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殷紅
三十二、汪政與曉華
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文學評論界聯合署名寫文章的“雙打”選手不少,他們的知名度都很高。大家玩笑說,這樣“搭伙過日子”,最起碼發表文章的數量乘以二,“出鏡”也頻繁。但時隔十幾二十年,雙雙署名的“雙打”選手已蕩然無存,似乎只剩下汪政曉華一對。
這年頭兒,別說在文學界,就是在全世界,夫妻間“辭舊迎新”的事都屬正常。但孩子都讀大學了,還跟鳥兒似的整天嘰嘰嘰粘在一起,到哪兒都雙宿雙飛的真是少有。
汪政和曉華是文學評論界比翼齊飛的評論家,他們在這個領域小有名氣,實在和他們“你織布來我耕田”的艱辛勞作有關。他們的文學評論不是學院派,不是只拿西方文藝理論說事,不是凌虛蹈空那一套,他們對作家、作品的研究和把握都很到位,并且著述頗豐。有一次我約他們的稿子,發來的郵箱是“汪政曉華”,稿子的署名是“汪政曉華”。我說,真夠酸的,約你們倆寫,分著寫兩篇就不行嗎?各自從不同角度論述不是更好?曉華回信說,有些觀點我中有他的,他中有我的,沒辦法分那么清楚,就合二為一吧。我說,你們互相抄襲一下沒關系,你倆都是“蠟庫里的衙役”,告到法院最多也就判個“監守自盜”。
要說“監守自盜”的事,汪政、曉華之間還真是“慣犯”。遇上汪政喝酒,曉華總是趁人不備把汪政的酒“偷”到自己杯里。有一次被我發現了,曉華說,我替他喝吧,他不能再喝啦。你看,他的毛病又犯啦,越喝說話聲音越小,越喝頭和人家湊得越近。放眼看去,還真是!
這兩口子經常一起參加會,一看到他們視旁人于不顧,卿卿我我的樣子,大家都來氣。也難怪,這把年紀的人,夫妻們的愛情早都漂洋過海被送到爪洼國去了,而他們“膩”得一如戀愛時分,黑天白夜地時時在一起,家里說完外頭說,想和他們其中一個聊聊吧,那個必定豎起耳朵聽著。有一次,為了制裁他倆,大伙兒派我坐到他們中間的位置上。我像打乒乓球似的左右開弓,和曉華說話時,汪政恨不能把半個身子擠到我位置上聽;和汪政說話時,曉華干脆摟著我肩膀,頭從我的后背伸過去聽。說著說著,沒我什么事了。我干脆靠到椅背上,他倆不得不住口,恢復原狀。我說,你們倆一天到晚上牙磕下牙的,出來還沒完沒了。別說在你們中間“插足”了,就是插話都難,我不坐在你們這兒受刺激啦。倆人互相看著笑,沒一人挽留我。我心想,按科學規律,多年的夫妻早已成了兄妹,白天是同事,晚上是鄰居,他倆咋就沒規律可循呢?
全國各地凡與文學評論有關的會,大都請汪政、曉華夫婦共同出席。當然也有個別像朱小如這種既實在又“缺心眼兒”的召集人:這種會你們倆來一個就行了,誰來都一樣的,來兩個干嘛呢。我說,你應該都請來,他們女兒在復旦讀書,借機一家人團聚一下。朱小如馬上說,那當然好,但我不是怕浪費人家時間嗎。我說,小如,你小時候肯定掉過菜窖,腦子壞掉了。你就不想想,現在是節約型社會,請夫妻倆參加一個活動,都單人床雙人睡,單人枕頭單人被,兩個思想兩張嘴,你想想多劃算啊。朱小如醉熏熏地說,我就搞不明白,天天粘在一塊兒干嘛呢!
