穩當的麥子（小說）

王寶國

窗欞子發白的時候,穩當再也躺不住了。他來到天井時,太陽已從混沌中掙了出來。開始光線柔柔的,不過一袋煙的工夫便施放出萬千逼人的光芒。穩當瞅著太陽瞇了一會兒眼,神情痛苦地進了茅廁。

街上響起了紛亂的腳步聲和大聲的咳嗽,幾口黏痰從長著黃板牙的嘴里撲地一聲噴出去,砸在硬邦邦的村道上,留下幾聲沉悶的鈍響。

家家戶戶的柴灶嗶嗶剝剝響了起來,懶惰的女人因為沒有備下早晨的燒柴,被夜露打濕的柴火著得很沒有生氣,女人只好鼓起腮幫子往灶里吹氣。許久,灶間才“轟”的一聲,粗黑的煙柱沖出煙囪,在村子上空彌散開來。陽光穿過煙靄時好像跌了個跟頭,一下子失去了銳氣。

就是這么一個百無聊賴的早晨,隊長李自和通知人們開會了。李自和說這會挺重要的,大家可不能耽誤了。

聽到李自和在喇叭里吆喝,穩當隔了院墻問王老七。王老七邊掃院子邊答道:要分地了。

“真要分了?”

“這還假得了?！蓖趵掀呷允撬⑺咧鹤?。

穩當說,那就再也不用吃狗日的紅高粱了。說著說著,硬硬的一大坨便瀉了下來,身上頓感輕松了許多,神情也像被熨過的洋布變得舒坦起來。

有了自己的地,就能種麥子。有了麥子,就能吃上香噴噴的饃饃了。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

這個道理人人都懂,但這么多年來,人們一直在種屙不下屎的紅高粱。解手成了男女老少的一大難關,早晨常常聽見人們大聲呻喚,那架勢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屙出來。穩當就比別的人更艱難些。他得過小兒麻痹癥,左腿癟癟的一點力量也沒有,全靠一條右腿撐著,每一次解完手,右腿都要紅腫一片。現在好了,有了自己的地,終于能種麥子了。想想麥子那是個啥光景,做成的面湯滑滑溜溜,不用嚼便徑直進了肚里,哪像紅高粱,嚼一口,便砬得嗓子眼冒火。

時間是一九八O年的陰歷九月。穩當分到了那塊叫“刀把”的地。穩當在地頭上足足蹲了小半天,他一遍遍丈量著:這塊地往少里說也有二畝三,若是都種了麥子,夠他吃二年的了。男人們都站在自家的地頭上,吸著旱煙瞇著眼睛瞅個沒夠,那神情就像是被自己的老婆迷住了。一起過了十多年,好像今天才突然發現自己的女人這么風情萬種。

削了高粱,便是種麥。所有的田地都種成了麥子,出了苗,到處綠油油的,很是耐看。過了年,一抬腳進了小滿,坡里搖曳著醉人的金色,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麥香。人們按捺不住興奮伸長了鼻子盡情吸吮,娃娃們更是歡欣雀躍。有些大人禁不住孩子的糾纏,已經割了麥磨了面粉去堵孩子的饞嘴。

這才是真正的麥秋哩。人們晃動著鐮刀扯過衣襟擦把汗說。割麥的熱情還未散盡,又趁著一場雨種了豆子。人們的心情像剛剛經了雨的田地,滋潤飽滿。人們由衷地歡喜著,連最矜持的女人也綻開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麥收過后,誰家缸里不屯了三兩千斤麥子。家家戶戶飄蕩著烙餅的甜香,人們可勁地吃著,飽嗝打得高高低低,起起伏伏。

地真是個寶啊,種啥長啥。有了自己的地,就像有了媳婦。不過,那畢竟是塊地,不能睡不能生孩子,它離媳婦就隔著一段距離。穩當打著飽嗝的時候這樣想。這種想法剛在腦子里盤桓,媒婆單四嬸子便順著他的飽嗝尋了來。單四嬸子開門見山地說,大侄子,你有房有地,就缺個暖被窩的了。穩當捏了捏自己不爭氣的左腿嘆了口氣。單四嬸子知道他的心事,說這你放心,天上的牛郎配織女,地下的西葫蘆配南瓜,有了地還怕找不上媳婦。穩當以為說說也就算了,誰知不過半個月,單四嬸子就又顛顛地跑了來,說已經替他相中了馮家灘葉厚遠的幺女葉挺秀。說完,就拿出了葉挺秀的照片給穩當。看著葉挺秀的照片,穩當感到耳燒臉熱。單四嬸子笑嘻嘻地道:看中了吧,人家可是黃花閨女,利整得很,就是個頭矮了點,像咱這個條件可不興嫌棄人家。穩當說,人家不嫌就是咱的福氣了。單四嬸子說,就這么說定了,到時候人家就把閨女送過來,你就情好吧。

