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禱文

童　仝

主啊，俺感謝您贊美您，您保佑俺今天平安無事地過了一天。現在俺要睡在您的懷里，依著您溫暖的身體。讓俺睡一個好覺吧。嗯，俺記起來了，俺今天還沒向主祈禱呢。俺的神，請您原諒俺不記事。人老了就這樣，說過的事轉頭就忘。俺現在起來，跪在主面前祈禱。

今天祈禱的內容俺的主已經聽過了，俺自己都有些煩了。但俺一個農村老太太，除了祈禱這點雞毛蒜皮的事情，還真沒有其他新鮮的事兒。不對，嗯，俺的主，今天俺有新內容向您匯報，雖然人還是那些人，但事兒絕對不一樣。親愛的主，俺的神。俺先給您匯報一下天氣。今兒早上起來就刮東北風，一刮就是一天啊。這一刮風不要緊，星星也沒啦，月亮婆婆也沒啦，四處都是黑乎乎的。這屋子里的桌子和桌頭柜以及別的家什都好像沒有了一樣，俺跪在這兒，向著主。可是俺啥也看不見啊!明明知道主的像就掛在前面，瞅來瞅去連個輪廓都瞅不見啊。俺的主，您可能要說俺了，你的電燈呢?去年大隊上不是給你屋子里裝了電燈嗎?裝是裝啦，但俺舍不得用啊。這電燈是白拉的嗎?一拉一滅就得交錢啊!您又要說啦，你的兩個孩子不是給你交電費嗎?理是這樣說，但是孩子們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啊。現在的電費忒貴，拉一晚上要好幾塊錢呢。是，俺的主，俺兩個孩子都孝順，不會讓俺節約這點錢。可是俺總是不舍得呀，孩子們又不拿工資，個個面向黃土背朝天的在地里刨，掙個錢難著吶。再說俺是從沒電燈的時候過來的，俺還真不喜歡電燈，太亮。

哈哈……

誰在笑呢?是誰呀?俺的主啊，俺的神。這黑燈瞎火的誰笑呀?怪嚇人的。您說沒笑?怎么可能呀，俺耳朵雖然有些背但剛才的笑俺聽得很清楚啊。真的啊，笑聲很大，也脆。俺的主，您說是鬼?不信不信，俺活到這么大歲數還真不信鬼，俺信神。俺家里有主在有神在，哪來的鬼啊?主啊，俺的神，您等等俺，俺得站起來瞅瞅，別是小偷進來了。現在的小偷老缺德了，經常進村里偷雞摸狗。昨夜前街江三家的五只羊被小偷盯上啦，江三為了護羊還被小偷砍了一刀，血呼哧拉的，縫了好幾針啊。想想都嚇人。這事一發生吧，俺們整個村子里的人都慌得睡不著覺，把家里的羊賣的賣殺的殺生怕便宜了小偷。俺建設在廣東帶著孩子們打工，建設家的媳婦杜鵑喂了幾只羊，她生怕被別人偷走了，所以趁傍黑把羊牽到俺屋子里。本來，俺不想給她看，她都看不住俺一個老太太更看不住了。俺的主，俺的神，您肯定知道，現在的小偷可大膽啦，不管家里有沒有人，牽起羊就走。敢反抗，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啊。俺活到這把年紀了，實在不行就拼了吧。杜鵑再不是，再年輕，也是俺兒媳婦不是?俺得包容她。

其實杜鵑不把羊送來，估計也不會有人偷她家。杜鵑會過，家里有錢也當眾哭窮。不像俺建革家媳婦春草，腰里有一百塊硬說成一千塊亂顯擺，結果村子里好多人給她借錢。她拿不出來就把人家給得罪了。唉。村里的人也不想想，有錢的人哪會說自己有錢啊。這是真理啊，要是春草真有錢，早就縮著生怕人家知道啦。俺的主，俺的神，一想到這兒，我就覺得俺二孫女婷婷的男人有點不靠譜，三十歲不到就一個月掙二三萬?這可是俺村里大部分家庭兩年的收入啊。雖然說那人是一個大學生，但現在大學生不是多啦，有多少找不到工作的啊!他為什么就能掙這么多錢啊?二三萬啊，俺的主，俺的神，俺家里連一千塊都沒有過。那一個月二三萬，俺想俺這一屋子都裝不下吧?

俺的主，俺的神啊，俺摸到羊啦，不多不少一共三只，一個老羊帶著兩個小羊羔。這小羊羔可肥實啦，那些小偷要是見了肯定饞得睡不好覺。俺的主，俺的神啊，感謝您保佑俺家的羊沒被小偷摸走。嗯，既然這屋里沒來小偷，剛才俺聽到的笑聲是誰的啊?莫不是是俺老頭兒顯靈了?啊，俺明白了，是主您的笑啊，是您笑俺說了大瞎話啊。唉，俺其實也就是顧這張老臉，在村子里都是這樣說的。俺的二孫女婷婷說過，假話說一百遍也就成了真話啦。村子里的人都信，您為什么就不信吶?嗯，對啦，您是俺的主，俺的神，什么事也瞞不過您的眼睛啊。俺錯了，俺明白了，俺在您面前要說實話，一句瞎話也不能說。您是俺的主也是俺的神，其實俺不說您也知道俺為什么不拉電燈。為了上個月的電錢，杜鵑和春草差點沒打起來，五塊錢呀，弟媳不是弟媳嫂子也不是嫂子了。俺想了半天，以前沒電燈的時候俺不是也能過嗎?從那以后俺就不拉電燈了。村子里的人老問俺為什么不拉電燈，俺也不能給他們說實話呀，一說就是孩子們的不是了。孩子們都大了，都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兒女，俺不能給他們臉上貼金也不能抹黑是不是?

主啊，俺的神，您要保佑俺們家大兒子建革啊。建革過年才五十二歲，大兒子大軍剛結婚，小兒子小軍剛考上軍校，一家人正是日子得過的好時候呀，怎么俺建革就得了這樣的病呢?是腎癌啊，多可怕啊，他怎么得這個病啊?今天俺過去看他，俺建革歪在床上瘦成了一張畫兒。俺看著他的臉，看著他曾經壯得像牛一樣的身體，俺心里那個難受啊，真想撲在他身上大哭一場，可是俺沒有眼淚了，俺的眼淚早就哭干啦。

春草黑著臉，看都不看俺一眼。俺有一肚子話想說，但不敢張嘴。建革得了這個病，她心里也不好過啊。家里存的一點錢早就被大軍結婚折騰光啦。俺小軍又剛考上大學，學費都是四湊八湊的，建革這個病得的真是不是時候啊。要是晚兩年，也能緩口氣。俺的主、俺的神，什么都能等，病不能等啊。俺急得睡不好覺吃不下飯，要是俺的命能換俺建革的命，俺就換。俺活了這么大歲數，活和不活都一樣。但建革不行啊，他還年輕，還有好多事需要他做啊。建革躺在床上，再三叨叨大軍，別給小軍說，他剛上學，不能分心。俺大軍苦著臉，眉頭擰成大四川。他給俺說又像給所有的人說，這病不能等了，再等就晚了。俺大軍的媳婦小花摔鍋砸碗，新媳婦剛進家門就碰上這事，她心里也難受哩。

主啊，俺的神，俺沒本事，但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建革就這樣去了呀。俺打聽了一些治腎癌的偏方，但都被春草給收起來啦。她說建革這病只能動手術，只能換腎，吃什么藥都白搭。俺明白春草的意思，就想讓俺舍出老臉去求俺老頭兒，但俺曾經發下誓，就算餓死也不求他。再說俺老頭兒也沒錢，上次他來家里俺就看出來了，再說他也不當家。俺，俺寧愿去求村里人，去求大隊支書，俺也不求他。可是俺大隊支書說啦，俺建革一動手術就得十多萬，村里人不可能為了給俺建革湊錢不吃不喝，而且有了錢也未必有合適的腎源。除非俺建設愿意捐腎并配上對，否則開了刀也不會好。

俺一聽心都涼啦。

俺不怨大隊支書，也不怨有錢不捐的鄉親，俺怨自己。怨自己啊!