還有一次他倆從南京一起到外地參加會議,他們到得比較早,我們從北京去的人,猴急地敲房間、按門鈴、打電話,想叫他們一起去喝茶。誰想,還不到十點,他倆就鉆被窩了,無論如何不出來。第二天晚上我們死活不讓他們“雙宿”,灌了汪政一頓酒,又拉著他們去參加聯誼會。曉華不住和汪政交頭接耳,自顧自摟摟抱抱跳舞,那叫一個目不忍睹。我愣是把曉華撕扯開,汪政嘻嘻地說,兩夫妻跳舞沒什么意思是吧。
汪政是個多重性格的人,這種性格成就了他這個“復合型人才”。在文化單位,要說寫公文寫報告,他自如地把對文學藝術的內涵融進其中。要說著書評論,他可以超水平發揮,還決不“走板”。平日里見面,他的話比金子值錢,最多扔點兒散碎銀兩;喝了酒則滿面春風,熱情無比。到南京參加會時,我大都是趕最末一趟航班到,那時他倆作為接待方已“三陪”了若干頓酒,所以汪政出現在南京的形象是“醇香型”,相逢開口笑。偶來北京可就成了“無醇型”,過后不思量。本來就單薄的身體像被拍到墻上沒緩過來,話得從牙縫里擠,笑得從肉里往外拱。我打電話給曉華:你家汪政怎么啦?曉華絮絮叨叨:他這幾天熬夜趕稿子,天天四五點才睡。我說,干這行的誰都熬夜,敲字敲得手跟雞爪子似的。你是不是連汪政熬夜都覺得特迷人。曉華在電話那邊笑。其實,夫妻間一如既往的關愛是人間正道,但這“正道”讓俺們說出口跟歪理邪說似的。
早年,汪政和曉華雙雙從江蘇如皋調到南京,他們教書育人20年,當初汪政還是如今的教授博導吳義勤的中學老師。盡管吳義勤的頭發比汪政脫落得早些,但師生關系不可更改,曉華就是當然的師母。趕上大家聚到一起,吳義勤口口聲聲叫師母,曉華卻拿不起“師母范兒”,總被吳義勤弄得他自己像老師似的。我氣不過就會鼓勵曉華:別那么沒出息,拿出師母的樣兒,坐在這兒教訓他一頓,讓他別忘了當年怎么當學生晚輩的。曉華還沒說上幾句,吳義勤巧舌如簧猛夸汪老師,戰爭還沒被我發動起來,曉華就被吳義勤招安了。
汪政、曉華這對夫妻令很多人羨慕,就是不知等到他們牙都掉沒了的時候,這對“同林鳥”是不是還總這樣黏黏糊糊。
三十三、徐 劍
徐劍作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炮兵政治部文藝創作室主任,我見到他時幾乎沒見他穿過軍裝。盡管是著便裝,徐劍也是逮著誰向誰行軍禮,從來如此。當他的手停在右眉骨邊那一刻,他是嚴肅的、莊重的。手一放下,一股子桀驁不馴的神氣就出來了,小虎牙一齜,時常說些讓人瞠目結舌的話,再喝上幾口酒, “指點江山”他敢,“激昂文字”就成順嘴溜達了。
徐劍確實一副少年得志的面孔,不喝酒好一點,喝了酒“氣壯如牛”。換了別人,我一準是“嚴打不怠”。對他,我還是“口下留情”。人家一個農家娃16歲就參軍到“二炮”的中國導彈部隊,他的血肉和筋骨,他的思想和信念是和導彈部隊一起發展和壯大的嘛。
為《東方哈達》一書采訪徐劍定在下午三點,他是喝了酒來的,還是那副我見過無數次的面紅耳赤。他“嚎啕”大叫:“有什么好談的,要談就談西藏的女人!”然后一臉“高齡少年”的幼稚大笑,夸張地揚起雙臂:“我是愛上了那里的女人!”他把“女”字讀成“擬”。我愣了半晌:“擬人、擬物是文學創作的基本功,難道你來是給我上文學課嗎?”徐劍急了:是女人,女人!那次,他反復地講述文成公主和西原這兩個女人。我覺得這兩個女人可能就是這部作品之魂,但幾個小時里,除了那兩個不斷提到的名字,他還講了許多西藏女人。直到我回家細讀這部報告文學,才知道那天徐劍說的不是醉話,《東方哈達》里確實有許多像哈達一樣純潔美麗的女人。
最近徐劍給我寄來一本他的散文集《靈山》。一周后來我這里做訪談時,又是酒氣熏天。他不住強調這部寫西藏的散文是寫進藏女人的,而且是一個法國女人。
越是這樣,我越覺得徐劍骨子里是大男子主義,他內心深處認為,能上青藏的都得是當當漢子,所以凡到那里的女人都讓他敬佩和感動。徐劍用發音不準的“滇普”說:我就是要把我寫作的視角投向女人深邃的情感世界,我就想從青藏高原女人的感情找切入點……徐劍對西藏有著濃重而強烈的情結,說到西藏女人更是“剎不住車”。我們談到創作過程,他的酒醒了,挺沉重,挺嚴肅。我們首先談的是作家的文本意識。我認為,這部作品的結構,較之他以前的寫法是有所突破的。這樣結構長篇散文,解決了他所面臨的敘述問題。一夸他,他酒勁又上來了,竟豎起大拇指說:“中國作協派作家走青藏是對的!派我是對的!惟有我徐劍能寫,惟有我徐劍能寫好!”
