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鎖緣

　　1　把痛苦深埋在心里
　　
　　杭州廣慈醫(yī)院的外科醫(yī)生、號稱杭城第一刀的沈從汶大夫這幾天連家也沒回，晚上就在值班室那張單人床上胡亂對付一下就熬過去了。同事們知道，他是怕回家后看到家里的一切會觸景生情引起他無盡的痛苦。也難怪，就在這幾個月里，災(zāi)難會接二連三地降臨到這個才華橫溢的青年醫(yī)生頭上，是鐵人也扛不住啊!
　　幾個月前，沈從汶也有一個人人羨慕非常美滿的三口之家，他和同在醫(yī)院當(dāng)護士的奚美蘭有一個人見人愛的十個月大的女兒金鎖。前幾個月，當(dāng)那種專門折磨尚在襁褓中小孩的手足口病大流行的時候，他們的小金鎖有一天也發(fā)了燒，夫妻倆嚇壞了，奚美蘭立刻請了假，抱著小寶貝住進了醫(yī)院。
　　奚美蘭在病房里等待化驗結(jié)果的時候，離開自己的小寶貝不到五分鐘，就出了事。那時病房里有個中年婦女，看上去一臉的和善，人又極勤快，誰的忙她都在幫，好像跟病房里的病友們都很熟，奚美蘭以為她肯定是哪一位病友的家屬或陪護。那時奚美蘭正好要上廁所，那女人就極為熱情地把小金鎖接過去了。可是，等奚美蘭從廁所里回來，就再也見不到那個女人和她的那塊心頭肉了。問同病房的病友，大家都說不出個所以然，原來大家都以為她是其他病友的家屬，其實誰都不認識她。到這時奚美蘭才意識到事態(tài)的嚴(yán)重，她和她正忙得不可開交的丈夫連忙沖出醫(yī)院去找，哪里還有那女人的影子?于是，報案、發(fā)尋人啟事……派出所的人說，這樣的事這幾天在市里不同的醫(yī)院已經(jīng)發(fā)生了五起，有五個嬰兒或者小孩失蹤了。
　　案子半個月后就破了，一個以幾個成都籍無業(yè)游民為首的盜賣嬰兒團伙無一漏網(wǎng)地全部歸案。再過了三十三天，包括寧波、嘉興在內(nèi)失蹤的八個嬰孩被解救回來七個，唯有沈從汶和奚美蘭的小寶貝小金鎖沒有回來。那些案犯提供的口供是：只有這個小孩沒有賣出錢，當(dāng)時她發(fā)燒得很厲害，小臉蛋和身上還長出了小紅點點，買主以為她得了手足口病，說什么也不要了。人販子們也怕她把病傳染給別的孩子虧了老本，就把她扔在北川蟠龍村外的大樟樹下。奚美蘭聽到這個消息，就什么也不顧地直奔四川。要不是跟病人已經(jīng)定下手術(shù)的日子了，沈從汶大夫也會跟妻子一道去的。妻子走后，兩口子約好到成都后每兩個小時打一個電話。沈從汶遙控指揮著妻子從成都乘上長途汽車直奔北川，可到五月十二號下午兩點半之后，電話就再也打不通了。而這時候，那一帶發(fā)生大地震的消息也一下子傳遍了全世界……
　　那兩天，沈從汶大夫簡直要發(fā)瘋了，當(dāng)時醫(yī)院里正好要組織醫(yī)療隊奔赴災(zāi)區(qū)，沈大夫就被編在醫(yī)療隊里，這樣大家對他也有個照顧。這支由廣慈醫(yī)院副院長章大林大夫帶隊的醫(yī)療隊在第一時間趕到災(zāi)區(qū)。到了那兒就得到確實的消息：奚美蘭的確是遇難了，她乘坐的長途汽車在離映秀鎮(zhèn)三點七公里的地方，被埋在崩塌下來的半座山底下。一個星期后，搶修公路的解放軍挖出了那輛長途汽車的殘骸，沈從汶在那堆模糊的血肉中認出妻子后，他當(dāng)場就昏了過去……
