半截,超市仍健在,卷閘門不見了,滿地的紙、塑料袋、缺胳膊斷腿門框……施工藍圖掛在新壘的護墻上:青龍水榭住宅區(qū)。平多不愿多待。

離開時,踩中一樣軟軟東西。是個小天使,綠樹上的飛天。平多蹲身撿起,白布污臟了,還沾著一顆煙頭,勒出脖頸、兩臂、腰的細繩松脫,看上去,它像位被歲月剝盡美好的邋遢老婦……風來,烏桕颯颯作響,嘩嘩、嘩曄嘩,平多沒抬頭,只是將手朝后擺擺,消失得飛快。

“你的新投資項目考察好沒?”

“嗯,差不多了——現(xiàn)在是最佳啟動期!”

“是啥?”

“猜猜!”

“餐飲?”

“NO!”

“五金建材?”

“不對!”

……平多一連猜了六七個,都不中。“到底是啥嘛!”她使出殺手锏,揪付加耳朵。

“笨笨,當然是結(jié)婚啦!我人生中最重大、完美的投資就是——娶你!”

“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男人的臉和語聲一樣柔和。他目光飄忽了,落在很遠地方,“該聽結(jié)婚進行曲了!春天進行曲!”

平多看著嘴唇潮濕、有些分神的男人,“你——結(jié)婚的時候是春天嗎?”

“春天。春天。芳草連天,柳條綠茸茸……我的新娘從皖南來,像剛掰下的玉米,飽滿、純凈,還帶著露珠……她眼睛很大、光彩照人,尤其是凝神和生氣的時候,所以學生們怕她又喜歡她,她瞪眼時,像要射出激光,嘿嘿……她教美術(shù),喜歡打乒乓球,我經(jīng)常陪她打,她球技不錯,可打不過我,輸急了她用球砸我,圍著球臺趕,活像宇宙大爆炸時的小行星……臨近畢業(yè),她對著我畫速寫,將頭發(fā)描成一條條拋物線,我說我有這么兇嗎?她答,比這還兇呢,不然怎會將系花纏到手? ……嘿嘿,倒是,我跨校趕跑了三個情敵!”

男人像被平多的滔滔感染,激情插敘如同馬術(shù)賽場上盛裝舞步。平多聽明白了,男人的妻子和男人曾就讀于相鄰的兩所高校,畢業(yè)后志同道合到同一所中學教書。

“你是語文老師,還是教物理的?”

“我們搬進了新房子。有家了,自己的家,到處

掛著她的畫……我們輪流下廚,她拿手的當然是皖南名菜,比如和李煜有關(guān)的徽墨酥,比如用鴨掌、鴨腸、鴨心做的掌中寶,很有嚼頭…我會做快餐,炒粉、炒面、炒飯花樣翻新……那些日子我們變成小豬,很能吃啊!”男人吧嗒嘴,沉浸在讓平多動容的滿足里。嗑瓜子的消防水管老太太打了一個嗝兒。一個很悠揚、突兀的嗝兒,接著又是一個,又一個,沒完沒了……

仿佛冷不防被卡脖子的晨啼公雞,雞冠泛白。渾身的毛都挖挲起——男人松弛的腿屈起了,要站起來,平多瞅見他雙拳緊握,沒有風,額前幾根頭發(fā)直立,眼珠瞬間變成風化巖石——天啦,他是教化學的!他要現(xiàn)場示范化學反應(yīng)!

“嗯,小豬,快樂小豬!我和付加很快都胖了!”平多興奮做同謀、催化劑,她試圖讓這個化學反應(yīng)逆向發(fā)生。

幼稚型卵巢伴先天性子宮畸形。

平多連續(xù)跑了四家醫(yī)院,每家結(jié)果都一樣。什么叫意外?這就是。

平多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不孕。

要是不做什么婚檢,不與那個梳卷心菜發(fā)型的女醫(yī)生見面,不進B超室,也許,也許已經(jīng)和付加結(jié)婚了。可是,誰又能保證那就是一段穩(wěn)固的婚姻呢?

誰能保證?

