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三下午從貴陽坐火車到草海站,夜宿威寧,初四一早就趕到縣城西南邊的草海。沿著西海岸坎坷不平的馬路,邊走邊看邊驚嘆——陽光、藍天、黃草、綠海、以及層層疊疊隱隱約約的灰藍色的遠山……看成群的雁鳥從頭頂陣陣飛過,什么頸椎肩周的不適感統統都消失了。沿途左邊就是茫茫的海子,右邊是破爛的村莊散落在橫蠻的山崗上或山灣里,鳥兒偶爾的鳴叫聲平添了這片山村和海子的寂靜。
只有進入草海,黑頸鶴才能看得真切。找了一艘平底小船,船主站在船尾,撐起竹篙,小船穩穩當當沿著溝渠緩緩移動,向冬天草海的黃草更黃處漫溯。
草叢里不時有水鳥竄出低飛,漫游的鴛鴦出雙入對,黑鸛、白鸛分明著它們的兩極世界,然而黑頸鶴卻把這黑白兩色同翎于一身,在草叢中、在淺灘上悠閑地覓食,一視小船靠近,立即振翅高飛,成雙成對,相互呼叫,相互照應。
“警露精神異,沖天羽翼新”、“羽翼光明欺積雪,風神灑落占高秋”。這大鳥對古人的吸引,不僅是它們優雅的外形,更是精神層面的。蘇軾在《放鶴亭記》中說,鶴“蓋其為物,清遠閑放,超然于塵埃之外,故易詩人以比賢人君子、隱德之士”。而身置在此刻此景之中,單單只是忽高忽低忽遠忽近追逐它們的姿態、線條和色彩,雙眼就完全迷糊了,竟生出無端感慨來:為什么不能多長些眼睛呢?!難怪人們要潛心修佛修道,直到天目打開,這世上的所有美景尤物都能盡收眼底了。
船在湖心漫游,心隨“風神”蕩漾,灰蒙蒙的威寧城橫亙在海上,猶如海市蜃樓,飄飄渺渺;仙鶴在藍天和碧水、城鎮和鄉村、富人和窮人、好人和不好的人之間自由翱翔,翩翩起舞。世人都說神仙好——但神話故事里神仙們的生活也有貴賤、雅俗、道法高低之分。在人間,誰不向往那種自由自在親疏有致恬靜愜意的生活呢。
草海的鳥兒似乎已經為我們做了回答。
湖心的水域是大片的綠和大片的藍,藍綠之間有麻黃色的沙洲、小渚。待小船慢慢靠近,沙洲、小渚像煙霧一樣從水面騰空飛起,原來是斑頭雁、野鴨群密聚在水面而形成的“鳧渚”哦。鳥兒們拍打著翅膀,噼噼啪啪,聲音清脆,真好像從遠處傳來的鞭炮聲。
中國是鶴文化的濫觴,然而春秋時期衛懿公好鶴亡國。馮夢龍在《東周列國志》中這樣描寫: “公若出游,其鶴亦分班從幸,命以大軒,載于車前,號日‘鶴將軍’。養鶴之人,亦有常俸。厚斂于民,以充鶴糧,民有饑凍,全不撫恤?!备`以為,養鶴而不養民,玩物喪志,亡國是難免的。在草海,如果說單一發展經濟可以冠以為養民而可以任意破壞鶴的生存空間的話,那么,多年以后,鶴絕人亡的事也不會是聳人聽聞吧。
在今天,鶴存人興已是一個生態常識,但此前人鶴爭食的事件和行為此起彼伏,從來就沒有停止過。1950年代的“以鋼為綱”,草海周邊的樹林被砍伐殆盡;1970年代的“以糧為綱”,有人信口雌黃:草海地勢高,離太陽近,不僅可以種單季稻,還可以種雙季稻。結果,動員8000民工耗資130萬元大干兩個冬春,“填海造田”喪失了近三分之一的濕地。改革開放后的1 980年代,全民下海,“以商為綱”,草海里的魚蝦曾遭到毀滅性捕撈,甚至在海邊就有人煮鶴烤魚,或果其腹,或享其熬。
現在的草海受到國際有關機構關注,得到社會各界大力支持,草?;旧鷳B得以保護和恢復。但是人的生存,對生態脆弱的草海依賴程度之大不免令人擔憂。船家小苗今年三十一歲,已生四個孩子,前年生完第四個孩子,結束了在外顛沛流離的打工生涯,一家六口回到西海村,以打漁撈蝦為生。每年的漁網漁具投資約八千元,賣魚蝦收入大約兩萬元,刨去成本,舉家糊口,所剩無幾。破舊的青瓦房,家徒四壁,生畜散養,污水四溢。這樣的家景草海周邊的村子里隨處可見。
在船主家吃過午飯,又欣然接受他的邀請到他丈人家去看老鸛窩。那是西海村對岸的一個小半島,全村的人都姓祖,祖上隨洪武大軍征討云南而來,一住就是六百年。祖姓人家在這小小的半島上像島上的老鸛們一樣,依托這一片湖灣建立了自己的蝸居,生生不息。鸛雀是留鳥,有白鸛、黑鸛,把窩建在樹上,糧食、魚蝦、蟲豸什么都吃,農民叫它餓老鸛,在田地里插滿各色塑料飄帶,讓風吹拂起來驅趕它們。這鶴雀可以說是人鳥爭食的典型了,爭來爭去,人和鳥都樂意蝸居在一起,并沒有一方被另一方剝奪生存空間。
人與鳥爭食僅僅只是一個表面的現象,其實質,是人與人爭食。生存和發展的困惑時時刻刻糾纏著海邊的人們。
當天傍晚的落日,我們是爬到一座山崗上看到的。晚霞中那壯美、寧靜,古老的草海落日,使巍巍磅礴的烏蒙顯得更加雄渾,更加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