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舞步
蘇媚第一次冠冕堂皇走進我家的時候,那時我十歲,正是懵懂的年齡,本該像其他小孩一樣成天和同伴跳皮筋纏著媽媽撒嬌的年齡,可是卻過早的成熟了,因為每天家里不間斷的爭吵,讓我除了只能害怕不已的躲在門后,看著父母在屋內恨不得將對方撕成碎片聲嘶力竭爭執的模樣,就只能變得益發的沉默寡言。
在那一年秋天,母親與父親安靜的辦了離婚手續。
母親走的那一天自始至終含著眼淚在家里安靜地整理東西,她將我的衣服一件一件的整理出來,然后疊放在我的床頭,告訴我哪件該什么時候穿什么時候換,我隱約感覺到了什么,死死地拉著她的衣袖不讓她離開,可是父親卻一把拉住我,然后緊緊地蒙住了我的眼睛,我的淚,無聲的濕透了那雙厚實寬大本該許我溫暖卻最終給我冰涼的掌心。
蘇媚第二天便搬到我家來了,她的確比我母親年輕許多,可是這樣的美麗只除了可以令我父親鬼迷心竅外,絲毫也打動不了我們,我和奶奶都沒有拿任何好臉色給她看。她搬著東西滿頭是汗地走進來,父親想去幫忙,她卻只是一抹額頭的汗水說了一句我能行,整整一個上午她都在一個人忙里忙外地搬東西,我和奶奶只是像門神一樣占據著客廳最大的沙發,看著她放置東西的位置不時發出驚叫,喂,那里我們還要放東西呢。
他們在奶奶的全力阻擾下,終究沒有舉行婚禮,只是簡單的領了結婚證。
無法否認,她真是一個適應性極強的女人,只來到我家短短一天,就已經摸清了所有情況,她接手了我母親過去的所有工作,洗衣做飯打掃房間,無一不整理得井井有條。
可是我和奶奶都不吃那一套,在她花了三個小時精心準備好一桌豐盛晚餐的時候,我將盛滿米飯的碗倒扣在她精心烹調的菜肴上,然后拉著奶奶的手上街去吃一碗三塊錢的炒飯。晚上她燒好洗腳水,端到奶奶面前彎腰準備替奶奶脫去鞋襪的時候,奶奶腳一踢,滾燙的洗腳水登時潑了她一身,我們看著滿頭滿臉狼狽的她,只是樂不可支地在一旁拍手稱快。沒人同情她,對于一個不知廉恥的第三者,這些懲罰是罪有應得。
她以為我年紀小不懂事,可以任由她宰割,她以為她可以像哄騙我父親那樣把我騙得團團轉,可是她的如意算盤卻打錯了,因為在她捧出一大把花花綠綠的精美糖果哄我,讓我乖巧叫她“媽媽”的時候,十歲的我做的就是接過來,然后全部砸在她臉上,瞪著眼睛朝她惡狠狠地喊,狐貍精!
可是無法否認的是,她對我們真的很好,每天早上我還沒起床的時候,桌上就會準備好一套營養早餐,色香味俱全。那段時間,她給我買各種各樣好看的衣服,把我打扮得像童話里的公主似的。
而對奶奶更是無微不至,知道奶奶有關節炎,天氣稍變關節就痛得連床也下不了,她特地不遠千里跑去外省給奶奶帶來昂貴的藥,每日守在床沿幫忙揉捏妥協伺候,比親生兒女還貼心。
那個時候,生活作風問題還是考察機關干部的一個標準,所以我父親的仕途就此低靡,有無數的工作人員來我家四處收集資料,看她的眼神是異樣而奇怪的,然而她卻只是背脊挺立的站在那里,不卑不亢,儼然一副當家女主人的模樣。于是我們更有理由憎恨她了,因為她不僅搶了我親生母親的地位,還毀了我父親的工作。
可是她卻用單薄的脊梁頂起了半片天,在我父親終于忍不住社會非議辭了職,走入前所未有低谷的期間,她四處打工,支撐著我們這個家的日常開銷。她買來各種顏色鮮艷的鮮花來裝飾著我們的家,似乎是想把全世界的明媚都帶給我們。
十六歲那年,我因學習成績不好而落了榜,她四處求爺爺告奶奶找人托關系總算把我送入了一所不錯的高中。
那時候我不去上課,成天逃學。那段時間,她成天跌跌撞撞地跟在我們后面跑,我故意在摩托車后面對著她吹口哨做鬼臉,看著她越來越遠卻依舊鍥而不舍追逐的身影,笑得前俯后仰。可是她卻還是毫不放松地緊緊拉住我的手,死拖硬拽地拖著我回了家。
我成天被她像監視犯人那樣寸步不離的監察,有時候就連奶奶也語重心長站在她那邊一起勸我,她說我不懂事,她說你看你媚姨對你多好,如果是虛情假意的話早就被時間揭穿了,可是七年如一日,她始終對我們全家是無微不至的貼心關懷,就算是親生的也未必能做得那么全面。我聽得不耐煩,于是別過頭就摔門而出。
那段時間里我瘋狂沉淪在各類游戲廳里,每天扔了書包偷了蘇媚的錢就跑去換了一大堆游戲幣。
我開始徹夜不歸,我以為她會從此不管我,可是她卻翻遍了全城的游戲廳找到了我,那時我正煙霧裊繞地坐在游戲廳里PK,我以為她會立即毫不客氣的提了我的耳朵便把我揪走,我已經作好了和她狠狠打一架的準備。可是沒想到的是她從包里掏出幾百元去換了一大堆游戲幣,和整整一箱酒一條煙放在我面前,對我說,你喜歡玩是嗎?那我就讓你玩個過癮,你抽不完這些煙喝不完這些酒玩不完這些游戲幣就不準離開。