建革一生下來就應該送給他大姨的，他大姨家在縣里，吃喝不愁，就是沒孩子。當初建革一生下來，他們兩口子就想抱走，俺不舍得。建革是俺的頭生、頭生的孩子誰也舍不得送人，哪怕是我親親的姐。現在想起來要是建革送給他大姨，日子肯定過的比現在好，最起碼不用呆在村子里修理地球，肯定能考上學，能當官能坐辦公室。俺沒把建革送給他大姨，他大姨就去醫院抱

了一個。養到現在，人家怎么樣了?不僅上了大學還當了大官，上次開著小車帶著俺姐來看俺，俺可幸福了。以前建革沒得這病，俺還沒想到送與不送的區別，現在建革一得這病，我這心里就后悔啊。要是當初送給他大姨，就算得了這病，也不用躺在床上等死啊。

俺的主，俺的神，俺后悔的事情還不僅僅是這一件哩。建革上學多管啊，獎狀掛滿了一堂屋，誰都認為建革會考上大學，進城當官。結果因為俺的偏向，他小學沒讀完就輟學了。沒辦法呀，俺建設也要上學了，家里供不起兩個孩子讀書。再說俺建革是老大，能下地跟著我們掙工分。可是這樣一來吧，俺就親手斷送了俺建革的前程啊，要不是俺，說不定俺建革能考上大學進了城哩，進了城俺建革能得這癌嗎?論起來俺建革的癌呀，肯定是小時候俺拉他干活不及時吃飯造成的吧。那時候俺心高，為了把日子過下去，總不讓俺建革吃飽。唉，想到這兒俺覺得罪大啊，真該得癌的是俺啊!俺的主，俺的神啊，求您寬恕俺的罪過，求您救救俺建革。讓俺建革的病慢下來，不要長那么快。俺明天就去想辦法，合上俺這張臉不要也得救俺建革啊。實在不行就去求俺老頭，兒子也是他的，他就看著不管么?別笑話俺說話不說數，俺是說過不找他，但俺建革得了病，不找他找誰啊?主啊，俺的神，誰的孩子誰心疼不是?要是換了您，主肯定也是這樣想的對不?呸呸呸，俺說錯話啦，主是神啊，主的兒子怎么會得病呢?怪俺老糊涂了不會說話。主啊，俺的神，俺建革的病能不能不用錢就能治好啊?您救救他，如果能讓俺建革活下去，主讓俺現在死了也中啊。

主啊，俺跪累了。請您老人家允許俺坐下來吧。這陣子天氣冷，腿疼腳也麻的。不過相比俺建革的病，俺這點疼算個啥啊。叨叨到俺建革的病，就得提提俺建設了。俺建設也是俺的心頭肉，也是俺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他從小生下來就病芽芽，三天兩頭往醫生那兒跑。正因為這樣，俺才偏向建設啊。有什么好吃的都往他嘴里塞，有什么好喝的不給建革也給他。本指望著他好好上學為俺家爭氣，結果這小子不正干啊，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老師不停地找俺。后來好不容易上了縣城一中，結果怎么樣?他不好好學習和女同學搞對象，結果把人家杜鵑給睡了。那時候人們的思想不如現在開放，杜鵑家里把俺建設告啦。戴大蓋帽的同志來抓他的時候，俺建革拉著俺建設就跑啊。這一跑兄弟倆也不知道跑到那兒去了、好多天都沒回家。俺沒辦法，賣了一頭豬賣了兩只羊，拿了點心去杜鵑家里賠不是。可是人家不松嘴，硬要把俺建設給抓起來。俺一急就給杜鵑家跪下了，俺一邊磕頭一邊求他們，要是不抓俺建設，俺就敲鑼打鼓娶杜鵑。沒想到人家同意啦，一場劫難就這么輕飄飄地化了。俺可樂壞啦。俺得感謝主啊。俺的神，嗯，不對了，不對了，那時候俺還沒信主呢。不過俺相信，主早就在冥冥中保佑著俺，及俺全家啦。

俺建設結婚的時候，俺建革還沒結婚吶。給俺建革蓋的房子結果給了俺建設。俺建革清清白白能等下去，俺建設惹了事不能等啦。所以俺建設超出俺建革先結了婚，當時十里八村都笑話俺家。俺也覺得對不起俺建革。但俺建革說話啦，娘，俺弟是俺弟，不是外人，只要俺弟過的好，要俺的命都行。主啊，俺的神，您肯定不知道俺心里是咋難過。俺建革真是一個厚道孩子，真是一個好哥哥。他從小知道疼建設，只要建設想要的東西他從來不要。俺還記得有一年發大水，漂來很多小魚。俺撈了小半盆回來炸了，結果全讓建設給吃啦，連一條魚骨頭也沒給俺建革留。俺建革眼巴巴地看著，口水都淌下來了。但他嘴里卻說娘，我不喜歡吃魚，太腥。

打那以后，俺建設就不把俺建革放在眼里了，每次有好吃的連讓都不讓他一下。有時候俺也說建設，但俺建設理直氣壯呀，都是老大讓小的，哪有小的讓老大的?從那時我就看出來了，建設這個王八羔子成不了好人啊。結果怎么樣?俺建革一病，俺建設竟裝不知道。俺找到杜鵑，您猜杜鵑說啥?說俺建設的手機被偷了，沒辦法找到俺建設。至于錢嘛，她一分沒有。家里的錢全部讓俺大孫女平平拿去買房啦。唉，俺的主，俺的神，俺知道杜鵑是什么意思，她不想給錢更不想讓俺建設給建革捐腎。聽說捐了腎對身體不好，她還指望俺建設打工掙錢吶。唉，杜鵑東算西算人精似的，但也沒算過俺平平a阿。俺平平去廣東打工后，她天天盼著平平掙很多錢并帶一個城里的女婿來，結果怎么樣啊，平平不僅沒掙錢還和一個連話都說不利落的男人結婚了。那個男人家在小山溝里，家里窮得叮當響，在當地找不到媳婦了才到廣東去打工的。結果俺那傻乎乎的孫女平平就上了人家的當啦，一心要和人家過。杜鵑氣得發瘋，天天要把平平抓回來給活埋了。等他們一有孩子，杜鵑只好打掉牙往肚子里吞了。好在那個男人在廣東有本事，不僅幫婷婷找到了工作，還把俺建設弄出去打工了，這樣杜鵑才提起他們來有點好臉色。

主啊，俺的神，俺叨著叨著就跑題了。年齡大了真是沒好處，話都說不圓乎啦。平平俺就不叨叨啦，得叨叨俺那沒良心的老二，俺建設。俺建革病了快一個月啦，村里傳閑話也能傳到廣東了是不是。可是這個王八羔子聽杜鵑的話，硬憋著裝王八。唉，主啊，俺的神，您可得替俺好好勸勸俺建設，不管怎么說俺建革也是他的親哥哥呀，他不管誰也不能不管俺建革-阿。他就是不捐腎也得拿點錢吧?要說他沒錢俺可不信。他們出去這幾年可沒少往家里折騰錢啊。聽說俺建設在深圳看工地一個月管吃管住清落一千塊。婷婷一個月吃完喝完還能省一千五呢。這爺倆每到月尾都把錢郵回來。杜鵑和其他的兩個孫女過著神仙一樣的日子。俺知道廣東能掙錢，但是能掙錢的地方肯定東西也貴啊。俺建設身體不好，上頓饅頭成菜下頓成菜饅頭的怎么能受得了啊?俺心疼建革，也心疼建設。都是俺的心頭肉，這是真心話。

主啊，俺的神，請您給俺支個法兒吧，如何讓俺建設出錢救俺建革，又不讓杜鵑給俺建設氣受?如何讓俺建設捐腎又不讓杜鵑吵鬧?喲，主啊，俺的神，我怎么聽到小羊羔在叫啊。我得起來看看去，看看是不是老羊又欺負小羊羔了。您肯定笑話俺吧，老羊怎么會欺負小羊羔喲，那可是它的孩子啊。縱觀天下，哪一個母親不愛自己的孩子呢，人如此，動物也是如此啊。可是主啊，俺的神，這只老羊就是不喜歡這只小羊羔。它經常趁著人不在就把這只小羊羔踢得遠遠的。只寵愛另一只小羊羔。俺覺得老羊偏心，但是又想想俺以前就是這樣啊，拼命地護建設，根本不管建革怎么想。

俺摸索到燈繩，輕輕一拉眼前就放光明了。可惡的老羊果然把小羊羔踢到了一邊，小羊羔縮在一邊哀哀地叫著。俺把小羊羔抱在懷里，越摸越瘦。而另一只小羊羔卻叉開腿高興地吸老羊的奶水。俺扒開老羊的另一只奶，一只手扯著老羊的腿，讓小羊羔吃了一陣奶。為了不讓老羊再欺負這只小羊羔，俺把它抱了出來。俺抱著小羊羔，重新坐在主的面前。俺的主，俺的神，俺看到您啦，俺的主也抱著一只小羊在放牧。俺第一次看見您是在劉村的聚會上，那時俺還沒有信主，是跟著人家去玩呢。后來聽說俺主不僅治好了三大娘的手麻還保佑