　　在那種情況下，沈從汶已經(jīng)不能工作了。章副院長派了一個同志，帶著奚美蘭的骨灰盒，護送他回到杭州。回到杭州以后，沈從汶就沒敢回家，因為家里還掛著他妻兒的照片；家里的每件東西、每個角落里，似乎都有他妻兒的影子。他盼望著在醫(yī)院里忙得不可開交的工作，這樣，他才有可能把痛苦埋得很深很深……
　　
　　2　傳奇的小金鎖
　　
　　不回家總不是個辦法吧!這天，他的同事們由護士長楊根仙大姐牽頭，要送他回家。先前，就在沈大夫去查病房時，楊大姐說：“今天我們大家一起去，等他打開門后我們就一擁而入，借口幫他大掃除，七手八腳把那些會引起他觸景生情的東西全部清理掉，然后你們幾個男的就不要回家，留在他家陪他喝酒陪他瘋……”
　　話雖這么說，真的到了他家里才發(fā)現(xiàn)要這么做也是不容易的。這不，進了他們家的臥室，楊大姐剛要把墻上掛的一幅小金鎖的百日彩色照片拿下來，就被沈從汶喝住了：
　　“別動，昨晚，我又夢見我的小金鎖了，我用胡子扎她的臉，她咯咯地笑個不停，直往我懷里鉆……你們記得那天我把奚美蘭的骨灰接回來、我們把她送到南山公墓后，我一個人久久地站在她墓前，我跟她說什么了嗎?我向她發(fā)誓了，我說，美蘭，你安心地歇著吧，我一定會把咱們的小金鎖找回來。只等那邊安定一點，可以進去人了，我一定就去找，哪怕踏破鐵鞋，哪怕傾家蕩產(chǎn)，也要把她找回家……我跟她說，我們的金鎖雖然多災(zāi)多難，但是她命大，她的命硬，她一定會遇難呈樣、逢兇化吉的，因為她從小就掛著我們沈家的傳家寶、那把長命富貴鎖的。對對，你們看，就是照片上這把小銅鎖，多亮!記得我跟美蘭結(jié)婚的時候，我那瞎眼的從不出門的老娘也從百花洲敬老院里趕來了，目的就是要把這把小銅鎖傳給我。大家知道，我是唐山人，我是唐山大地震之前三天才來到人世間的，我跟我娘在廢墟下埋了三天三夜才被救出來，由于我小脖子上掛著這把鑄有‘長命富貴’四個字的小銅鎖，我竟毫發(fā)未損，我娘也只是傷了眼睛。我娘說，她也不知道這把鎖是哪朝哪代的物品，反正我們老沈家的小孩都戴著它，一代又一代這樣傳下來。我老娘叫我等我們的孩子出世時，一定要把它戴到我們孩子身上。而我和奚美蘭不僅把它戴在我們的孩子的小脖子上，還干脆把孩子小名也叫小金鎖了。我相信，有小金鎖護著，我們的孩子一定會硬硬朗朗地活著。”
　　同事們都知道，沈大夫是個孝子，他在醫(yī)大畢業(yè)后來杭州廣慈醫(yī)院工作，就把她母親從唐山的鄉(xiāng)下接到杭州，養(yǎng)在條件最好的跟杭州一江之隔的百花洲敬老院里。想必，老人家離開唐山老家時什么也沒帶，就帶著那把在他們老沈家不知傳了多少代的小銅鎖。
　　這一來，照片不僅沒有拿下來，大家反而爭著來看漂亮的小金鎖和掛在她胸前那把傳奇的鎖片和它上面“長命富貴”四個字了。
　　
　　3　眼前突然一亮
　　
　　這一天，跟杭州的幾家大醫(yī)院一樣，廣慈醫(yī)院也轉(zhuǎn)來了幾位來自汶川大地震的重傷員。這幾位災(zāi)民傷員都被安排在條件最好的三病區(qū)。沈從汶大夫連著做了兩例手術(shù)，還有幾位是骨傷科的病人。聽說其中還有兩位內(nèi)臟受到損傷，要在內(nèi)科好好治療。但是，他們還是按傷員們的意愿集中住在三病區(qū)，這樣不同科的病人住在一起醫(yī)院雖然有些不方便。但病人來自同一個地區(qū)，語言、飲食習(xí)慣都相同，醫(yī)院就破一回例了。
