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三十秒，吻完我就走

駱 可

一

我這個人身上沒什么優點,就有一點好處。那就是從來不記仇。

站在對面的郭小威在聽到這句話后,臉上緊繃的表情終于緩和下來。暖暖,你說話可要算話啊!

算,當然算!

不算,你可是王八蛋!郭小威生怕我反悔,在我向他跨進一步時,趕緊做好了自衛反抗。

可不等他將最后一個“蛋”字的尾音拖完,我已經成功在他胳膊上留下一大塊淤青。

我說了我這個人從來不記仇,因為一般有什么仇,我當場就報了。

可你說了你再打我你就是王八蛋!郭小威一邊揉著那越來越青烏的胳膊,一邊不死心地問。

沒錯,我說了。也沒錯,我又打你了。更沒錯,我現在決定不當王八蛋,改當王九蛋了。

彼時,郭小威終于明白了為什么古代一直在提倡,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偉大論調。因為我不光是有才,簡直是太有才了!就像他說我無恥,我立即把嘴巴張得大大的,來證明我是有齒的。

這讓我想到陸錦生。

不記得當時誰說了什么笑話,米娜說了句:你怎么就這么聰明呢?簡直和豬一樣!

你聽聽,有這樣夸人的嗎?于是,我很無畏地回了句:你見過豬長我這水靈的嗎?

說完我就后悔了。不是后悔拿豬和自己做比較,這樣的事我干多了。我只是在見到走廊拐角處的陸錦生那稍稍翹起的嘴角,心里那個悔啊!

你說我什么時候逞能不好,偏偏這時!一定出門時沒有翻黃歷。而黃歷上一定寫著今日宜撞桃花,忌嘴快!

二

米娜同學,你要笑就笑吧,總那樣憋著,不怕內傷嗎?

過了N久后,米娜才把頭從桌洞里抬了出來,露出那紅彤彤已經笑出眼淚的小臉。

我說的話真的有那么好笑嗎?

我只是在郭小威再一次惹惱我之后,說了句很有哲理的話。抽,是一種生活藝術;找抽,是一種生活態度。

當然,找抽的那一個,是郭小威。

郭小威總有辦法把我氣得七竅生煙,用米娜的話來說,就差沒七孔流血了。可就算我七孔流血也沒郭小威身上的孔多!

他?孔多?米娜顯然沒明白我的意思。

是啊,他簡直就是一蜂窩煤!全身上下都是心眼!而且還是一壞蜂窩煤!沒一個好心眼。

這下米娜算對蜂窩煤這個陌生的字眼有了深刻的認識。你這比喻也太生動了吧?

生動?我說我還有更生動的呢!說完,順手抄起桌子上的格尺朝郭小威的身上砍了過去。

我說你猜這叫什么?這叫手拿菜刀砍電線,一路火花帶閃電!

這下,郭小威徹底傻眼了。他說這世上絕不能得罪的,除了小人,還有女人。

只是他不知道,我這女人也不對誰都這個樣子。像陸錦生。

三

年近五十的語文師太再一次踩著她那白高跟鞋消失在走廊盡頭時,米娜同學再一次崩潰。

從書包里摸出小鏡子,對著自己照了足足五分鐘。她說我也沒長成禍國殃民的樣兒啊!怎么就入不了她的法眼,對我沒感覺呢!

彼時,我正捏著八卦雜志上的心理測試心花怒放。

米娜碰我一下,我傻笑。再碰,還傻笑。碰到最后,我學著范德彪的口吻說了句:你慢慢感,就有覺了。

這是前一天晚上,我睡不著跑到米娜床上恬不知恥地問:你說,陸錦生怎么就生得那樣好看,我怎樣才能扭轉他對我的感覺時,她說給我聽的話。

其實感覺這東西很難說。像我和郭小威,從幼兒園,到小學,再到中學,浩浩十年間,別說他生過幾次病,拉過幾次肚子,打過幾次架,就連他兜里揣幾塊錢,我都摸得一清二楚。可我對他,真的沒感覺。

我們倆簡直太熟了,熟得都能吃了!

當然,郭小威也從未對我表現過超出革命階級友情的東西來。他只是在我將幼兒園里總和我搶東西的劉小朵的裙子掛到黑板上,被老師罰站后出來問我,是不是很有成就感?我站在太陽底下一聲不吭,有大顆的汗珠自臉上滾落后跑到教室里,說老師那裙子其實是我掛的!

又或者,開學的第一天,一個長相氣質都不那么粗糙的男生,對我說了一句美女,我便信以為真。后來發現他叫誰都是美女后,我說郭小威你的人生有A面也有B面,可我的人生除了B面,還有S面。第二天那男生就滿臉掛彩地出現在校門口,再也不見誰都叫美女了。當然,郭小威腫起的眼角整整三天后才消腫。

這一切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我說你是不是缺德事做得太多了,跑我這兒積德來了?