她兒子考上了大學。俺就信啦。俺在腿疼得受不了的時候就祈禱主，讓俺的神治好我的病免去我的災。還真靈驗，念著念著俺就不疼了。

主啊，俺的神，俺先把電燈拉了，不然多費錢啊。俺看到天上亮了一些兒，一層層的云跑過去了，是不是再過一會月亮婆婆就要出來啦?那好，俺最喜歡月亮婆婆啦，那時俺屋里就會亮亮的，不管有啥事都不用拉電燈啦。主啊，俺的神，再聽俺叨叨幾句心里話吧。俺現在擔心俺建革，他疼得很不很，能不能睡得著?春草有沒有守在他床前?還是扔下俺兒子一個人睡覺去了?俺建革剛生病的時候，春草還挺好，后來不好的原因俺也理解。人家說百日床前無孝子，親生的孩子都這樣，何況媳婦呢。說起春草，俺的話又多了。您聽也得聽，不想聽也得聽啊。不對不對，俺的主慈悲為懷。愛人如己，怎么可能煩俺呢。

俺大兒媳婦春草可是俺看中的兒媳婦，是俺托了媒人花了錢敲鑼打鼓娶進家門的。俺建革可是一個孝子，雖然心里裝著另一個人，但因為春草是俺相中的兒媳婦，他小子硬硬地把心事按下娶了春草。春草這妮，長得像她媽，身材壯實，大眼睛，圓臉，扎著兩根大粗辮子，臉上紅撲撲的，見人就咧嘴。力氣可大了，從十二歲就開始跟著大人下地干活，拉板車，收麥子，上井臺挑水。滿滿的兩大桶水，人家一口氣挑起來走上十幾里路不用歇呀。俺和春草就是在打水的時候認識的。那年我們村里的井里掉進了小孩，拉上來已經死了。于是全村人把吃了多年的井用石磨封上，全村人都到黃河村挑水喝。大冬天，又是風又是雪的，俺一個老娘們跟在人家爺們后面去黃河村挑水。因為俺老頭兒不在家，誰家的爺們都想幫俺，但又不敢幫，怕出閑話。井臺上結了冰，鞋踩上去滑溜溜的，俺很怕一腳踩不穩就滑到了井里，正犯愁的時候啊，春草就來幫俺了。她拿了一個長繩子一頭綁在俺身上，一頭綁在她身上，俺打滿了水，她又幫俺挑了一段。春草長得白胖，又高，挑起兩只水桶像玩的一樣，還不時地用手動動搭到胸前的大辮子。俺想，俺就是那個時候喜歡上春草的吧，俺跟在春草后面，看著明明是個孩子卻像一個閨女似的春草，俺心中就開始盤算。建革過年也十三了，再過幾年把春草娶進來定是天大的好事啊。從此以后，俺就和春草好上了，有吃的有玩的俺第一時間想著春草，就算俺村里重新打了井，俺仍然要去黃河水挑水，直到挑到春草在十八歲那年與俺十五歲的建革定了親為止。

春草嫁過來以后，俺的日子就好過了很多很多。家里家外全是春草一個人張羅，俺建革就像一個甩手掌柜，除了干活就是在村外的大槐樹下和別人拉呱說笑。俺有時讓俺建革幫一下春草，沒等俺建革說話，春草就攔過去了，說建革干活慢，看不上他，再說一個老爺們哪能在灶臺上轉啊。春草好心，但不會說話，說出來的話吧讓人不愛聽。比如不讓俺建革做飯讓他玩這是好事，但春草一說就不是那個味了。惡狠狠的，高聲高氣，不了解的還以為她生氣了。村里人閑傳俺建革怕春草，其實俺心里明鏡似的。誰是誰錯，俺看得比誰都清楚。比起建設家，春草真是一個好女人啊。不過好歸好，再好的人也有壞的一面。俺和春草搞不到一起就是因為性格不合，脾氣不對。俺從小都是慢性子，干什么活兒俺都不急，而春草是急性子，一點小屁事就急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俺總是勸她，可是俺剛說一句說她就打斷俺，你知道什么?這個家要不是我挺著過，能達到現在么?

俺的主，俺的神啊，春草說的是實話。自從俺那老頭子走了之后，俺拉扯著兩個孩子在村里過著暗天無日的苦日子。春草來了俺家后，俺家的日子就如竹子一樣節節拔高啦。首先得感謝春草娘家，人家兄弟姐妹多，父母會過日子。又有一個在外當官的大伯，人家一家在黃河村可是跺下腳就要晃三晃的啊。春草不嫌俺家窮一心跟著建革，這已經是俺祖墳上燒了高香啦。俺村子里的人也對俺家另眼看待了，以前見了不搭理俺的娘們也因為春草而搭理俺了。當然人家不喊建革媽，而是喊春草婆婆。春草呢，牛得很，走路眼睛都不抬，和人家說話就像吵架一樣。俺起初有些怕，后來發現春草這樣吧，不僅沒招人厭還獲得村里人的贊揚。春草生了兩個兒子之后，村里人更看中俺家了。平時村子里有個紅白喜事，人家也樂意找俺了。俺這一輩子雖然不圓乎，但俺建革家園乎啊!兩個牛犢子一樣的兒子，誰見誰喜歡。不過也有不喜歡的，當著俺主的面俺也不說假話了。俺那建設家杜鵑就不喜歡春草，更不看俺那兩個牛犢子一樣的孫子。為啥主您肯定知道了，杜鵑拼命生也沒有生出帶把的來，一溜四個全是賠錢丫頭，家里過得再好也沒底氣。外人不敢發脾氣，就照著自己家里人來。照著春草，指桑罵槐，起初春草不理她，后來也經不住外人的挑撥，兩個人鬧翻啦。哎呀呀，俺的主，差一點就出人命啦。

想起那一天俺都冷汗直冒，頭皮發麻啊。那天是多少來，噢，剛過正月十五，俺正在家里送老祖宗上天呢。就聽見村子里哭聲震天。俺的主，俺的神，您知道這農村除了干活就是吵架，一村子的人都出來看熱鬧。俺當時也沒在意，想著不知道誰家吃餃子撐的沒事干吵架吶。這時候俺家的門就被一個半大小子推開了，您建設和您建革打起來了，建設都拿了殺豬刀。俺的主啊，俺的神，俺當時眼前一黑，腿腳發軟，俺一邊罵一邊哆嗦著來到俺建革家，還沒進胡同口就聽見春草的哭嚎，你扎啊，扎死你抵命!俺跌跌撞撞撥開人群一看，俺的主吶，俺的神，您猜發生什么事啦?俺建設兩口子緊緊地壓住俺建革，建設手里拿著一把殺豬刀，眼睛通紅地往俺建革身上扎啊。春草一邊罵一邊拉，眼看著殺豬刀就要扎到俺建革脖子上了，俺嚇得一下子跪下了，俺說建設，你要扎就扎死我吧!

后來俺在春草的哭訴中把事情了解清楚啦。他們兩家打架的主要原因是因為春草在當街夸兩個兒子。結果俺建設家兩口子起了疑，覺得春草嘲笑他們絕戶頭。在村里沒有兒子的人就是絕戶，你就是再有錢再有權也低人一等啊。別人生氣俺也能理解，自己家的兄弟怎么老往壞處想呢。本是兩個女人的口角吵著吵著就大發啦，俺那個傻兒子建設把親哥哥視為仇人，恨不得一刀捅死親哥哥啊。俺的心涼得不能說，俺的心被傷得一片一片的。俺知道這事不賴俺建革，更不賴春草。春草這么善良的一個女人怎么會嘲笑弟媳沒兒子呢?是杜鵑多想了，她沒兒子全村的人都不能說自己的兒子嘛?俺建設腦子也有毛病。這是你一起長大的親哥哥啊，你要是扎死他你能活下去嗎?俺罵了建革罵建設，明明是媳婦的錯俺得罵自己的兒子，媳婦輪不到俺來教訓。俺剛把他們給罵消停了，碗還沒端起來，又出事啦。俺的主，俺的神，春草娘家的兄弟姐妹全來啦，拉了兩大拖拉機人，擠得建設家的院子滿滿的。春草娘家人硬逼著建設兩口子跪地賠禮，看著建設兩口子跪在地上不停地磕頭，俺的心里好疼啊。就這樣，相親相愛的兄弟倆，反目成了仇家啦。這一仇就是十多年，看著兩個兒子誰也不搭理誰，俺心里比刀扎幾下都難受啊。好在春草是一個大度的女人，是俺的好兒媳，趁著俺七十大壽的時候，俺那在臺灣的老頭子來的時候，春草就主動給杜鵑