村里都知道穩當找了個好媳婦,瞧人家那名字多水靈,叫葉挺秀。這樣想的時候,男人們就暗暗地把自己的女人和葉挺秀作了一番比較,就覺得自己的女人叫“大妮、大芹”簡直土得掉渣。結婚那天,村里人都擠了來看熱鬧,人們對新娘產生了莫大的期待,甚至對穩當產生了一定程度的妒忌。難怪那句俗話了,好漢無好妻嘛。狗日的穩當交了桃花運了。不過,平心而論,穩當除了腿不利索,他還真是干啥像啥沒啥可挑剔的。

吃過早飯不多會兒,女方的花轎就到了?；ㄞI是一輛馬車,車上坐著三個女人,還有個穿了一身紅的小孩兒,鮮鮮艷艷的格外扎眼。有人搬了椅子讓新娘下轎,單四嬸子說再搬一只馬扎。一切準備停當,車上的小女孩先蹭蹭下了車。人們說新媳婦呢,單四嬸子說剛才下去的不是。說話的工夫,新娘葉挺秀已經躲進屋里再也不肯出來。人們這才知道穩當說了個“小人鬼”。瞧那個頭,撐死也不過三尺半。

小人鬼葉挺秀更引發了男人們的好奇心。晚上,聽門子的擠破了頭,都想對兩個人的第一次探個究竟。兩個人七長八短,不知咋弄到一塊兒哩。擠在最前面的已經悄悄舔破了窗戶紙。人們聽了半天也沒有聽到什么實質性的內容,只是聽到穩當在地上不停地劃圈。劃著劃著兩人開始互相揭短,揭著揭著就吵了起來。穩當要去抓葉挺秀,葉挺秀一邊罵一邊閃展騰挪,一會地下,一會炕上,把個新郎官累得喘不上氣來。穩當急了,抽去了上炕的矮凳,葉挺秀想往下跳,想了想又不敢,便“哇”的一聲哭起來?？蘼晫⒙犻T子的嚇了一跳,沒想到這葉挺秀二十七八的老姑娘居然仍是童聲。葉挺秀哭得像決了堤的河水,汪洋恣肆,將門外的人全沖散了。穩當一時沒了主意,見局勢已經無法收場,也跟著裂開嘴號啕起來。兩個人開始還帶著悲聲,哭著哭著便成了三月的小雨。穩當看了看葉挺秀哭得爛桃子似的眼,忍不住笑了起來。葉挺秀抹了把眼淚,嘆了口氣道:這就是俺的命。葉挺秀對穩當說,今后你就是俺的命俺的天,你可得對俺好。

有了地有了女人,好日子才算真正開始了。雖說葉挺秀是個小人鬼,但就像單四嬸子說的,利整得很。葉挺秀讓穩當做了長把的鏟子,這就把葉挺秀的胳膊變長了。又做了只高腳的布墩,這就使她有了一雙長腿。葉挺秀站在高高的布墩上,一只長柄的鏟子麻利地上下翻動,炒菜、烙餅,應對自如。此后,穩當天天都是熱飯熱菜,日子開始過得有板有眼,有滋有味。麥子黃了梢,葉挺秀拿了口袋和穩當特制的鐮刀專割麥穗兒,二畝多麥子不過兩天就割完了。別人還在搶收,穩當家已經烙了新麥子面餅。麥地里的麥稈,葉挺秀送給了王老七,王老七順帶著就種上了豆子。到了秋上,收完豆子,豆莢又送給了王老七,這可是喂牲口的好東西,二畝地的豆莢能喂兩個月。自然,王老七又幫著種上了麥子。

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天順溜。人們眼瞅著葉挺秀起了莫名的變化。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尖起來,把一件小褂繃得緊緊的。一九八二年麥子黃梢的時候,在麥地里忙碌的葉挺秀低一聲高一聲地呻吟起來。人們趕緊把她抬回家里,穩當急慌慌去請單四嬸子。單四嬸子對葉挺秀說,穩當家的,你可一定要挺住啊,像你這樣生孩子的多了。葉挺秀咬著牙點了點頭。葉挺秀的呻喚一浪高過一浪,一聲緊過一聲,急得穩當在院子里不停地劃圈。一直劃到過了晌,屋里終于傳出了嬰兒粉嫩的哭聲。