郭小威原本熱鬧非凡的臉,一下子垮了下去。

他說宋暖暖,我和你這種素質低要求高的人,實在談不攏。但請你注意一下,不要和陸錦生走得太近。

四

哦,陸錦生。高高在上,萬眾矚目的陸錦生。

我說米娜怎么辦?偌大校園里,放眼望去,左一個是很丑很幼稚的小男生,右一個還是很丑很幼稚的小男生。

米娜回一個“嗯”算是對我講話的肯定。然后繼續埋頭在一張張白紙中。昨天因為米娜穿了一件水粉色的無袖衫,語文師太問她:白居易死時幾歲?米娜搖頭,罰寫十張白紙。今天,不知死活的米姓同學身穿一件黃色吊帶裝,語文師太問:《岳陽樓記》通篇多少字,米娜再搖頭,罰寫二十張。

于是,我討好地跑前跑后為她捶背揉手問她要不要喝水。后者神情激烈,眼神崩潰,她下次會不會問我,孔乙己身上的長衫有幾個扣?

我想了想,告訴她,大概會吧!她就直接英勇了。

你等一下再死成不?米娜翻翻白眼,怎么人死還能先等一下的?我說姑奶奶,反正你都要歸西了,也不差這一會兒啊!

米娜一聽這話,唰一下從桌子上把頭抬起來,說八個蛋撻、兩對雞翅、兩杯圣代、一袋薯條、一個漢堡、一杯可樂,一次性買齊,不許拖欠,不許賴賬,沒得商量!干還是不干?

我剛想搖頭,又把頭重重點了下去。為了陸錦生,我豁出去了!只是,她怎么知道我是為了陸錦生,我連求字都還沒出口。

你連腦門上都寫了陸錦生三個字,還有什么不知道的?

五

將陸錦生三個字刻在腦門上的遠不止我一個。

我曾親眼見隔壁班的李淼淼在經過陸錦生時,前一秒還很矍鑠的背影一下子軟了下去,說我頭好暈。結果可想而知,李姓同學在眾多女生艷羨和忌妒的目光中,靠在陸錦生的臂彎里向校醫務室走去。

我想就算不能直接暈倒,但至少可以在陸錦生經過身邊時摔倒吧!于是,吃人嘴短的米娜成了我的跟班。

烈日炎炎的校園里,我拖著奄奄一息的米娜來來回回走了不下十個來回,每天必經此路的陸錦生卻像會遁地術一樣,憑空消失了。

你確定你的情報可靠嗎?

米娜張了張已經發白的嘴唇:你以為我是郭小威嗎?嘴上無毛,辦事不牢!

奇怪!如果米娜不說,我都快忘記郭小威這個人了。自從上次惺惺作態地勸告我離陸錦生遠點,而我變本加厲地全面網羅陸錦生的一切,包括生日愛好血型星座甚至他媽和他爸當初是怎樣相識后,郭小威忽然間人間蒸發了。

沒有郭小威的日子里,我過得風生水起。

再也不會有人在我體操順拐時,很大聲地喊:三年二班宋暖暖,你胳膊腿一順啦!也不會有人在我細聲細語和男同學說話時,跑過來說:昨晚被你媽揪著耳朵哭得跟殺豬似的!更不會有人在我說這輩子只有兩件事不會,這也不會那也不會時,說他是三中全會!

可我忘了好景不長這一說。

七月的午后,連枝頭的樹葉都要炸開般吱吱作響,我和兩腿發軟的米娜終于見到了我日思夜想的陸錦生。

明晃晃的陽光下,陸錦生每向我走近一步,我握米娜的手心里就多攥出一滴汗水,直到那英俊的側臉就要與我擦肩而過時,我生硬的肩膀剛要順勢倒下,就聽耳邊“轟”一聲,然后郭小威的聲音劃破了長空。

小心,宋暖暖!

六

中暑。輕微中暑。這是校醫務室給的結論。可我認為最根本的原因,是她中午吃太多的緣故!

不管怎樣,陸錦生的腳步還是因此停了下來。同學,要不要幫忙?

要要要!我恨不得能多說上幾個要。可郭小威一個健步已經沖上前去,將米娜抱向了醫務室。留下我站在原地,傻乎乎地一個勁傻笑。

在我笑到嘴角抽搐還想不出一個合適的詞搭訕時,對方在我手心寫下一串數字。有事情可以找我。

天吶!他說有事情可以找我!在我念到第七十遍時,米娜終于精神錯亂,整個白紙上寫滿了陸錦生的電話號碼。

我說謝謝你米娜,我說謝謝你郭小威!