說了話，并說再打也是一家人，大家都把過去的事情忘了吧，一家人多想想彼此的好。

俺的主，俺的神，您也覺得春草是一個好兒媳吧，其實她不光是好兒媳還是好母親。為了培養兩個兒子成材，她不舍得吃不舍得喝啊。還不到六十，頭發全白了，皮膚也皺巴巴的。不過好在她兒子爭氣，尤其俺二孫子小軍，讓她臉上有光哩。小軍考上大學后縣里敲鑼打鼓來道喜吶，俺農村有啥喜呀，還不是盼著兒女能考上學有大出息。俺小軍可是俺村里的人物，每個人提起來都會豎大拇指。俺小軍出患成這樣，全是春草命好啊。俺的主，俺的神，春草這一輩子過得太不容易，來到我們家二十多年凈吃苦了還沒來得及享福呀。俺求主保佑春草，保佑她健健康康開開心心，千萬不能讓俺建革死啊，俺建草不在了，春草怎么活啊?聽說她最近老偏頭痛，連一瓶便宜的藥也不舍得買。請主摘去她的病，免了她的災吧。俺的主，俺的神，您要保佑春草、保佑她全家。俺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俺跟您磕頭。

四

俺的主，俺的神，俺有些困吶，俺睡了。讓俺睡在您的懷抱里，請您保佑俺一覺睡到大天亮。自從俺老頭離家后，俺從來沒睡過一個囫圇覺。好像每次都睡下了，但風一吹俺都會醒來。總聽見門外傳來腳步聲，總覺得俺那個老頭子在拍門叫俺。每一次俺都下床，開門后卻是一地清冷。俺的主，俺的神啊，俺很困了，俺不往這方面想了。您保佑俺睡著吧，保佑俺不再受睡覺的折磨。嗯，就這樣躺在床上，放松手腳，睡吧。啊，枕頭這么高啊，俺得摸摸，這是啥東西啊?俺的主，俺的神，枕頭下面怎么放著棉襖啊。咦，原來是俺老頭兒的棉襖啊!俺明明記得放在柜子里來著，是誰翻出來了呢。

咦，俺的主，俺的神，俺想起來了。是白天杜鵑翻出來的呀。提到杜鵑俺就一肚子氣，俺真的不能睡了。俺得說給主聽聽，讓主給俺評評理。從頭上說呀，杜鵑這個妮俺是沒相中的，之所以娶了她就是為了救俺建設啊。前面俺給您叨叨過俺的主啊，您肯定記得吧?當著俺主的面俺不說瞎話，要是當時有一點辦法俺也不會讓建設娶她。這妮長得瘦巴，又不善良，還喜歡惹是生非。俺家這么不和諧就是她搞的啊，像個攪屎棍把俺家攪得雞犬不寧的。不吃苦，老享受。本是農村人，卻穿得像個女流氓。在村里穿著皮鞋能下地干活嗎?一個頭發燙成大雞窩能燒火嗎?有時候還學電視里的人說幾句洋話，村里人沒有不笑話她的。俺苦口婆心勸她，她不聽還鼓動俺建設不理俺，說俺看不上她，光對春草好啦。唉，反正俺建設笨，一根筋，杜鵑說啥他聽啥。俺的主，俺的神，俺可沒有挑撥他們兩口子鬧意見的意思啊，俺就是覺得杜鵑不會過，俺建設和婷婷掙的錢全讓她給敗壞光了。還有還有，趁俺建設不在家，她搞不正經。村東村西的，稍為長得好看一點的男人都和她有瓜葛。俺之所以裝不知道就是為了俺建設能把日子過下去。再說四個孩子大的大，小小的，還是不能沒有媽不是?俺老啦，俺啥都不說。但有時候想到俺建設，俺還是恨杜鵑啊，哪有這樣不心疼男人的女人啊，把男人當驢使，估計要是俺建設得個什么病，她一拍屁股就走啦。

幸虧杜鵑生了四個女孩，要是再生一個兒子，估計俺村她就待不下啦。正因為沒有兒子，她才不敢太張揚。但不張揚卻內心毒辣，容不得別人提兒子，哪怕是別人的。俺知道她這性格，俺為了不出大亂子，俺早叮囑過全家人，不要提兒子這兩個字。俺家里人不提，她倒自己多想了，覺得俺看不上她，可憐她。她一邊哭一邊叫，俺是老絕戶，俺是老絕戶又怎么啦，俺把四個孩子供上大學，俺搬家到城里，俺比誰過的都他媽的來勁!就算俺孩子考不上大學，俺也不怕，找四個讀大學有錢的女婿，俺照樣吃香的喝辣的。他媽……俺的主，俺的神，后面的話都是罵人的話，俺不能學給主聽。杜鵑這個人就這樣，輪不到自己頭上的事總是看笑話。自己家親哥哥生了病，她不僅不幫著不心疼，反而在大街上散布謠言。說春草熬不住啦、只要建革一閉眼，她肯定改嫁。至于改到哪村哪個人，她都編排的有鼻子有眼啊。村子的娘們愛傳閑話，嘴里說著悶在肚子里轉眼就學給春草啦。人家是啥人啊，人家就等著看笑話呢。你們妯娌倆打死一個算一個，關人家啥事啊。結果春草就上當啦，俺剛回到家里，春草就哭上門了，一邊喊著娘你給俺做主，一邊往墻上死命地撞啊。俺拼了老命拉住春草，春草還是撞出了血，染得白頭發一大片紅。俺氣得都要暈過去了，恨俺村傳閑話的娘們，又恨杜鵑。你哥生病了你不幫也算了，為何要黑良心傳這閑話啊?春草還不夠苦么?真是一個攪家星啊!俺心里這樣想，嘴里還得勸春草，都這么一大把年紀了，理她做啥呢，就當她放屁了。杜鵑傻春草你可不能傻，這年頭，誰都想看笑話，尤其是村子里閑的沒事做的娘們，恨不得村子里天天死幾個人呢。俺勸好了春草，結果杜鵑又上門來了，她明明自己說的非得賴到俺頭上，并說是俺說春草要改嫁的，否則她怎么可能知道?俺的主，俺的神，俺真是跳到黃河里也洗不清啦，俺何時給杜鵑說過春草要改嫁啊?都快六十歲的人了改什么嫁啊?何況俺建革還沒死呢，俺只要找到錢俺建革就能開刀就能活命不是?俺覺得杜鵑就是閑的，外面有男人孩子賺錢，自己在家里閑的腚疼。一天不說人家閑話她就睡不著覺。

嗅，俺的主，俺的神，請主帶領杜鵑走出黑暗，給她重生。讓她心疼俺建設，讓她會過日子，不要搞破鞋。

哈哈哈……

俺的主，俺的神，您又笑什么啊?俺這次可是沒說瞎話啊。深更半夜您老笑什么-阿，怪嚇人的。俺可不是編排杜鵑的壞話，她身上有一大堆壞事俺還沒說呢。杜鵑也是奔五十的人了，四個孩子也都大了，打工的打工上學的上學，應知道要皮要臉了，可是這個娘們喲，就是不爭氣啊。錢也不缺，非得摳摸。趕集去扯布不給人家錢，被人家當場抓住了。唉，這娘們為了錢就不要臉了，據說脫掉衣服當街打滾啊。唉，一想這事俺就頭暈，這是什么世道啊，人還要臉樹還要皮吶，要是輪了俺早在樹上吊死幾回了。可是她還像沒事似的，到處在街上轉悠。算啦算啦，杜鵑一輩子就這樣了，俺不求她當好人，俺只求她不要再做壞事了。俺一直勸她信主信神，她總是翻眼睛，主能給你錢花給你飯吃啊?聽聽，多氣人啊。唉，俺的主，俺的神，求您大人大量，看在俺的面子上，俺求主帶領她走正道，不要干那些沒臉沒皮的事情。雖說俺沒信主前也咒過她早死，雖然俺也被她氣得幾天吃不下飯，但歸根到底她還是俺家的人。俺不能不救，不能不管啊。哪怕俺有一口氣，俺都要替她祈禱。讓魔鬼離開她，讓主指引她，好好做人，好好過日子。就算她放著錢不救俺建革，不讓俺建設回來捐腎，俺也不怪她，她畢竟是俺的兒媳婦，俺孫女的娘啊!最后俺再請主告訴杜鵑，俺的二兒媳婦，俺真的沒有銀元，關于俺有銀元的傳說是村里人瞎編的。俺老頭兒從臺灣回來一趟，真的沒有留下什么財寶，更別提銀元了。