要來的,無論如何都不可阻擋地來。

鼻青臉腫、頭破血流地來。

佳期已定。付加請在深圳打天下的老同學,一位事業(yè)有成的設(shè)計師,給新房設(shè)計一套方案。方案來了,兩人叫絕:打通后的陽臺多了一間漂亮嬰兒房,原來的書房兼有空中小花園功能……兩人搬到平多的宿舍,付加房子變成熱鬧工地,準新郎每天騎著摩托在宿舍樓和新房兩邊歡跑。平多不孕像新?lián)Q上藍地磚、四壁游蕩水母的衛(wèi)生間樣令人難以置信。

油漆少了。臥室兩面墻素面朝天。

“……那是德國產(chǎn)品,斷貨了…噢,這一種賣得也不錯啊,更便宜!”賣漆老板熱情推薦。“我從不狗尾續(xù)貂!”平多盯著對方的酒糟鼻。老板笑容不減,瞅一旁的付加,付加一直在研究老板遞過去的煙,不點火,不答話。“那——要等一個月吶,一個月后才到貨!”老板中氣十足。又有人進來了,老板老朋友樣攆過去。好像是筆肥單,老板的臉很快和鼻子一樣紅了。付加踱過去。遞上自己揣的煙。老板接了,“要不——你們?nèi)ズ惆l(fā)看看?他們是連鎖店,說不定、說不定能找到這款漆!”他很快點上。那是根大中華。

恒發(fā)是王國強的天下,幾年前付加就在那里做主管。本田125在建材大世界轟轟繞了一遍,兩次經(jīng)過恒發(fā),兩次,付加看都不看一眼。

兩人無功而返。

裝修暫停了。

看好的家具預付了五百元。平多又逛家裝商場,看中另一套,價格比原來訂的便宜一干。平多領(lǐng)付加去看,興沖沖說著其美妙、如何將預付款原額要回……半天沒人答話。付加又落后面了,心不在焉,局外人樣。那些天,他總這樣。

“真的不能接受,我們分手。”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很難過我母親那一關(guān),畢竟我家三代單傳啊。確實,我也挺喜歡孩子的,你知道……你總得給我時間。讓我消化吧?”

這是第一次關(guān)于不孕話題短兵相接。瞬間,實力昭然。

三十天了,油漆仍缺貨。

兩個半月了,情況照舊。

也許,生產(chǎn)油漆的那家德國公司破產(chǎn)了,也許廠家失火了,將一切化為灰燼,包括制造神奇油漆的配方……

接下來的幾個月,平多不再追問油漆消息。付加也忘記了。

兩人狂歡。因為不操心平多意外懷孕,付加像火紅的地下巖漿,隨時隨地噴發(fā)。宿舍里轉(zhuǎn)不過身的衛(wèi)生間,公園水漬斑斑塑像后,光影曖昧的影院,不熄火的摩托車旁。甚至高速公路上,這讓平多感覺很不舒服,不舒服的平多不出聲地配合,包括他不屈不撓、古怪復雜的動作。一次,從沙發(fā)上爬起來。平多覺得刺痛難忍,刀割針扎樣,檢視身下,血跡赫然!醫(yī)生開了很貴的藥,告誡平多:至少要禁三個月房事,且以后動作都不能太激烈。

平多將醫(yī)囑告訴付加,付加笑了,兩嘴角扯得很遠,像頭剛下仔若無其事啃竹筍的大熊貓,平多第一次見他這樣笑,笑得她心慌。

“我怕我忍不住,我還是——搬回去吧?”付加征詢平多的意見。他在擦鞋,老人頭皮鞋,擦得能照見平多微微瞇起的雙眼。

付加搬了。衣物、航空證券雜志、充電器、保溫杯、牙刷,還有摩托車頭盔,搬回他自己房子。那個裝修了一半的新房。

……生活在倒退,一切像碟片在快退。來不及思量原來是如何成為原來的,來不及回想當初泛著粼粼波光的細節(jié)。有什么東西壓著那片寬闊、生動的水面,記憶之魚們不肯躍出,不肯攪動凝滯無風的空氣,它們?nèi)珴摲谒祝犞鴪A圓雙眼。