葉挺秀生了個兒子。這不能不說是個奇跡。村里那些重男輕女的男人說起自己生了一串丫頭的媳婦便拿葉挺秀作比方,這就引起了不少家庭戰爭,女人們說,嫌棄俺,你去找個小人鬼好了。這話著實傷了葉挺秀的心,抱著兒子,葉挺秀撲簌簌直掉眼淚,初為人母的喜悅也打了折扣。

不過,畢竟有了兒子,有了兒子日子就有了奔頭。穩當給兒子取名叫芒種,是希望兒子長大了多種麥子,一輩子吃白面饃饃。穩當還在天井里種了一畦芝麻,說兒子的日子會像芝麻開花節節高。

芒種風吹著似的長。三歲多一竄就竄上了她娘的肩,五歲時葉挺秀就背不動兒子了。十二那年個子已超過了葉挺秀半頭。兩人走在街上,不像是母子,倒像是姐弟。

芒種長得又高又大,而且學習也很爭氣,最后一直考上了大學。上大學那年,穩當領著芒種挨家挨戶致謝,感謝鄉親們這么多年的幫助。人們說,這就是穩當家的小子啊,芒種聽了就靦腆地笑笑。

芒種上了大學經常來信,有時也寄照片。大學畢業后留在了城里。穩當只知道芒種生活在一座很大的城市里,那里到處是高樓大廈,汽車多得像夏天的螞蚱。兩個人不識字,每次來信就讓王老七家的二旦幫著念。二旦是個初中生,同時還是村里的文書。不過,二旦是文革時候的初中生,上的學全當粘粥飯吃了,念起信來錯字不斷。不過,意思倒是能聽出個大概。念信的時候,二蛋說,叔,您生了個孝順兒,芒種讓您和俺嬸到城里住哩。穩當聽了搖著頭說,不成不成。咱去了這不是給他丟臉嘛。再說,街坊鄰居的住慣了,到城里吵吵嚷嚷的多鬧騰。穩當打定了主意,就讓二旦寫回信,二旦再把信修改一遍寄到芒種住的城里去。

穩當不想進城,除了怕給芒種丟臉,另一個原因是他舍不下那二畝麥子。不過,這種話他說不出來,怕二旦笑話。現在,村里只有穩當還種著他那二畝麥子,別的人家早就種了值錢的棉花,要不,就建了大棚或者肉羊育肥園。麥子算啥,剛分地那陣子打著飽嗝吃烙餅的時代過去了,只要有錢,想買多少麥子不成?穩當那二畝麥子畝產已經達到了九百斤,按說他就應該評個種地狀元了,但是現在都不重視這個了,鄉里評的有養羊狀元、大棚狀元、個體私營大戶,就是沒有種麥子的狀元。不過,穩當很知足,他對葉挺秀說,芒種他娘,別人咱不眼熱,咱種了麥子就有饃吃了,賣了豆子就有錢花了。穩當最自豪的是他家的芒種現在是城里人了,就這一點,村里沒有人能比得上。穩當說,咱就等著沾芒種的光吧。葉挺秀神情有些憂郁地說,俺怕是活不到那個時候了。穩當說,凈瞎扯,你還要給芒種看孩子呢。葉挺秀聽了就無可奈何地笑了笑。

二OO六年過了年,葉挺秀說自己身上不舒服,說了之后就開始做衣服。穩當說不年不節的做哪門子衣服,要穿就上街買吧,實在不行讓二旦媳婦捎回來也行。葉挺秀不說話,只是臉上寫滿了不舍與憂郁。這樣斷斷續續兩個多月,眼看就到了小滿節氣。這天,穩當回到家里,看到鍋里已經做好了飯,卻不見了葉挺秀。進了里間屋,才見葉挺秀躺在床上,穿上了自己做的衣服。穩當喊芒種他娘,你這是怎么了?葉挺秀一聲不吭,只是眼角掛著兩顆晶瑩的淚珠。

穩當慌忙喊來了單四嬸子。單四嬸子見了也流了眼淚。單四嬸子說,她這是要走了,你就讓她安心地走吧。

“人也就是瓜果蔬菜,該熟就熟該收就收了,你瞅她多知趣,一點也沒有埋汰人?！眴嗡膵鹱诱f,“她這是讓老天爺收走了。人啊就是老天爺種的莊稼,早晚都要被收走的。”