　　沈大夫有個習(xí)慣，凡是自己做手術(shù)的病人，他只要走得開，總要去病房看看他們。這天午后，他來到了三病區(qū)。由于是空調(diào)病房，門窗都關(guān)著，他先到值班室，查看了病房號，他那兩位截肢的女病人就住在303，跟她們住在一起的是一位大腿骨折的小病人，她的媽媽在地震時肝臟受了傷，在內(nèi)科接受治療，但她無論如何也要跟她腿上上了石膏的女兒住在一起。這樣，303四個床位就滿員了。
　　沈大夫輕輕地推開303病房。雖然是午睡時間，但沈大夫知道，他上午做截肢手術(shù)的病人這時麻藥的勁剛剛過去，正是最痛苦的時候，這時她們是斷然不能睡覺的。果然，一推開門，他就看見靠外面的兩張病床上，那兩個各失去一條腿的女高中生正在相對而哭。為了不影響病友，她們沒有哭出聲音，但那兩張梨花帶雨的臉看上去越發(fā)揪人的心。
　　沈大夫在她們的床頭坐下了，各送給她們一本《生命之樹長綠》的畫冊，畫冊里，全是失去肢體的殘疾人在殘奧會上拼搏或在殘疾人藝術(shù)團的舞臺上獻藝的畫面。
　　在兩個高中生翻看畫冊的時候，沈大夫很自然地抬起眼，打量同病房那位內(nèi)科病人的母親和她骨傷科的女兒了。顯然，她們正在午睡，為了讓腿上裹著石膏的女兒睡得舒服一點，母親已經(jīng)把兩張病床靠在一起。但是，在女兒那條裹著石膏的腿上，輕輕地系著一條布帶，布帶的另一頭系在母親的脖子上。這樣，只要女兒一動，母親就會立刻醒過來。要知道，大熱天，腿上上了石膏是很不舒服的，而她的女兒看上去不過周把歲，還不懂事，她要亂動，腿骨就長不好了。
　　果然，這時候，那個小女孩翻了一個身，身子朝向外面來了。就在這一刻，沈從汶的眼睛一亮，他看見，小女孩胸前一把小銅鎖在窗外透進來的天光中是那么锃亮，亮得扎人的眼睛。
　　沈從汶就像是身子下面安了彈簧，立刻一彈而起。在這同時，由于那條布帶的牽動，母親也醒了，在她輕輕地抱起女兒的時候，沈從汶看到一張并不陌生的臉。那張女人的臉沈大夫在電視劇《渴望》里見到過，那不是一個活脫脫的劉惠芳嗎?她是那么端莊、那么嫻淑，有著一種異乎尋常的非常含蓄的美。她發(fā)現(xiàn)女兒的不舒服，立刻把女兒輕輕地摟在懷里，呵護著她。這時，沈大夫已經(jīng)走近她們身邊。
　　“喲，多漂亮的銅鎖片啊!”沈大夫彎下腰托起掛在孩子小脖子上的鎖片，這時他感到一陣暈眩：是它!沒錯，“長命富貴”四個字是那么清晰，每一筆、每一畫是那么熟悉……他退后一步，仔細地端祥著分開還不到兩個月的女兒：她正在哭，用小手抓著腿上的石膏。雖然來自災(zāi)區(qū)，可她臉色紅潤，身上穿得也很整潔。這時的沈從汶真想不顧一切地撲上去，緊緊地抱住女兒。可在這一瞬間，他又一次看見那條系在母女之間的布帶了，他的眼前，是一幅自己雖然身受重傷，可正在用她的整顆心去呵護女兒的人世間最高尚的付出母愛的畫面。他克制住自己了。他只是用發(fā)抖的聲音問：“大嫂是北川人?”
　　女人點點頭。
　　“是蟠龍村的?”
　　這一下女人那雙秀美的眼睛抬起來了：“我們那個村子很小，你怎么知道的?”
　　沈大夫急忙掩飾了：“噢，剛翻過你的病歷……你們那個村子名氣可不小!明末，殺人魔王張獻忠不是還在你們村駐過軍?蟠龍村的村名不還是那個殺人魔王叫出來的嗎?”
　　這一下那女人越發(fā)吃驚了，兩朵紅云立刻上了她的臉：“老人是說過這事……可是，其實，我們蟠龍村人的心眼還是挺好的……”
　　沈從汶是因為正準(zhǔn)備去找女兒，特意了解過蟠龍村。沒想到就他這句話，引起了這位好心的母親的反感，于是他急忙拿話搪塞了：“孩子他爸沒陪著你們來?”