兩人隔三差五吃個飯。喝茶、喝咖啡。后來變成一周一次,兩周一次。再后來,一月難得聚首一回。付加經(jīng)常離開這個城市,去周邊山區(qū),去外省,他在考察一個頗有前景的農(nóng)產(chǎn)品加工項目,摩拳擦掌開創(chuàng)事業(yè)新天地。平多衷心祝他一切順利!平多自己不太順利。就在不久前,她得罪了公司老板的小姨子。那天,一個吊口杯大耳環(huán)的黑女人闖進來。“給我拿三千!”她拍出借支單。“對不起,這要總經(jīng)理簽字。”“看清楚,是副總加老板娘簽名!”“這是財務(wù)規(guī)定,如來畫押也不行!”“有毛病啊!你不想干了?”黑女人大嘴像掛錯地方的耳環(huán)。“這兒不歡迎有病的人!請你出去!”平多面如寒霜。半小時后,她接到電話:作風粗暴、有損公司形象,季度獎沒了:想坐穩(wěn)這兒。得學乖點……擱半年前,平多會據(jù)理力爭。照章辦事,憑什么不獎反罰?話不投機,她會拍案辭職!——現(xiàn)在,現(xiàn)在平多老實,斂聲靜氣,像荒郊野嶺的一塊隕石,冷眼冰刀霜劍。黑女人再來,順利拿走了錢,她惡毒得意的絮叨平多充耳不聞。

平多對外界少了許多興趣,變得專注于自身。她因此發(fā)現(xiàn)了一些可喜變化。比如。恢復公司、宿舍兩點一線生活后,沒恢復早上遲到的老毛病。以前老睡不醒,全靠鬧鐘,甚至鬧鐘都不管用:現(xiàn)在,不知從哪天起。六點一到,鳥兒樣睜眼、撲拉翅膀了,再也不用急慌慌的像條吞餌的魚,興致來了,還能安步當車去上班,享受一路晨光。還有更開懷的,下巴尖了,鎖骨史無前例鉆出,穿吊帶裝、小背心絕對是道好風景,可惜夏天遙遠……明察秋毫的圓臉蔡向平多虛心請教減肥秘方,平多傾囊相授:少吃干、多吃稀,吃帶皮蘋果,享受寂寞。

一個寂寞的周日下午,平多將肘擱在石灰剝落的陽臺上,看樓下幾個花花綠綠的小女孩跳皮筋。她們邊跳邊唱:“馬蘭花,馬蘭花,馬蘭開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三十一/三五六三五七,三八三九四十一/四五六四五七,四八四九五十一……”多么匪夷所思的計數(shù)方法啊!這些數(shù)字和馬蘭花有什么關(guān)系?為什么這樣數(shù)?

“七五六七五七……”清脆入耳的童謠讓平多漸感親切,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是這樣快樂啊,快樂跳著皮筋,快樂唱著歌,從來不會想:為什么要這樣?為什么不那樣?……不想純真之外問題。

“王國強——知道你不孕嗎?”

“天吶!你趴在那兒,像根指南針!”

指南針?平多眼睛豎起來。

自稱平少的男人一只手臂豎起。仿佛握著粉筆,而平多是塊黑板:“你知不知道?滿地的血啊,滿地血!像起了火!發(fā)紅水!血腥氣兩站外肯定能聞到!我剛靠近,鞋像沾在重油上,我一步一個血腳印,一步一個,嘖嘖,兇手樣……我數(shù)了數(shù),二十三個血腳印呢!二十三個!那樣、那樣的血腳印——你一輩子都不可能忘記……司機卡在駕駛座上,手從破碎的擋風玻璃擠出,血淋淋地還夾根煙你知道你是什么情況嗎?你甩出來了,落在窨井蓋上,右手筆直指著南方,你身上白風衣染成香山紅葉……你的包在車尾四五米處,根據(jù)力學原理——的士起碼旋了一大圈對不對?”