穩當把葉挺秀埋進了那片麥地,葉挺秀最喜歡麥子,讓她年年看著麥子也好不寂寞。

芒種從南方那座城市趕回家時,葉挺秀已經下葬了三天。芒種大哭了一場,哭過之后,芒種勸穩當還是跟他到城里去。芒種說他在城里的事業發展很快,正好需要幫手。穩當知道兒子有出息,不到三十歲已經有了自己的公司。不過,穩當還是不打算到城里去,穩當對芒種說,自己也有事業,芒種問那是啥事業?穩當指了指刀把那塊地說,那就是自己的事業。聽到這里,芒種哭笑不得。最后,芒種對爹說,您忙您的事業吧,您要是多咱覺得不忙了,就跟我到城里去。

芒種雖說在城里,但常往家寄信寄錢。芒種每次來信都勸穩當安一部電話,說有了電話就可以天天打。穩當聽完信就有點狡猾地笑笑,心說,你爹還不知道電話快。不過,電話里的東西能白紙黑字的存下來。寫信多好,穩當知道,只要他寫信,穩當就會寫回信。沒有事的時候,穩當就讓二旦給自己念一念。有些信穩當都能背誦了。就是這些信,讓穩當知道兒子談了對象,兒子結婚了,有了孫子,還寄來了照片。穩當把孫子的照片鑲起來掛在墻上。瞧著孫子的照片,穩當自言自語道:芒種他娘,你瞧你孫子多喜人。

這些年村里變化很大,鄉里建起了工業園,村里的年輕人都不安心地里的活了,都到廠里去打工,喜歡熱鬧的就一直打工打到了深圳、廣州。工業園要擴大規模,穩當那二畝地就成了寶貝,已經有好幾家工廠的老板要租他的地擴大經營,鄉里也出來做工作,支書李自和三天兩頭到穩當家跑,說你咋死腦筋呢,承包費一年兩萬塊,你種多少麥子能有那么多錢。穩當說,咱就是想種麥子,這不關錢的事。做了幾次工作,穩當一個勁搖頭,只好隨他去了。

村里創建小康文明村,穩當那兩間破房子格外礙眼,李自和帶了人要把舊房子推倒。穩當一見急了,拿了把鐵锨橫在門口說我看你們誰敢?李自和說,劉穩當,別以為現在是單干了,村里就管不著你了。你說你啥事積極過。就知道種你那二畝破地,一點也沒有大局觀念。李自和越說越來氣:鄉里讓種桑樹,你不種也就罷了,讓你把地包給南方來的老板,你不包也就罷了,現在要扒你那兩間破屋你怎么也攔阻?眾人越聽越迷糊,都在一個村住著,怎么說扒屋就扒屋呢?二旦見支書越描越黑,就趴到穩當耳朵上說,這是上頭的安居工程,一分錢不花就讓你住上新房子。

穩當聽了這才把鐵锨放下,他那表情調整了足足五分鐘,才變得轉怒為喜。

穩當住上新房子這年,柏油路鋪進了村,通了鄉村客車。這本是好事,卻給穩當出了個難題,他的腿不方便,修了柏油路就更不方便了,一到下雨天就打滑,尤其那些小青年大多數買了汽車、三輪車、摩托車,一出門便飆車,穩當嚇得不敢出門了,生怕讓車給撞了。有一次,穩當看到二旦家的小子騎了輛滑板車,用力稍稍一蹬,車便滑出去老遠,再一蹬,又滑出老遠。穩當說讓爺爺看看。穩當試了試,一下子能滑出去五六米遠,比他一踮一踮的快多了。穩當特意買了滑板車,又讓二旦安上了剎車閘,這就成了一輛很適用的交通工具了。穩當再到放心店買東西就不用二旦媳婦捎了。他自己坐了滑板車不到五分鐘就到了。人們說穩當快成了老頑童了,穩當說,咱倒是想開輛汽車,可是腿不爭氣呀。