我是發自肺腑的,如果不是郭小威,一旦將米娜送往醫務室的人是陸錦生,我估計此時米娜就沒命坐在這兒抓狂了。

那樣,我會和她拼了!

我翻辭海心靈雞湯張愛玲全集,甚至向我最看不上的隔壁班李淼淼借她的經典短信三百條,我要用最優美的語言,最甜蜜的姿態讓陸錦生向我敞開心扉。

生命本是一場漂泊的漫旅,遇見了誰都是一個美麗的意外。

短短二十四個字,我竟輸了半個小時。我反復將每一個字推敲,生怕有半分不妥。米娜說期末考時也不見我如此用功過。她說得沒錯,她不知陸錦生在我心目中比那只拿分數來衡量的期末考來說,重要一百倍!

只是,短信的末尾我要不要刪掉暖暖前的那個“宋”字呢?

七

期末考慘不忍睹的成績,并沒有影響我整個假期的美好心情。

我一天二十四小時捏著電話不撒手,我將所有能想到的美好詞語都用在短信中,為了交話費將攢了八年的儲蓄豬摔個稀爛,然后對著手機眉開眼笑。

陸錦生回一個“哦”,我可以樂上一整天。回一句“晚安”,我徹夜未眠。直到看到那句“開學我們一起走吧”,瘋了一樣舉著手機向米娜家沖去。

彼時,米娜正對著那厚厚的一摞白紙發愁,她不明白當語文師太莫明表揚了郭小威,而她只是不自覺地從鼻子里發出一聲“哼”后,整個假期便要與唐詩宋詞為伍。

我說世界如此美好,你卻如此暴躁!結果暴躁的不僅僅是米娜一個。

開學第一天,我將手機鬧鈴足足定了六個之多!喜歡一個人便是這樣吧!舍不得他難過,舍不得他受苦,甚至舍不得讓他多等哪怕一秒種!

可當我跑向陸錦生那一刻,我在他眼里看到的分明不是驚喜,而是那么一絲絲的失望,以及,期待。

陸、陸錦生。別看平日里和郭小威吵架一個頂好幾個,可在見到陸錦生時,前一天晚上想好的臺詞全部集體出逃,更要命的是,我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我本來想說,你微笑的樣子好帥,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今早的月亮真圓!

我說米娜你讓我死讓我死!我當時怎么就大腦一片空白,一句話也想不起來呢!我只是不忍看到陸錦生失望的樣子,我只是想說句讓他高興的話來,可卻把自己變成了笑話。

八

我想破了腦袋后,發過去“對不起”三個字。

手機很快有了回音,他說沒關系,真的沒關系。

我心情忐忑地發去一條:那明天早上一起走?不等對方回應,閉上眼迅速關掉了手機。

我連陸錦生的拒絕都害怕到無力承擔。在慢慢開機看到那個“好”字時,憋在胸口的氣才慢慢吁了出來。

我想,我只是太緊張。

于是,第二天,米娜很不情愿地和我一同出現在陸錦生面前。

我不知道是因為有了米娜我的舌頭又開始靈活了,還是其他什么原因。陸錦生在見到我和米娜那一刻,露出了久違的微笑。

他說,宋暖暖你來了。

我嘴角彎一抹漂亮的弧度出來。這是前一天晚上對著鏡子反復練習的結果。我不要陸錦生慢慢感,就有覺了。我說那“蘿卜絲”進步還真是快呢,劉翔啥時才能徹底好起來呢?麥蒂除了自大些外,長得還真是帥呢!郭晶晶做廣告時眼睛瞇得也太過分了!

這些這些,都是我之前打探好的情報。我要讓他知道,我是與他有著同樣愛好的好姑娘。

可我這好姑娘在郭小威的莫明出現,米娜的睡眼朦朧里再一次發彪了。

我不知道與我們家隔著十萬八千里的郭小威是怎樣“順路”順到了這里,我只記得在我和陸錦生談論郭晶晶時,郭小威很不屑地問我知道什么叫壓水花嗎,我吭哧了半天后,就見到郭小威得意的神情米娜想笑又不敢笑,以及陸錦生那略略失望的雙眼。

九月初的清晨,我對著郭小威的臉一字一頓地說:你、去、死!