男人說得急,鼻孔張得很大,像還在車禍現(xiàn)場。平多屏住氣聽。

當時,當時天旋地轉(zhuǎn)啊,電光火石……平多印象最深的是隧道。很長的山腹隧道。隧道里燈永遠幽暗,兩旁一閃而過的施工支洞仿佛一戶戶人家,每每從車窗看它們平多總?cè)滩蛔∠耄哼@里的住戶怕是山魈移民吧?他們喜歡車水馬龍全新生活么?披樹發(fā)、著虹衣的原住民們還會不會激跳騰躍?將車流當流嵐穿飛?…司機很年輕。似乎有小胡子,山魈也長胡子么?想到胡子時,平多才感覺異樣。男人已安靜半天了,一直緊盯她,捏著白凈下巴。

他捏著下巴彎腰,醫(yī)生樣:“你那時,想死嗎?”

“什么?”

“你那時好像、好像不太想活了。我知道,是不想活了……手機電池就在你眼前,你硬是不說!你眼睛有神、睜得那樣大,我都看見了,看得很清楚。我剛買一包煙,走到建行門口,就聽到后面吱——轟!……你看著我走過來,你看到我了,還對我眨了眼——不過,你那時把我當成了輪胎,滿地碎玻璃,夜風,是吧?你那種眼神,我懂!三魂走二魂……你手機真好,殼摔成兩半還沒摔壞,我當時真擔心就是找到電池了也打不通1101我收攏了你的錢包、身份證、口紅。到處找電池找出一頭汗!……電池在你跟前,你一動不動、一聲不吭,只顧看自己手腕,你手腕汨汨流血,像沒關(guān)緊的水龍頭……你告訴我,你那時是不是很想死?是不是?”男人雙目炯炯,熱切得要冒出水蒸氣來。

王國強——知道你不孕嗎?

平多為這個問題纏繞。纏得心神不寧。

為脫身,她決定探訪富士天堂。

“怎么,關(guān)心起這個問題?”付加第二次問時,平多反問。“我現(xiàn)在最感興趣、最關(guān)心的是我未來的投資項目……”付加慢條斯理往喝剩的咖啡酒方糖,“吃過魔芋嗎?它是聯(lián)合國衛(wèi)生組織確定的十大保健食品之一,能散毒、養(yǎng)顏、通脈、降壓、減肥、開胃,但全株有毒,必須經(jīng)過加工脫毒……它從中國傳入東瀛,目前研究利用水平最高的就是日本,魔芋加工在國內(nèi)極具潛在市場!”付加侃侃而談。他真是一個出色商人,聽得平多都想投資。

咖啡喝完,該分手了,付加神秘起來:“你知不知道?采采是王國強常吃的魔芋!”平多甩個響指,“舊聞!”“那你知道王國強為什么不娶她,將她收進自家廚房嗎?”平多愣了愣,付加便很有內(nèi)容很有意味地笑,笑得像他那次打算搬走、征求平多意見一樣,“因為,嘿嘿,因為她屆然雙乳大小不一樣!所以只能上富士天堂的餐桌!”

平多到達富士天堂時,太陽像張剛烙熟的餅攤在遠處山肩。她披著燦爛晚霞從員工小門進去。沿路經(jīng)過的服務(wù)生、保安只是瞟瞟風衣如雪的女人,他們匆匆而行,都拿著飯盒。平多徑直往曲里拐彎的包房走廊走,小姐們一般集中在盡頭的某間房就餐,她參觀過一次。

包房太多了,門都緊閉,平多糊涂了,上次見過的聚餐室在哪兒呢?一扇門無聲打開,一個穿鮮紅低胸吊帶裙的高挑女孩閃出,漠然看平多一眼,白花花長腿很快消失在走廊拐彎處。空氣清新劑的味兒很濃,平多有點說不出緊張。阿——嚏!她再回頭。那扇門里又出來一個人。一個領(lǐng)帶松垮、正擦著鼻子的男人,“咦,你、你叫什么?”男人又打個噴嚏,噴出濃濃酒氣,平多加快腳步。“站住,我給小、小費!”平多小跑,男人興起直追,他居然揪住她了,平多尖叫一聲!“玩什么呢?喲——李總啊!”