春上,大隊里許久不響的喇叭又響了起來,李自和的破鑼嗓子依然底氣十足。人們都忙著掙錢了,沒有幾個人聽李自和的吆喝了。穩當閑著無事倒是破天荒地認真聽了一回。原來,李自和念的是一份鄉里的文件,大意是要保護耕地,說中國是個人口大國,吃飯是最大的國情等等。穩當聽了就笑了笑,心說,李自和你這都是廢話。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老百姓都知道的理,政府能不知道?還用你在喇叭里白話?李自和在喇叭里吆喝后的第三天,二旦就給穩當送錢來了,說是那二畝麥子的直補款。穩當說,這就奇了,國家白給地種,還要倒貼錢。二旦說,啥樣的時代就有啥樣的事?，F在人們都忙著掙錢了,耕地占了不少,你看咱村公路兩邊就全成了工廠了。種地的少了,十三億人吃啥。國家心里有數著呢。穩當聽了很為他那二畝麥子自豪。穩當說,咱說嘛,上頭肯定知道不種麥子是不行的。他說話那神氣勁就好像他多么有先見之明似的。

二OO八年的麥季來到了,芒種再一次來信要接他進城,穩當特意讓二旦回了一封信,說自己不愁吃不愁穿就想在村里終老。末了,穩當特意囑咐芒種,等有一天自己死了,就埋到自家的麥地里去,好讓自己能看到麥子。本來,穩當覺得那一天很快就要來了,現在看來,這一天還遠著呢。前幾天,鄉衛生院到村里為老人健康查體,穩當除了走路不方便,其他的地方比正常人還要正常。

剛割過的麥茬還鮮鮮亮亮,村里的喇叭又響了起來。說是縣電視臺要派記者來拍專題片《小康村巡禮》。李自和說,咱村這可是第一次上電視,大伙都要配合著點,別讓人家覺得咱村是掙了錢的土財主,雖說富了卻還是土老帽一個。

剛吃過早飯,記者說來就來了,后頭是村支書李自和。記者來的時候,正碰到穩當騎了滑板車去放心店。記者就把鏡頭對準了他。記者說,大爺,我是縣電視臺的記者,問你幾個問題可以嗎?穩當說,行啊,咱沒上過學,就是不知道咋回答。記者說,心里咋想的就咋說。

記者說:聽說你一直種麥子,為什么?

穩當說,麥子好吃,比紅高粱比棒子都好吃,不種好吃的還能種孬的,那不是冒傻氣嘛。李自和一聽不像話就說,劉穩當你得配合縣里領導搞好采訪,可不能亂說,更不能破壞咱們小康文明村的形象。記者聽了就笑了笑,又問日子過得咋樣?

穩當說好啊,種地補貼錢,住的是公家蓋的房子。

再過二十年,生活會是啥樣子?記者問了最后一個問題。

“再過二十年,”穩當撓了撓頭說,“這可不好說,這么長遠的事誰說得準呢,咱那時就八十三了,也許活不到那個時候了,”人們聽了就轟地笑起來。

這個問題還真把他難住了。記者走后,他一直在想,想得頭疼了,便自言自語道:凈瞎扯淡,二十年后的事誰知道呢。

豆子扎煞著兩只小手滿坡里抓撓陽光時,二旦拿著剛來的報紙過來說,穩當叔,你上報了。穩當看了看,可不,自己的照片真印在了報紙上。穩當說,二旦,你給叔念念。二旦就開始念那篇新聞:《倔剛頭的幸福生活》。穩當一聽就把臉撂下了說,二旦你別念了,這不是埋汰人嘛。二旦說,叔,這你就不懂了,埋汰人的東西能上報紙?穩當一想也是,就讓二旦念下去。二旦念完了,穩當琢磨了一陣子,才覺出真是在夸自己。穩當拿起報紙反復看著自己坐著滑板車的照片,樂呵呵地說,敢情報紙都是這么表揚人的。

二旦走后,穩當又想起了記者提出的那個問題:再過二十年,生活會是啥樣子?

他在院子里一圈又一圈不厭其煩地滑著,突然覺得這個問題重要起來:這不光是他自己的事,這還關系到芒種、芒種的兒子以及村里的老少爺們。

想了想分地后自己種麥子的經歷,再想到葉挺秀和兒子以及孫子,又想到了小麥直補款,想到了村里年輕人買來的汽車、蓋起來的小洋樓,穩當一下子把問題想清楚了。他就產生了莫名的激動:連土里刨食的農民都買上了汽車,住上了樓房,二十年后不知道會出現啥新奇東西哩。穩當不敢再想了,他覺得自己一個大字不識的農民不配想這么復雜的問題。想寫信問一問芒種,還得去求二旦,免不了讓二旦笑話,就打消了寫信的念頭。

穩當覺得自己最少還要再活二十年,那樣他就能親眼見到二十年之后的樣子了。想到這里,他用力一撐,滑板車立刻歡快地旋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