九

如果說之前的宋暖暖是銅墻鐵壁無堅不摧,那么此時的我真的只是一個在愛情憧憬里一敗涂地的家伙。

我不可以再厚著臉皮發什么“遇見你是我最美麗的意外”這樣矯情的短信,更不能像花癡般故意多走兩個樓層去偷看誰的側影,我是只看似堅強實則脆弱的紙老虎。

原來,我也有我的驕傲。

當路過球場,無數叫好聲貫穿我的耳膜時,我學會了裝聾作啞。因為除了小貝沒有一個球星我真的認得。當一干女生為禮堂中的陸錦生歡呼加油時,我選擇了昏昏欲睡。因為我真的不喜歡那些歌德老舍費爾巴哈。

你看,我與陸錦生,原本就不是一國的。雖然他曾那樣溫柔地說過:“宋暖暖你來了。”

郭小威語重心長地拍著我的肩膀:這樣才對嘛!魚找魚蝦找蝦,至于你這個王八呢頂多能和我成為一國的。

我知道他還在為我說話不算話的事實耿耿于懷,我說你這次打我我決不還手。郭小威用防范的眼神與我對視了N秒后,很不確定地在我胳膊上掐了一下。下一秒,兩顆大大的淚珠自我臉上轟然而下。

宋、宋暖暖,我發誓我真的沒用力掐你!我當然知道他沒用力掐我,就像我知道陸錦生在叫出“宋暖暖”三個字時是怎樣一種情懷。

于是,我肆意地讓淚珠在臉上奔騰不息。

十

我喜歡的秋天總是那樣短暫,寒冷的冬天凍得我睜不開眼。在這寒冷中,我說郭小威我一直猶豫不決怎么辦?

郭小威對著教室的窗玻璃擺出一個很帥的姿勢后,說這個好辦,涼拌!

涼你個頭啊!這已經是這個月陸錦生發來的第三十條短信。

他說宋暖暖落滿黃葉的街頭你怎么不來?

他說宋暖暖是不是我做錯了什么?

他說宋暖暖冬日的清晨好冷清。

他說暖暖我可不可以這樣叫你?

……

我說米娜喜歡一個人怎么會這樣?那應該是滿滿的期盼與歡喜,而我,有的只是滿滿的艱辛與苦澀。

米娜很認真地想了想,說了她這輩子最深奧的一句話。她說如果你不愛一個人,請放手,好讓別人有機會愛他;如果你愛的那個人放棄了你,也請你放手,好讓自己有愛別人的機會。

那郭小威你呢?

我?我是來打醬油的。

你看,這就是郭小威,米娜口中那個對我存了一百個心思的郭小威,可我怎么就沒看出半點心思來呢?

我說好吧,就用三十秒的時間來證明一切吧!

十一

十一月的冬日忽然溫暖如春。

我說天意憐我,郭小威說這叫回光返照,米娜用不確定的眼神望我。

我狠狠心發條短信過去。如果你確定你的心,請在街角閉上眼睛三十秒,讓時間給出答案。

初冬的清晨,空曠的街道寂寥無比,陸錦生出現在街角的腳步聲轟隆隆自我心底輾過。這個畫面曾在我腦海里無數次地出現。

也許我會在陸錦生睜開眼之際,得到驚喜的擁抱;亦或者他會無限傷感地說對不起。

可這一切的一切,在米娜被郭小威一推后,化為烏有。

我問郭小威豬是怎么死的?郭小威答:笨死的。我說是被你氣死的!說完我又后悔了,因為那個被他氣死的人,是我。

那么明媚的冬日,那么適合告白的場景,那么驚心動魄的三十秒,被郭小威一推后,那個吻上陸錦生臉頰的人,竟變成了米娜!

彼時,我和郭小威張大了嘴,差點忘記了呼吸。近在咫尺的距離里,陸錦生一臉驚喜地望著米娜:暖暖,我終于等到你!

十二

郭小威一臉好奇地問:宋暖暖你意外嗎?

一點都不!因為前一天,我說我要用一個吻來鑒定我在陸錦生心中的位置時,米娜寫滿唐詩宋詞的大白紙上慢慢變成了陸錦生三個字。而他對著米娜說“宋暖暖你來了”那一刻,我便知道我只是做了“宋暖暖”這個名字的替身。

原來,遺忘就是給我們彼此最好的紀念。

那么,你生氣嗎?郭小威一臉擔憂地望著我。

你猜呢?郭小威已經做好了逃跑的準備。那暖暖你原諒我好不好?原諒你也行,如果你能做到我掐你三十秒而不反抗不還手不記仇!

結果在那短暫又漫長的三十秒里,郭小威竟然哭了!我說我真沒下死手,他說我知道。那還哭個什么勁?

他說書上說,女人哭了,是因為她真的放棄了。而男人哭了,是因為他真的愛了。你到底懂不懂呢?

接著我也哭了。因為在我考慮郭小威的話到底有沒有道理時,他已經成功將我掐哭!我說就算你要表白要不要搞得這么雞飛狗跳?

我有么有么?郭小威顯然不上道。

那這又是什么?當我從背后掏出那滿滿一大張寫著宋暖暖名字的白紙時,郭小威同學終于傻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