采采的聲音。

制服謹然的采采觀音樣從天而降。

“采、采經(jīng)理,這位小姐不聽話!我——投訴!”男人像受了委屈的小孩。“李總龍馬精神,就是眼花,我們這兒靚女您熟得像自家樓盤,沒見過她吧?她不是這兒的!阿惠望穿秋水呢,阿強,送李總?cè)ニ囊话颂柗?”一個小伙子扶男人走了。平多感激看著采采。

“其實,其實我和你們一樣,喜歡零食、漂亮衣服、蹦迪……巴以沖突、“九一一”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十一月四日是我生日,我特別查過歷史上的這一天……也許我是某件大事的編碼吶——蝴蝶效應(yīng)!這詞聽說過沒?所以,我知道以色列前總理拉賓在一九九五年十一月四日遇刺!”

采采挑挑眉,對平多的突然告白沒表現(xiàn)出過多驚奇。“你想知道什么?”

真是一個聰明女人,很快猜到說出一個秘密是要交換另一個秘密。

“王國強——知道你不孕嗎?”付加問過兩次,中間隔了兩個月。每次問,他都若無其事。平多看出來了,他其實很在意答案。他是個如此鍥而不舍、進退有度的人,像他把握商機、沖浪商海一樣,一言一行無不深思熟慮而又風度翩翩。王國強為什么不娶采采?他掌握了:他還想掌握“王國強——知道你不孕嗎?”……

王國強當然不知道。

可平多不想回答。這個問題本身大有問題。

付加、王國強——一對尋常而奇怪的關(guān)聯(lián)詞,關(guān)聯(lián)到什么程度?有閑日子里,平多反復咀嚼,像咀嚼臭豆腐、蘭花豆,嚼來嚼去,舌蕾遲鈍了,廢了,分不出味道!分不出、辨不清的茫然和類似失重感,讓平多前所未有惶恐!她覺得自己一時失足滑進枯井。莫名其妙的黑暗深處。

她要爬出來。

“付加光顧過這兒吧?別告訴我。他沒來過……我們都快結(jié)婚了,功虧一簣,最后還是吹了!”平多一口氣說,很坦白、真誠,“我得重新開始。我不想背著一些廢鐵樣的舊問題開始新生活!沒有哪個女人愿意整日活在淤泥里,都想上岸,對不?他——常來這兒嗎?”平多描了復雜眼影,煙熏妝,眨眼時媚惑平添,竟有幾分神似采采。

“替客人保密是我們這兒的紀律。再說,人那么多,誰記得誰呢?”采采吹出一口煙。

平多臉忽然紅了,紅得要發(fā)出咝咝的響聲:“付加說你兩只乳房大小不一樣!因為這個,王國強不要你!”

采采一口煙吞住,半晌,絲絲縷縷藍霧溢出口鼻,“他,對你說這個?我原來一直覺得他和別的男人不一樣……有能力有風度,能屈能伸!見過那么多男人,我真的欣賞他——你很有眼光啊!”采采聲音變輕了,頓住,菩薩樣注視平多好一會兒。“他以前的確從沒來過。半年前開始的吧,第一次是阿惠接待的,他喝了很多酒……他最喜歡湘妹子……都說他出手大方、會疼人,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啊!”一瀉干里的采采突然咳嗽,躬著腰,咳得驚天動地,天良喪盡,平多拍她

的肩、背,摁滅她手中煙。平靜后,給她遞上茶水,采采喝幾口,嫣然一笑,抖出數(shù)年前付加一則舊聞。

付加在王國強手下干得風生水起時,得罪過一個大客戶的女秘書,當時是酒桌上。女秘書拂袖而去,對之言聽計從的客戶尾隨走人。“自己屁股自己擦!讓他們回來!他們不回來,你也不要回來了,給老子滾蛋!”王國強鐵青臉。付加追出包間,打躬作揖說盡好話,兩人不聞不顧,眼看要出酒店了,“請給我一個機會!”他雙膝一屈,跪下來了,付加在賓客滿座的大廳跪下來!頓時一陣騷動,吃客們紛紛圍攏當看客,聽到喧嘩的采采也走出包間,她目睹付加直挺挺跪那兒,一只手拉住女秘書的包……他們僵持了起碼一刻鐘。付加長跪不起,賺足面子的女秘書和客戶終于回來了……