這就是徐劍,一個永遠也不會把驕傲藏在心里的徐劍。應該說,徐劍從1990年第一次上青藏就與這片玄機奇妙的土地結了緣,到2002年接受中國作家協會的委派后,他不僅僅是再度攀登青藏海拔的高峰,似乎是刻意要求自己去攀登精神和文學的高峰了。
從徐劍接受任務踏上青藏路到達第一站開始,他的血壓就隨著海拔高了起來,如今人回到內地,血壓仍是居高不下。我說,你認了吧,這就叫提升精神高度!
盡管我和徐劍已經熟悉到想不起啥時啥場合認識的,但每次采訪他,我還總是要做案頭準備。蹬高爬梯地從書架上一本一本找出他的《歲月之河》、《大國長劍》、《鳥瞰地球》、《水患中國》、《礪劍霸上》、《導彈旅長》等等作品,拂去落在書上的灰塵,相互比較、對照,再調他獲魯迅文學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中國圖書獎、解放軍文藝獎之后我采訪他的報道。多年多次的采訪,又總覺著徐劍長不大,一張激情四溢的臉,一口必經反復認定才能搞明白的云南普通話,一副神氣活現的派頭。難怪他張狂,人家十年前的一部《大國長劍》一下子就拿到了三個國家級大獎,十年后,他的不少作品也都賣出了電視劇版權的好價錢,所以寬容他的得意忘形吧。
早年我倆作為共同的寫作者曾為全國發行量居前的《家庭》雜志撰稿,有時發在同一期刊物上,有時他上期我下期,一篇五六千字的文章就能賺上《家庭》一、兩萬元,還提供機會請作者參加國內筆會或出國旅游,那幾年我倆都賺了《家庭》不少銀兩,陳建功曾調侃我倆是《家庭》的金童玉女。其實十幾年前,我們也早都成家立業了,只是徐劍不成熟,總是做“少年得志狀”;我不優雅,一副“河東獅吼樣”。凡到《家庭》聚會,無論在北京還是在廣州,我和徐劍常常把人家刊物的領導拋在一邊,好像我倆就能當家作主似的。偶爾話不投機鬧內訌頂撞起來,第二天準是搶著先打電話互賠不是。我倆有一點很像:跟耗子似的“撂爪就忘”。所以這么多年來,你爭我吵、打來鬧去地保持著很好的友誼。
說句心里話,我有點佩服徐劍超乎尋常的創作激情。報告文學界里他是有名能拿“大活兒、急活兒”的主兒,和平年代的軍人里他是“怕死不怕苦”的戰士。說他怕死,徐劍認可。他第一次走青藏嚇得一夜夜睡不著覺,在那里發高燒,他說就怕死在那里。走了八次青藏線,苦,徐劍是吃多了,心里裝的關于西藏女人的故事也多了。偶爾我還會罵他是“怕死鬼”,他意氣風發地說:我現在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窗外是燈紅酒綠的世界,我在書桌前讀徐劍遠離燈紅酒綠時寫出的散文《靈山》,想到他此時可能又在燈紅酒綠中的那張醉臉,真想問問,到底哪個是徐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