俺的主，俺的神，您知道，俺和俺老頭兒分別五十多年啊，俺老頭兒在那邊找了小的，又生了幾個孩子，有錢也歸小的管啦，哪會輪到俺啊。俺老頭兒來時，俺

家里可熱鬧啦，子孫滿堂，從來不照面的親戚也都奔過來啦。他們都認為俺老頭兒會給俺帶來金銀財寶，認為俺從此過上有錢人的日子。其實他們都想不到，在臺灣，俺老頭兒也是一個窮人啊，給人家理發，掙點全部養家了。可是，沒有人信啊。在鄉親眼里，俺老頭兒在臺灣，臺灣一定都有花不完的錢啊。俺老頭兒明明給了俺一個金耳環他們非得傳說給了一百個金耳環。俺老頭兒在臺灣有個小房子他們非得說有兩三棟樓，給俺留下了金銀財寶還有大量的銀元。他們傳得有鼻子有眼，好像真的一樣。俺家里人都信啊，天天纏在俺這兒恨不得把房子都翻一遍。幾年后，他們把該翻的都翻了發現真的沒有財寶和銀元，于是他們各回各家，就算路過俺門口也不肯過來看一眼了。俺去年生病，躺在床上咳嗽了一個星期，除了俺建革沒有人過來。俺建革那時還沒生病，滿面紅光的，每天跟著建筑隊干活。這么大歲數了，為了掙幾個吃鹽點火的錢，爬腳手架，搬磚。每次看到俺建革往上一塊接一塊地扔磚，俺的心都嚇得吊吊著好半天也下不來，俺生怕他扔偏了別人接不住落下來砸到自己。俺建革安慰俺，并從口袋里拿出幾個舊銅板來，說這是在蓋房子的時候挖出來的，讓俺沒事玩玩。就這幾個舊銅板又讓杜鵑起了疑心啦，覺得俺有舊銅板肯定有銀元。并認為俺老頭兒肯定留了東西，俺不說的原因是怕孩子們搶。杜鵑過來找銀元，并說沒有銀元、銅板也行啊。現在好多城里人下鄉收，運氣好一枚就可以賣上萬塊。俺說沒有，杜鵑就翻，翻來翻去把俺壓在柜子里俺老頭的棉襖翻出來啦。為了阻攔她，俺差一點沒摔倒在地上。杜鵑眼里閃光，把棉襖從頭捏到尾，也沒有捏出一個銀元或者銅板來。于是杜鵑就發怒啦，把俺老頭兒的棉襖狠狠往地下一扔罵，早知是個窮鬼，你守什么勁啊!閉著眼找一個也比現在強!又吃又喝還得養，早點死了好!這話一直響在耳邊，像炸雷似的，一個接一個地響著。俺想到俺老頭兒，想到過去的風風雨雨，俺的心這個疼啊，疼得俺想一頭撞在墻上死掉。五

俺本出身富人之家，俺的父親是當地有名的財主。后來因為好賭成性家中敗落，在俺父親咽氣的時候俺娘也帶上細軟跟著別人跑了。俺忍著眼淚把裹腳布一點點扯下，俺的腳已經被裹得變了形，按照吳媽的說法就是再裹一個月就可以成為三寸金蓮了。依俺的相貌以及家庭出身，再配一雙金蓮，俺以后的生活要多美好有多美好。俺的主，俺的神啊，現在回想起來俺們女人多苦命啊，為了獲得男人的歡心，硬硬地把腳給裹上了。該長的不能長，硬硬地給綁住了。俺五歲開始就裹小腳，疼得俺左右打滾睡不著覺。俺娘一邊掉眼淚一邊勸俺，裹成三金蓮好啊，能找一個好人家。要不然長的再好，生一雙鐵腳根本沒有人要。俺恨這個世道啊，俺想方設法地想把裹腳的布給扯掉，結果被俺爹一頓毒打。俺才知道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能裹腳，都能裹成三寸金蓮。窮人家的孩子吃都吃不上，還裹什么腳啊。俺一邊大哭小叫一邊想，俺為啥要生在地主家里?俺為啥不能生在窮人家里。哪怕餓肚子，也不用裹腳啊!俺想到唐后主李煜，想到他的嬪妃們為了討好他用布把腳纏成新月形，在用黃金做成的蓮花上跳舞，俺就恨啊，恨李煜，恨他的嬪妃們。什么瘦、小、尖、彎、香、軟、正，什么形、質、資、神、肥、軟、秀，都是毒害女人的玩意!恨歸恨啊，俺的腳從五歲開始，就經受了白布的捆綁，承受裹腳布里的碎陶瓷片，俺的鮮血滲透陶瓷片滲透裹腳布，眼看著俺的三寸金蓮就要成了，俺卻因為家道敗落提前獲得了解放。

俺的主，俺的神，俺終于扯了裹腳布，任俺的腳在溫暖的陽光下自由生長，結果就長成了四寸以上連鐵蓮都算不上的大腳。因為這雙大腳，俺就成了沒有人要的老姑娘。多虧俺那個老頭子不嫌乎俺，頂著罵名把俺娶回家。俺成了大腳老婆，俺村子里的人都叫俺大腳媳婦，大腳嫂子，以至現在孩子們還叫俺大腳婆婆。俺的主，俺這算什么大腳吶，春草的腳才大呢，穿鞋穿三十九碼的，俺大孫女平平的腳更大啦，四十碼的，她經常因為買不到合適的鞋發愁。俺這么一雙大腳現在也買不到鞋了，據俺三孫女說，全國有小腳的老太太不足兩百人，俺想再晚幾年，俺這些老人家一死，估計人們都不記得這世上還有過小腳女人啦。

話扯遠了，俺的主，俺的神，原諒俺說話顛三倒四，真是老了，想說什么就得往外扯。像扯線團一樣，一扯就遠。現在俺回頭說吧，說說俺家老頭子。俺每天祈禱的時候總是不敢祈禱他，人家已經有家有口了，俺雖然是老大，但是俺也不能那樣做。俺和俺老頭兒的故事要從俺十五歲時說起。俺十五歲在舅舅家打工，俺舅媽天天想著給俺找個婆家嫁出去，但因為俺是大腳，家道敗落，沒有人肯要俺。后來俺老頭兒到俺舅家做木工，一眼就看上俺啦。俺出嫁時才十五歲，俺十八歲就成了兩個孩子的娘啦。為了生活，俺老頭兒一年四季在外面做木工，怕他凍著俺用十斤棉花給他做了一件大棉襖。俺還給俺老頭兒試，俺老頭兒說袖口有些短讓俺接接，等到天冷一點就穿。俺接好了袖子，盼著俺老頭兒回來。結果他一夜都沒回來。那一天，月亮好大好圓啊。俺做好晚飯帶著兩個孩子站在村口等俺老頭兒，一更天沒等到，二更天也沒等到，兩個孩子睡在我的懷里，夜涼如水。俺心里像打鼓一樣，一刻也不得安全。后來等俺困得睜不開眼睛的時候，俺看到了俺老頭兒的徒弟，他一見俺就大哭，俺才明白俺老頭兒被國軍抓走了。俺雖然傷心還有盼望，每晚抱著俺老頭兒的棉襖盼啊，盼望著哪一天俺老頭兒會突然回來。這一盼就是幾十年啊，俺的兩個孩子長大成人，結婚生子，俺從一個少婦變成一個老嫗。苦苦守了這么多年，俺的一頭黑發全變白時，俺老頭兒從臺灣來信了。俺懸了多年的心終于咣當落下來了，俺就堅信，俺老頭兒沒死，俺老頭兒還活著。果然啊果然，俺的主，俺的神，俺有生之年真的等來了俺老頭兒。俺老了，白發蒼蒼，背也駝了，扶著墻拄著拐，一步一挪。但俺那老頭子可是不見老啊，穿著西裝，戴著眼鏡，已經八十多的老人了，看起來比俺建革和建設都年輕啊。俺老頭兒摸著兒子的頭，摸了一個又摸一個，然后嗚咽著說對不起俺們。俺的主，俺的神，俺心里也難受，但俺沒哭，俺想著等到天黑了，俺再和老頭子好好哭吧。都這把年紀了，當著兒孫的面哭抱頭痛哭讓人家笑話啊。俺懷著這個念頭盼到天黑，等到月亮星星都出來了俺才知道那個長相漂亮穿著皮大衣的女人不是俺老頭兒的秘書，而是他在那邊的妻啊。那個女人也奔六十了，看起來比俺大孫女都年輕，她戴著墨鏡，耳朵和脖子上金光閃閃的。她兩手緊緊地握著俺的手，叫俺大姐，然后讓俺老頭兒跟俺睡一晚。俺明白啦，俺的主，俺的神，俺的老頭子不是俺的老頭子啦，他還有另外一個妻，還有另外一個家啊。