可能么?將潔白小天使掛滿烏相的“綠樹”國王,自制百合書簽標記愛情詞典的男人,下跪了,跪一刻鐘!在酒店里,眾目睽睽下!——平多后背陣陣發(fā)涼。

什么東西打翻了。顛倒了。

滿院紅玫瑰。滿樹小天使,都是戰(zhàn)馬,蒙面士兵,夕陽下血雨腥風血肉橫飛血流成河……

一些東西接活了,蜈蚣般蠕動:一些東西寂寂倒斃,尸骨不存……

平多發(fā)愣。

坐在對面的采采像來自火星,她一絲不茍的高髻飽含多少宇宙秘密!一閃一閃的信號如此詭異:“你不信。可以問王國強的司機趙大友,他當時也在場,他很會勸酒呢……”趙大友,那個跟了王國強多年的司機,平多當然認識,她坐過無數(shù)回他的車,他永遠有口臭。

中間不停有人進來或有電話找采采,都沒影響采采勃勃話興。

“他很受歡迎,因為他從不喜新厭舊,不挑肥揀瘦。他和你剛才碰到的做房地產(chǎn)的李總擁有一個共同雅號:絕代雙驕!”

“什么叫富士天堂?富人的天堂!他發(fā)誓好好掙錢,掙比王國強還多的錢!”

“他說要泡遍王國強所有女人!泡他最得意、最體面的女人!……呶,連我都沒放過,死纏亂打!瞧,他送的不值錢玩意——我呸!”采采捋下手腕上同心結(jié)紅繩,準確扔進垃圾筒。這東西平多也有,套腳脖子上的。

“你不要緊吧?要不要我?guī)湍憬休v車?”采采話很多,這是最后一句。“不用。”平多像剛才喝多了的那個李總,頭重腳輕,她沒忘說“謝謝”。

司機是位二十左右的小伙子,紅黃發(fā),出租車滑過來時,傷感的《今生不再》滑來,平多一激靈,黎明主演的《玻璃之城》主題曲。

當初,在如泣如訴音樂里她被美麗愛情感動得一塌糊涂。熟悉歌聲里,平多努力回想著黎明、舒淇演繹的動人故事,竟想不起情節(jié)了,只有兩張青春無瑕的臉……

零點二十,鉆出悠長隧道,平多目光曾滑過計時表。燈火璀璨的出口轉(zhuǎn)盤處,急馳出租車發(fā)瘋地連做兩個三百六十度大旋轉(zhuǎn),翻了。

剎那,平多覺得自己飛起來,靈魂出竅,騰云駕霧,悠悠落地,然后嗓子發(fā)甘發(fā)緊……她沒覺察到疼,一點都不疼,只是全身似一匹撕爛的布,找不到骨頭了。

樓房、樹、馬路護欄,全是紅的,紅海洋,紅世界,脖子像在老地方,平多拼全力終于就著毫無知覺的攤放的右臂抹抹眼睛,視野清晰些了——車子四腳朝天,紅黃發(fā)司機露出半個背,一動不動,像死了。左手腕綻開,翻紅吐沫,如嬰兒哭泣的嘴…平多瞪著那張嘴,不依不饒、撕心裂肺的嘴!哭吧,哭吧,盡情哭,流干紅淚,流盡所有失望、絕望、希望,就可以做天使了,前塵盡拋、無憂無慮的天使!