一個小時過去了,兩個小時過去了,十個小時過去了,接著一夜過去了,可是桌上那堆小山一樣高的游戲幣卻絲毫沒有減少多少的樣子,而煙酒也剩了一半有余。終于到了二十三個小時的時候,筋疲力盡的我再也熬不住了,啪的一聲倒在游戲機前,只能頭暈眼花而心有不甘地瞪著她,這個惡毒的女人,此刻我才總算明白了她的險惡用心。
此刻的我,只能全身疲軟的任由她將心神俱疲的我攙扶回家。第二天,看見她擺放在我床頭嶄新的課本,我如她所愿的回到學校開始認真地讀書。因為那天晚上她最后對我說,林小寶,讀不讀書隨你的便,反正又不是我給你媽丟臉,你想打倒我,還得等你的力量夠強了,有機會和我勢均力敵了再說。
姜果然還是老的辣,因為我明知是計卻還是被她激怒了,從此以后開始認真學習。畢竟就算我不為自己爭氣,也要為我媽爭氣。
我本以為時間就會這樣在我和她的吵鬧里度過,可是天有不測風云,我沒有想到災難會來得如此猝不及防。
我還記得那天我在家里睡午覺,可是突然之間我被一陣翻天覆地的強烈晃蕩給震醒。
我還來不及清醒便被她一把拖下床,可是當我們才剛跑出臥室跑進客廳的一瞬間,整塊天花板便開始坍塌,直直地朝我們砸了下來。當我昏過去最后一秒,我聽見她一陣聲嘶力竭的呼喊,林小寶小心,然后撲過來將我緊緊的護在懷里。
當我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在黑暗中了,聽見她細碎的呻吟在黑暗里響起,她說,林小寶,你別怕,我在這里。然后她的手觸碰到了我的手,雖然是冰涼而粗糙的,可是我卻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心安和溫暖。
我們不知道我們在黑暗里呆了多久,沒有光明,沒有食物,沒有水源,饑餓、黑暗、恐慌無時無刻不在侵蝕著我的意志力,我只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越來越虛弱,大腦昏沉,喉嚨發干,我想我是支持不到有人來救我的時候了。
在我準備放棄一切慢慢閉上雙眼的時候,蘇媚的歌聲清晰地響徹在我耳邊,像是黑暗里的螢火照亮了我的整個世界。我取笑她,鴨子一樣的嗓音你還好意思唱歌,別笑死人了。
她問我,小寶你是不是很渴啊?我連點頭的力氣也沒有了,然后我感覺到一點濕潤的液體湊進了我的唇邊,帶著血的腥味,她說,林小寶,你喝點吧,要不我們真的要渴死在這里了。我拼命地抗拒著,我說,狐貍精,我可不是吸血鬼,我不想欠你的。可是我卻拒絕不了她強制灌入我喉嚨的腥熱,像是久逢干旱的甘露。
我不知道我們到底在黑暗里呆了多長時間,我只知道我每次快要睡著的時候,總是靠著蘇媚的血才勉強支撐了下去,她不停地對著我說話,就是怕我不小心睡著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她不停地對我訴說,她說她和我父親原本就是初戀情人,父親曾在下鄉任教時教過她,他是她的老師,那是一段被世人唾棄的師生戀。多年以后再次相逢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思念,于是作了一個奪人婚姻的第三者,最后蘇媚摟著奄奄一息的我說,林小寶,對不起,雖然我知道說再多也沒有用,我也不奢求你原諒我,可是你別恨我好不好?
她還說,林小寶,你可不可以叫我一聲媽媽。我嘴唇嚅了嚅,可是一句話也回答不出來,只感覺到黑暗中她的淚水一滴滴流到我臉頰上,咸澀的,甘甜的。
其實,我是知道她很苦的,她當初決定和我父親在一起的時候,不惜與家里人決裂,沒有人知道她作出這樣的決定需要多大的勇氣。而且她還為了我,曾經親手扼殺了自己尚在腹中的孩子。
我想她是真心愛我的,即使自始至終,我從未曾接受過她,從未曾叫過她一聲媽媽。
我們是在第七天后被從廢墟里救出來的,那時的我已經進入了深度昏迷。所有的救護人員都被眼前一幕驚呆了,他們看見的是一名女子佝僂著腰,單薄的背脊支撐起了一大塊破碎的天花板,雙手合攏,懷里緊緊的護著那個女孩,左手的手腕放在女孩的唇邊,為她提供了續命的甘露。無人知道這其實是一對關系不合的繼母女,就像無人知道為何那單薄的脊梁骨能頂起那么重的石板一樣。
我最后一次見到蘇媚,是在冰冷的太平間,她就那樣雙眼合攏安靜地睡去,甚至于唇角還帶著一絲甜蜜的微笑,我不知道她在高興什么,是開心她終于保護到她的孩子嗎?
我終于明白了母愛的偉大,雖然沒有血濃于水。想起她平時對我無微不至的好,想起房梁坍塌的時候她奮不顧身地沖向我,想起那次她在黑暗里無奈的嘆息,林小寶,你可不可以叫我一聲媽媽。
那句媽媽我始終沒有說出口,可是我相信,如果她在天有靈,一定知道,我無法抑制的淚水里飽含了太多太多對她說不出口的愛。
如果時光能夠倒退,我一定會站在她面前,仰著頭乖巧的對她微笑,然后甜甜地喚她,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