俺把棉襖收起來，對俺老頭兒說了瞎話。俺說這些年俺心里沒有你啦。你好好和她過吧。俺老頭兒看了俺好大一會，一句話也沒說轉身就去了那個女人的房間。俺坐在床上給自己說不難受不難受可是俺一宿沒睡啊。俺日盼夜盼盼來的人卻不是俺的人啦，俺心里真是比針扎著還難受呢。俺不是守舊，也不是不允許俺老頭

兒有另一個家，而是不想讓另一個女人難受。她讓俺老頭兒跟俺在一起的時候，她的眼睛卻沒有看俺，俺知道她是心不甘情不愿。俺的主，俺的神，俺只是等了俺老頭兒幾十年，人家是和俺老頭兒睡了幾十年啊。哪頭輕哪頭重俺閉著眼也能拎得清啊。再說俺還能和俺老頭兒睡嗎?俺是一老嫗，人家是啥，別說睡，就連眼神都不敢碰一下啊。俺第二天起來，俺家的兒子媳婦都眼巴巴地看著俺，俺什么也沒說，俺下廚做飯給俺老頭兒和那個女人吃。俺做的飯是什么飯?俺的主，俺的神您知道不?是俺剛嫁過來的時候給俺老頭兒做的雞蛋面。那時雞蛋可是稀罕東西啊，俺為了哄老頭子吃，就說俺碗里也有雞蛋，其實俺窩的是面疙瘩。俺老頭兒吃著吃著就覺察了，然后兩個人爭著吃面疙瘩。想到那時候，俺心里又喜又悲啊!這次俺做雞蛋面，使勁地往里面放雞蛋啊。可是俺老頭吃著仍然想著面疙瘩。他說做夢都能夢到面疙瘩。俺心里抽成了絲，抽成了團，一團一絲糾纏得俺嗓子發緊，眼睛發熱。但俺忍著，看著俺老頭兒一邊吃面一邊哭。面湯伴著老淚，不知道是淡還是成。俺挺著，一直挺著，直到俺老頭兒和那個女人走了，俺才蒙上被子，號啕了一場。

俺們村，俺兒俺兒媳都說俺啥。等了這么多年，為啥就讓俺老頭兒這樣走了呢?俺建設特別生氣，沖俺吼，她算什么?她再牛逼也是老二。她孩子再多也比俺低一頭。要是論起來，俺和大哥……

俺的主，俺的神，其他的話俺就不想說啦。您是主，您是神，您不能聽俺兒說的臟話。俺也不能每次都給您說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愛您的人好多好多，每個人都向您吐苦水，您向誰說啊。俺的主，俺的神，今兒俺就和您說到這兒吧。您也累了吧?月亮婆婆都上來了，屋子院里通亮亮的。俺的主，俺的神，俺睡啦。真睡啦!請您保佑俺順利如睡，明天還得去看建革呢，還得替俺兒找錢呢。

六

俺的主，俺的神，為什么要推俺的門啊?您沒推、那是風嗎?好像風早就停啦。不對啊，真的有人推俺的門啊，難道是俺建設回來啦?俺建設從廣東回來，每次都差不多這個時候，孩子扛著大包小包，翻山越水的回來，不回自己的家回俺的家。剛開始俺可高興啦，后來才知道俺建設怕驚醒他媳婦杜鵑，所以才拍醒老娘的門在這兒等到天亮。俺的心啊當時有些涼，后來又想開了。俺雖然生他養他，但俺不能跟他一輩子啊。給他生娃，陪他睡覺，以及將來老了都要在一起的是她杜鵑而不是俺這個媽。俺想到俺走了之后，俺建設以后再回來咋辦?他去推誰的門?想到這兒俺就想，俺還得活下去，為了俺兒，俺也不能死啊!

俺看了看門，不是俺建設。估摸著是誰家的小狗抓的。俺要睡了，俺要好好睡一覺。俺的主，俺的神啊，俺怎么就睡不著啊，俺腦子里亂哄哄的，俺閉上眼睛又睜開，睜開眼睛閉上，俺睡不著啊。既然睡不著，俺就再和主說說知心話吧。

俺能活到現在，除了等俺老頭兒，俺還為俺兩個兒子活著啊。俺看著他們一天天長大，俺再看著他們一天天變老。生命真是一個奇特的過程啊，尤其看到俺老頭兒顯得比俺兒子都年輕時、俺一邊心酸一邊想、要是能讓俺兒子過上好生活，俺死了都愿意啊。俺老頭兒倒也說了將來他死后分財產的話，說有俺兒子的份。但俺老頭兒還那么年輕，再說死了又怎么能輪上俺兒子?再再說，俺老頭兒死了俺們就去分財產，這也不是一個理啊，是人家那個女人和俺老頭兒一起口里省肚里攢的，俺要得不忍心啊。罷啦罷啦，俺老頭兒那邊就別打算啦，從俺說瞎話開始，俺就不想再打擾他，每次去信回信的俺只報喜不報憂。要是建革這病被他知道了，他能眼看著不管嗎?他一管家里就要鬧亂子，那個女人也有孩子也要生活的啊。俺的事俺想辦法，俺就不信救不了俺建革。俺求了主，俺就要相信主，主一定會救俺建革的對不?俺的主一定會給俺指一條明路，一條能救俺建革的路!

俺想著，俺建設一定知道他哥得了病，兄弟倆從小都有心靈感應吶。以前建設頭疼發熱，俺建革就會從學校里跑回來，他不發熱也不頭疼但他心跳，他跑回家來看到燒得臉蛋通紅的建設就哭了，他一邊哭一邊喊怪不得俺心跳，原來俺弟病啦。俺建革犁地時把手弄傷啦，俺建設明明在床上睡覺，一個挺子就坐起來了，不停地喊娘，俺夢見俺哥了，俺哥手上全是血。俺剛罵他胡說，俺建革就被人送回來啦。果不然俺建革傷了手，雖然傷得不重，但兄弟倆真是心連心啊。俺看著俺的兩個兒，一大一小，一瘦一胖，俺這個心a阿，真是舒暢得很。在俺村，人家都是四兄六妹，只有俺家就他們兩個獨苗苗。俺盼望他們兄弟倆肩并肩心貼心往好里過，不分你我，一致對外。俺的盼望在他們都成家生子后落了空，因為有媳婦孩子的磨合，他們兄弟倆也生分了不少。有時候見面，頭也不抬就過去了。俺想這都是面上的，心里他們還是近的，他們的身上都淌著俺和俺老頭兒的血吶。人家不是說了嘛，兄弟打斷骨頭也連著筋，血也往一塊淌啊。血是啥吶，是人的脈，人的根啊!怎么鬧怎么吵還是兄弟不是?人家話說的再好聽，骨子里也沒流俺家的血。俺以前盤算過，把建革家的老二小軍送給建設，把建設家的老二婷婷送給建革。這樣兩家都有男孩了，都是兒女雙全了。可是建設不要，一提就急，還說實在不行去抱養一個。俺就想不明白，明明有親侄子，又愿意給。為何還要抱別人的?別人的再好也不是俺家的人啊!俺的主，別怪俺守舊，老思想，俺想的是很多老人想的，俺愁的也是很多老人愁的啊。數數俺村里，多少兄弟都是這樣的?一家拼命地想生男孩，一家拼命地想要女孩。但都不換，都去抱，想辦法去生。嗯，也有一家人換的，在生的時候就換了。但養到五歲又換回去了，都覺得別人不疼自己的孩子。唉，一件看似老簡單的事情就弄復雜了，能疼抱來的孩子怎么不疼自己家的侄兒侄女呢?