有人過來了。

一個男人,抓著煙的男人。他小心翼翼踩血。他撿起了血泊中的身份證,在路燈下察看,然后撿錢包、撿摔破的手機……。他好像在找什么東西,找什么呢?他想干什么?趁火打劫么?平多很想問問。她剛張嘴,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夢游樣度過兩個周末。平多的腦袋拆線了,沒留下疤,她很滿意。摸摸松綁、自由的腦瓜,平多情不自禁想:悉心陪護的男人說不定真是哥哥!為什么不可能呢?他像太白金星樣降臨,她就活過來了,生命被重新追回!——平少,那個早出生兩年、沒見過面的小男孩叫平少么?母親沒說過他名字,只說是得腦膜炎夭折的。這位平少有著怎樣與眾不同人生呢?他是如此不凡!——報警、陪護、向公司請假、應(yīng)對交瞀、找保險公司,一切被打理得井然有序、有質(zhì)量。平多真的很想親熱地叫他哥哥,她看著為她端茶倒水、聽她喋喋不休的哥哥:“你的故事呢?”

第一次,男人不回應(yīng)她的話,他轉(zhuǎn)過臉,對著桌上瓦罐。仿佛他是里面涼透的剩湯。

“你有故事嗎?”

像所有調(diào)皮小妹,平多不肯罷休。

男人牙疼般愁眉苦臉。

“你告訴我你的故事,我就告訴你,車禍時我究竟是不是想死!”

男人雙眸一亮,像窗外爬升的太陽!

平多低首,平多無法與之對視,莫名地,她感到一陣心悸!太陽灼烤著她,太陽灼烤著白色床單、枕頭。灼烤著撒歡滴落的藥液,被膠布固定的針頭……

“我親愛的妻子——”他開口了,像開封的膠水,“她自殺了。是自殺!她那樣想死,吞了整整一瓶安眠藥!那是我的藥啊,我的藥,那段時間,我失眠厲害……那天我為什么要回家呢?那天上午我有課,我卻鬼使神差跑回家……鞋架上有一雙四十八碼皮鞋,我一眼認出,是我哥的……我哥當年考上縣一中,家里供不起輟學了,他發(fā)誓要讓我上大學。他什么活兒都干,采藥、挑河沙、當搬運工,練就一雙大腳,后來能當上老板全靠他能吃別人吃不下的苦…屋里沒人,臥室有聲音,那門沒關(guān)緊,我應(yīng)該扭頭就走,是不是?可我推開臥室門了!……我妻子、我妻子已懷孕四個月!她和我哥躺一塊兒!我哥滾下床,鴕鳥樣跑了……我妻子對著我跪下,就在床上。我問她,孩子是誰的?她說是我的。我又問,孩子是誰的?她說是我的……一直問,一直答,直到天黑,直到月亮升起來,四周墳?zāi)箻影察o。我看見我妻子的眼睛里有一對小人兒,可憐巴巴、癡癡呆呆小人兒,像朽木不可雕的學生,我使勁瞪他們,瞪著瞪著,餓了,發(fā)瘋樣餓,我從沒感到那樣的餓!我到客廳泡方便面,吃半碗,就歪沙發(fā)上迷糊過去了一我真不該睡啊!真不該!”男人揮雙拳猛擊自己后腦。像捶打地痞流氓。“是偏頭疼吧?我有藥!”一床丟話。

男人住手了,男人抬起頭來,愣愣看平多,“你眼睛不大,可眼神——真像她!”平多眨眨眼,又眨了眨,“后來呢?”

“后來——她一直待在臥室里。……外面有趕著上班的腳步聲,我醒了,我們也該去上班了,她有課。我去叫她,卻怎么也叫不醒……她面如桃花,淚痕狂亂……臥室門一直半開,那個夜晚我只要站起來,就是坐著歪歪身子,扭頭就能看到里面情景啊,她手上還抓著藥瓶!紅色藥瓶!一尸兩命!……你說,她到底是不是真的想死?是不是想死?——你那時,是想死嗎?”

初夏,平多換一個發(fā)型。絞了齊肩碎發(fā),修成菠蘿狀,還挑染了一部分,看上去清爽、活力四射,也更好打理了。為配新發(fā)型,平多煞費苦心穿一套短裝,果然得到同事們夸贊,連老板都瞇起眼,說體現(xiàn)了企業(yè)更

快、更強精神風貌……傷愈回公司,崗位居然還留著,這使平多意外,更感動。以前是自己太青澀、較勁了,結(jié)果倒忽視、差點錯過生命中那些至關(guān)重要的美妙的可曲可彎……沒來由的,她想起很久以前放生的那只小龜,都說龜壽天齊,它還好么?