俺的主，俺的神，俺建革可沒對不起建設，從小到大一直讓著他疼著他。倒是建設，總是聽杜鵑的話對俺建革橫眉立目的。俺建革裝看不見，從來不和俺抱怨。就算俺建設拿著殺豬刀扎他，他都沒有說過建設不好。俺心里知道，他傷心了，傷得不是一般的深。俺想如果建設有良心，就應該從廣東回來看哥哥，就應該為了救哥哥捐腎想辦法。電視上不是也說過嘛，某某哥哥某某弟弟為了救某某哥哥某某弟弟，捐了他的腎，賣了他的房。俺不求建設賣房賣地，俺只希望他能給俺建革捐腎，就算不捐也沒事，俺只希望他能回來，在他哥最需要他的時候呆在他的身邊，為俺找個主心骨。

俺的主，俺的神，請您給俺建設帶個話吧，讓他夜里睡不著覺，讓他吃不下飯，讓他一心想往家跑。俺的主，俺的神，您答應俺了吧?您答應俺了就別再讓俺胡想八想了，公雞都叫幾次啦，俺該好好地睡一覺了。等等，俺的主，俺的心為什么跳的這么厲害啊，該不是俺建革有事了吧?俺得去建革家瞧瞧。俺的主，俺的神，您讓月亮婆婆明一些，俺不怕鬼，怕一腳沒踩好摔到溝里去。俺這個大腳啊，一點用也沒有啊，人家走一步我得走三步啊。

月亮婆婆真好啊，就在俺頭頂，明晃晃的。天上

的云已經跑得沒影啦，星星眨著眼睛一閃又一閃。俺挪著大腳三步并兩步去俺建革家，俺看到了麥節跺，俺看到了玉米地，俺還看到了散在墳地上的狗啊，黑一只白一只在晚上不睡覺出來鬧著。看到這對狗俺又想到俺兩個兒，他們小時候也這樣形影不離，一前一后，睡覺都是頭頂腳、腳頂著腦袋。怎么到了現在就生分了呢，俺想沒生分，主要是他們也有了家，有了各自的孩子。要是沒有家沒有各自的孩子，他們還得像以前那樣一前一后，形影不離啊!

七

俺放心了，俺的主，俺的神，是您保佑俺建革平安無事，是您讓俺平安過去平安回來。俺一生跟隨您俺的主，俺的神。您是俺的親人，俺深愛著您，您也深愛著俺。俺的主，俺的神，俺要睡覺啦，讓俺躺在您的懷抱里一覺睡到天亮。嗯，俺想到了建革，想到了俺聽到的話，俺還不能睡。俺的主，俺的神，我現在覺得春草真是一個好女人啊，外面的閑話以及俺看到的黑臉都是假的啊、她真心對俺建革好啊。俺去了建革家，站在大門外靜靜地聽著，俺聽到了建革的哼嘰聲，俺還聽到了春草的聲音。不是呵斥，聲音聽起來還挺暖和，她問俺兒渴不，想喝水不?還問俺兒能不能睡覺?俺兒說能。其實俺建革睡不著，要是睡著了他還用哼哼么?但他不說，怕春草分心。這就是夫妻啊，都為對方想，不想自己。俺站在門口，一邊聽一邊難受。俺建革家的狗靜靜地站在大門里，透過門縫俺看到它的眼睛。這只叫發財的狗是俺從路邊溝里拾回來的，半死不活被人扔下的。我把它抱回家又喂米又喂湯的竟然養好了。俺二孫子小軍特喜歡發財，后來就被俺小軍抱回家來了。想到俺小軍，俺心里真是熱乎乎的。俺的主，俺的神啊，俺小軍可是一個好孩子啊!俺小軍從小聽話，學習又好，發的獎狀也掛了滿滿一堂屋啊。相對俺小軍，俺大孫子大軍就學得不怎么樣。這點像建設，上學光泡女孩子了。泡來泡去，今天這個明天那個，最后還不是聽了春草的話，定了上村的女孩。上村這女孩長得也好，就是脾氣有些怪，見人沒笑臉。好在俺大軍脾氣好，兩個人想吵也吵不起來。俺不擔心大軍，俺操心小軍。俺的主，俺的神，俺小軍過年也二十了，您一定要保佑俺小軍在學校好好學習的時候，也得想著談個媳婦啊。城里人都興自由戀愛，不像俺村里，找媒婆說媒，還要彩禮房子。俺小軍說啦，城里人找媳婦不用彩禮更不用媒婆，看好誰就去追就行了。俺不在城里生活但也通過電視上知道一二，城里人光說不要彩禮，但人家得要樓房-阿!一個樓得多少錢?人家要起來俺建革能操持起來嗎?要是俺建革不病，拼上幾年可能有點希望，現在俺建革病了，頂梁柱倒下了，家不是家了，人也不是人了。想想以后的生活俺真是睡不著啊!

俺的主，俺的神，俺也請您老人家保佑俺家小軍，好好學習將來找個好工作。掙很多錢，當個大官就不用俺們操心了。現在俺也知道，俺操心也白操心，孩子都大了，有自個的主意。依俺不想讓小軍在城里找，還是在村里找一個知根知底，也能幫他媽幾把呀。但俺小軍心野，尤其上了大學后村里的女孩看都不看一眼的。再說就是小軍要回來找，春草也不答應啊。好不容易把小軍送出去，就是要找一個城里的媳婦給別人看的。前年大進家的孩子帶來一個上海姑娘，害得全村老少都去看了。看了嘴里挑這挑那，什么身子太瘦，不適合干活，什么太嬌氣，將來過不了日子。但俺知道他們晚上回去都睡不著，正如俺睡不著，俺想著那上海姑娘，想著俺小軍，要是俺小軍能帶來一個回來該多好啊，也讓全村人來俺家里看，也有一個漂亮又懂禮貌長得像電視里的人似的姑娘喊俺奶奶。俺當時死了俺也值啊!

俺的主，俺的神，您保佑俺小軍，也得保佑俺大軍。您可能要說啦，大軍的房子蓋好啦，婚也結啦，俺還有什么不放心的?您別笑話俺，俺請您保佑俺大軍的媳婦早點懷上孫子，讓俺死前看看重孫孫。嗅，也許是孫女。要是孫女還得生一個。雖然現在計劃生育緊，又抓人又罰錢的，但為了俺家不成絕戶頭還得生啊!電視上宣傳生男生女都一樣，俺村長也這樣說。但俺不同意啊，生男生女都一樣那是在城里，在俺農村，沒兒子可不行!沒人可不行!城里沒兒沒女有養老，俺農村指望啥?只能靠兒子啊。俺要不是因為老頭子離開的早、俺一定要生十個八個才罷休。省得像現在這樣，兄弟倆一鬧眼前就沒近人了。俺打定主意，只要俺活著，就得讓俺大軍多生幾個，男孩怎么樣也得生兩個吧，一個根本不能在村里撐開。小軍要是不上大學還有個指望，他上了大學娶了城里姑娘，生孫子的事情俺可管不了。城里的媳婦能掙工資，脾氣大，說不生孩子都有可能啊。俺的主，俺的神，保佑俺家大軍媳婦順利懷孕，最好一胎生四個兒子。哈哈。俺想看著兒孫成群，俺想看著四世同堂，哪怕窮點，只要有人，就有希望啊!俺小軍上了城里安家落戶了，俺村子里只有大軍一個人。別人欺負不說，將來碰上事也沒人幫啊。要是說到這您又該笑俺了，建革病成這樣建設也沒回來啊。俺的主，俺的神，俺建設一定會回來的，他一定會知道建革得病了。如果過幾天他還不回，俺發電報打電話傳信捎信都得讓他回來!俺不說別的，俺就說你娘要死啦，你管不管?他要不管我馬上拿繩子吊死在他家門口，讓村里人指點，讓子孫笑話!俺的主，俺的神，俺也是沒辦法，俺活一天，就得為孩子們多想想，就得把這個家支撐下去啊!

哈哈哈哈…

俺的主，您又笑了嗎?半夜三更的您老笑什么啊?好嚇人啊。俺明白了，您一定笑俺光想著孫子，不想孫女是不是?俺沒忘，俺一直心疼她們記掛她們，俺接下來就要為她們祈禱啦!

八

俺的主，俺的神，俺請您保佑俺的四個孫女，保佑她們平平安安順順利利。結婚的保佑她早點生子，沒結婚的保佑她早點結婚，正在上學的保佑她考上大學，沒上大學的保佑她學習好。俺這四個孫女，俺也是從小背大的，哪一個不心疼哪一個不記掛啊!尤其俺的大孫女平平，這個沒心眼的孩子，這么年輕就當了媽，日子怎么過啊?俺一想到這兒就來氣，真想一把揪過平平，讓她變成以前的好孫女。現在的平平不是俺以前的平平啦，現在的平平是一個男人的老婆，一個家里的媳婦。想想俺平平這朵鮮花就這樣敗落了，俺心里說不出的難受。不過回頭又想想，也許她覺得幸福，要不然怎么吃那么胖呢?俺平平給俺捎來的照片，俺平平胖的像個小豬豬。要說俺平平能做出這樣的事情，杜鵑和建設都有責任啊!要是平時好好教育平平，給她一些溫暖，她能被人家輕易騙走么?俺平平結婚的時候來家里看俺，頭一句話就是，奶奶，俺結婚了就有自己的家了，就不看俺父母的臉色了，俺也聽不見他們吵架了。俺知道啊、因為平平不是男孩，杜鵑就不待見她，建設也是，有了脾氣就往平平身上發。饑一頓飽一頓不說，還受白眼。兩口子沒事就指點平平，要是你是一個帶把的，俺們愁什么啊!平平這孩子嘴笨，要是像婷婷那樣會說幾句好聽的話，估計也不會這么討嫌!俺家平平結婚后，杜鵑在村里放了狠話，永遠不見平平，就當沒她這個缺心眼的閨女。結果不到一年，杜鵑不僅認了平平還讓建設和

婷婷都去廣東打工了。

杜鵑眼紅別人掙錢。但是再眼紅也不能讓婷婷去打工啊。婷婷學習那么好，獎狀像小軍一樣掛滿了墻。俺還記得婷婷臨走的時候，拉著俺哭成了淚人。俺婷婷一心想當醫生，想治好俺的手麻病。俺聽的最多的話就是，奶奶，等我當了醫生俺就可以給你治病啦。當時候您就不用心疼錢，俺是您孫女，免費治。俺心里可高興啦，不管孩子能不能將來當醫生，最起碼她想著俺啊，不像其他那兩個孫女靜靜和容容，她們倆眼里根本沒有俺這個奶奶。十四五歲，小緊身褲穿著，戴個蛤蟆鏡，走起路來直搖晃。杜鵑最心疼這兩個，好吃的好喝的全給她們留著，并在村子里說將來要指望她們倆養老。杜鵑的心俺理解，雖然都是自己生的，但總有喜歡和不喜歡，總得分偏一點正一點。正如俺對建設，正如春草對小軍。只是俺覺得，靜靜和容容不會讓她過上好日子，就像俺指望的建設一樣。靜靜和容容就是嘴巴甜，專說好話。根本不管她們的爹和姐姐在廣東如何受苦掙錢。反正一張嘴就是錢，一張嘴就是名牌。那些衣服多貴啊!一件好幾百，那是俺農村人能穿得起的么?俺一叨叨她們倆就捂耳朵，一幅恨不得俺馬上死掉的模樣兒。俺從心里不喜歡她們倆，不僅僅因為她們光顧享受，還因為她們和杜鵑一樣不善良。小小年紀，就會東家長西家短。結果東家和西家打起來了，兩個人一邊看熱鬧一邊笑人家傻。對于俺，她們倆從來視而不見的，一年到頭能來的也只有過年，過年她們還厚著臉皮給俺討壓歲錢，還把鄉里鄉親送俺的點心都偷走了。這兩個孫女簡直是俺家的禍害，和杜鵑一樣一樣的，她們三個伙起來用著俺兒子俺孫女掙的錢吃喝玩樂。聽到俺建革病倒的消息，您猜這兩個小兔崽子說什么?治什么啊，吃點藥死了算完。俺真想拎起拐棍揍她們，但俺追不上她們。她們倆跑得可快啦，從村前到村后再到村東村西一眨眼就跑完了。每當吃飯或者睡覺時，俺全村都能聽到杜鵑的嚎聲，靜靜，回來啦，容容，回來啦!

俺再不親靜靜和客容，俺還得替她倆操心，誰讓俺是她們的奶奶呢。俺親眼看到靜靜和容容和小混混一起趕集，俺還看到兩個男人騎著摩托車帶著她們倆逛。俺生怕出事讓杜鵑管她們倆，但杜鵑挖了俺一眼罵。你懂個屁，那兩個男人是靜靜和容容的同學，家在市里，都是有錢的主兒。俺想不明白，有錢的主兒就不是壞人嗎?家在市里就不做壞事嗎?靜靜和容容已經有了大姑娘的模樣，現在不好好管管，將來混出事來怎么辦?一個平平還不讓她記一輩子嗎?俺心里想但不敢說出來，就杜鵑那性子，聽了還不把俺吃了。其實俺操心也是白操心，杜鵑不管俺也沒辦法。以后俺就少說，省得讓她不高興。

俺的主，俺的神，俺一肚子話兒俺只好說給主聽，只有主喜歡俺，不嫌俺。求主給她們指一條明路，讓她們倆安心學習，離開那兩個小混混。您保佑并指點了靜靜和客容，還得保佑并指點一下俺喜歡的婷婷。她說的那個男人一個月掙那么多錢是真的嗎?千萬別上當受騙了。電視上天天放啊，有些人利用女孩想嫁有錢人的心理把她們騙到小山溝里賣掉啦。俺四個孫女中，俺婷婷學習最好，長得最漂亮，俺不能讓婷婷走到彎路上去。請俺的主，幫俺看著婷婷，幫俺婷婷看看，看看那個月掙萬元家里又有幾十萬的男人是一個好男人不?如果是那就算俺婷婷燒高香了，如果不是請您指點她開導她，讓她看清男人離開她。俺婷婷可是好婷婷，每次回來都往俺腰里塞錢。有時五十有時二十，俺不要她就急。俺要了，俺把這些錢放在鞋里，一張貼著一張，俺不花。俺每次想婷婷的時候就拿出來看看。唉，俺的主，如果俺每個孫女都像婷婷這樣該多好啊!婷婷不舍得吃不舍得穿，光往家里郵錢，連身衣服也不舍得買。

俺趁著月亮婆婆還在，數數鞋里的錢是多少，明天給俺建革先送去。還有俺老頭子給俺的金耳環，也都拿去賣了，能頂多少是多少。其他的俺在想辦法。俺一定會有辦法的，俺的主會保佑俺。

九

屋里慢慢地亮了起來，月亮婆婆生怕太陽公公見著她一樣，飛快地逃跑啦。俺能清楚地看到俺的主，俺的神，俺的主您被壞人釘在十字架上。很疼但您沒有叫疼，為了俺，為了千千萬萬個子女，您忍受了苦和疼。俺心疼，俺的主，俺的神，俺愿意被釘在十字架上，俺愿意替您受苦。只要您保佑俺家建革，只要您保佑俺家建設，只要您保佑大兒媳春草還有二兒媳杜鵑，只要您保佑您孫子孫女……

俺想俺不能光顧著俺家，俺還得為村里男女老少祈禱一下，俺請主保佑他們，有罪免罪，有錯免錯。讓他們身體健健康康，不愁吃不愁穿地生活。保佑他們家家和睦，不吵架不罵人，不為瑣事撕臉皮。兒女要孝順，父母要知禮，孩子要聽話。該下小雨該下大雨，地里澇不著也旱不著。全家有勁一起使，快快樂樂把小日子過。俺的主，俺的神，您保佑了俺村里再保佑一下鄰村，保佑了鄰村再保佑一下縣里。保佑了縣里再保佑一下市里，還有省里，干脆您就保佑全國吧。保佑俺縣俺市俺們國家平平安安，不要地震，不要洪水，不要在肉里摻瘦肉精，不要在奶粉里摻假。種田的大豐收，工作的掙大錢，當官的不貪污，有錢的不顯擺，有病的能治病，想上學的能上學。想當官的能當官，想發財的能發財，股票大漲，老百姓都能住上樓房，家里想有啥就有啥，再也沒有人為錢為物打架犯法……

俺要睡了，俺的主。俺的神，俺再不睡公雞就要打鳴叫俺了。俺明天還有一大堆事讓俺做吶。俺要去建革家，俺要找建設，俺還要找支書，還要找鄉里鄉親。哪怕一家出幾塊錢，俺建革的病就有救了。不過俺又想，要是俺的主保佑了俺建革，俺建革就不用開刀啦。想到這兒，俺好開心。俺的主，俺的神，俺要睡了。俺馬上就睡著了。俺的主，俺的神，跟您說話俺心里真舒服啊、該說的都說了，要不悶在肚子里多難受啊。俺愛俺主，主也愛俺。俺就要躺在主的懷里幸福地睡去了。噢，不，俺光顧俺國家，忘了別的國家啦。俺小軍來信說，那個伊什么拉克，還在打仗!老百姓吃不上飯，穿不上衣，過著流浪的生活。俺小軍還說，現在美國經濟危機，好多人都流落街頭了。俺雖然不知道伊什么拉克在哪兒，俺也不知道那兒為什么老是打仗，但俺求主拯救他們，讓他們安心過自己的日子，沒事別打來打去!俺也不知道美國為什么經濟危機，難道沒錢花啦?俺也沒錢，但俺有土地，有糧食吃。俺比起美國來俺很幸福，俺想讓主保佑他們別餓著了，實在不行俺這兒，俺村里還有糧吃。阿門!請主保佑全世界，不要打仗，不要經濟危機，不要槍殺，因為俺們是兄弟姐妹，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

責任編輯：玉波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