趁著心情好,平多去通訊城買了一款新手機,諾基亞,都說這牌子經(jīng)得起折騰。

第一個電話,撥誰呢?

付加嗎?很久沒與付加聯(lián)系了,聽說他已把房子賣了,正全力以赴投資魔芋加工項目,廠區(qū)遠在川北,不知道他還回不回這個偶見烏桕的城市?……或者撥給遠方父母?該問候一聲他們了,尤其是母親,不知高血壓怎樣了?掂著新手機,平多最后決定撥王國強的號。她要打聽一個人。

出院前最后一個周日,平多見到了熟人。趙大友,王國強的司機。趙大友來探病,探一床,趙大友點頭哈腰與消防水管老太太打完招呼。看到平多了,他熱烈地與平多寒暄……彼時,男人從外面回來,男人拎一只黃瓦罐,興沖沖,嘩啦!——瓦罐碎了,山藥大骨淌一地,男人見了鬼樣。撒腿就跑!

“王國壯別跑,你別跑!你哥到處找你!”趙大友彈身追,差點被湯汁滑倒。

一陣踢踢踏踏腳步聲……消防水管老太太驚得半天說不出話。

后來總算弄明白了。男人是王國強時不時發(fā)病的瘋弟弟,王國壯。長期以來,建材五金界老大王國強不為人所知、小心翼翼照顧著問題弟弟,期望有一天徹底解決弟弟問題。醫(yī)生說了,精神科疾病最講究用心藥,王國強為此絞盡腦汁……弟弟是在弟媳自殺后瘋的,他就時不時送漂亮女人過去,他想。再找個女人,弟弟或許就好了。可情況正相反,每次見到美女,王國壯都會發(fā)病,發(fā)得一次比一次厲害……醫(yī)生都說必須罷手了,可王國強偏不,在這個問題上他更像個瘋子,他固執(zhí)認為這法子可行,因為它讓弟弟有強烈反應(yīng),只是可憐弟弟還沒碰到那個藥女人……一個多月前,公安局大掃黃掃進富士天堂,王國強避風頭躲進了弟弟家,哪想王國壯突然發(fā)病,發(fā)得比哪次都兇,一口咬掉王國強半只耳朵,還從家里跑出來了,身份證、手機等什么都沒帶……王國強心急如焚,懸賞萬元四處尋人。

聽到這個傳奇時,窗外桃花正開得熱鬧非凡。一只蜜蜂飛來,在趙大友頭上盤旋,趙大友的口臭沒了,他被春芳熏染,紅光滿面。平多記得剛來時,窗外綠化區(qū)乏善可陳,傾圮的石凳石幾空洞、陰暗……灼灼桃花,已將桃樹壓歪、壓彎,它們就在數(shù)米外,芬芳,病區(qū)石凳變成花團錦簇笑臉。病區(qū)石幾鋪映著燦爛光影,有那么一會兒,平多莫名激情涌動,她很想出去折一枝桃花,折最盛的,托趙大友帶給神龍一現(xiàn)的男人,王國壯——平少。

想想,還有件事可以向趙大友求證。是采采說過的。平多脫口而出:“你知道——知道王國壯住哪兒嗎?”

趙大友撓著頭,趙大友很為難地說:“你問王總吧,王總交代過我不能透露任何人。”

平多就沒為難趙大友。

幾天前,她接到趙大友電話了,趙大友語無倫次說王國壯自己回家了,好人樣,還破天荒問起哥哥傷勢,還打算做家教呢……平多撥通了王國強電話,沒人接。再撥,還是沒人接。他不會因為掃黃被掃進拘留所了吧?平多笑起來,想起還欠王國壯一個答案,一個關(guān)于生死的答案,她又微微皺起眉。

責任編輯:閔艷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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