　　哪里知道這句話又捅到女人的痛處，還沒答話她的眼淚就如同斷線珍珠，再也止不住了。
　　
　　4　蟠龍村里的好人
　　
　　“他不在了……”女人說，“我們那個村子家家還都是土坯房。五月十二號，那天我們在山上翻紅苕藤，所以午飯遲了，到兩點來鐘才到家吃午飯，我抱著小毛丫，正在一瓢一瓢地喂她菜糊糊。地震就發(fā)生了，眼看著土坯墻要倒下來時，那時別說逃，我們連人也站不穩(wěn)。孩子他爹就一把把我們娘倆撲倒在飯桌邊，他的身子就像一座拱橋一樣伏在我們身上，保護住我們娘倆，直到他的后腦被倒下來的土坯塊砸開，他的身子還保留著這個姿勢。要是小毛丫的腿和我的半邊身子不露在外面，我們甚至不會受傷……”
　　沈從汶呆住了，他的心尖在顫抖。仿佛為了證明她先前說的他們蟠龍村人心眼還是挺好的。女人還在揮著淚繼續(xù)她的訴述：“是我們村的張支書帶著人把我們從土坯堆底下救出來的。盡管他家也有人埋在倒塌的屋子下面，可他卻先來救我們了。對了，這個張支書可是你先前說的那個殺人魔王張什么的正正宗宗的后人，那是有家譜可以查到的。我們娘倆救出來后，吃的穿的什么也沒有了，那時候，盡管哪一家的日子都是那么難，可還是東家送來一套小衣服，西家送來一袋干凈的白面。一轉(zhuǎn)眼的工夫，小毛、r的面前，沒有開封的奶粉就有七包。當(dāng)天晚上，又是那個張支書，帶著人，打著火把，把我們娘倆抬到鄉(xiāng)里有醫(yī)療隊的地方。半道上，張支書自己還被山上下來的飛石砸傷了……”
　　沈從汶背過身，那是為了不讓病員們看到他眼里的淚花。過了好久，他才慢慢轉(zhuǎn)過身來，開始了他的試探：“小毛丫該有一周歲了吧?”
　　女人搖搖頭：“不瞞你，孩子不是我們親生的。那天，孩子他爹從鄉(xiāng)里回來，就在村口的大樟樹底下?lián)斓摹Ｈ雍⒆拥娜诉B孩子的生辰八字也沒有留下，其實，這孩子不過是出一般的水痘，我們抱了孩子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治了三次，就全治好了，你看這孩子有多漂亮!這位大夫，我跟你說實話，其實我跟孩子他爹結(jié)婚還不到一年，我們還真的沒打算要孩子。我們就想趁著我們年輕，想猛干一氣，多賺點錢，把我們那土坯房翻成磚瓦屋。可這小毛丫命里跟我有緣，我一抱起她，她就直朝我懷里拱……”
　　“你就不怕有朝一日小毛丫的親生父母找來了?”
　　女人一下子把小毛丫抱得更緊了：“那可不干，她是孩子她爹拿命換來的!不過，我們后來聽說了，孩子是幾個人販子嫌她有病，把她扔掉的。將心比心，孩子他親生爹娘別提心里有多苦……那些個人販子真應(yīng)該千刀萬剮!”
　　沈從汶伸出手去，只在小毛丫那顆毛茸茸的腦袋上輕輕地拍了兩下，就轉(zhuǎn)身走出病房。
　　
　　5　一把真金的鎖
　　
　　這以后，沈大夫幾乎天天去三病區(qū)的303病房。那兩個失去腿的女高中生激動得熱淚盈眶，她們一遍又一遍地對來采訪的新聞記者說：“杭州的醫(yī)生真好，在手術(shù)后，還天天來看她們。而且，每回去還都帶東西，吃的用的什么都不缺少。”其實，她們哪知道，她們只是沾了靠窗那個鋪上的小毛丫的光啊。沈從汶一心要讓女兒過得好一點，她給女兒送來最漂亮的童裝、最高級的奶粉、還有水果和糖果，這一來，那兩個女高中生自然就沾上光了。其實，那些日子，杭州的各個單位和各界人士川流不息地來三病區(qū)慰問，那慰問品病房里都堆不下去了。小毛丫和她媽媽以及她們的病友的日子過得滋潤著哩。
　　這天，在外科病區(qū)的過道里，楊根仙大姐把沈大夫攔住了。她說，聽說三病區(qū)的四川災(zāi)民中，有個小女孩掛著一把“長命富貴”鎖，她剛才去看了，跟那天在你家里照片上見到的一模一樣，那小女孩長得也一樣，你怎么不去認一認?
　　沈大夫苦笑著搖搖頭，說他已經(jīng)去過了，那鎖片應(yīng)該是同一個模子里的產(chǎn)品，一模一樣的有成千上萬，可別跟人家多說什么傷了人家的心。地震發(fā)生時，孩子他爹為了救下孩子，命都沒了。“那小女孩就真的是我女兒，我也不能在這時候去把孩子要回來。”
　　楊大姐半天沒緩過氣，她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么。
　　由于天天見面，沈從汶跟那對母女已經(jīng)很熟了。他知道她叫楊惠芳，還真的跟《渴望》里那個惠芳姐同名。她高中畢業(yè)，因為家里供不起兩個大學(xué)生，她把上大學(xué)的機會讓給了弟弟，自己跟那一帶成千上萬的女孩子一樣在家里務(wù)農(nóng)、然后嫁人。
　　母女倆由于得到了很好的治療，傷恢復(fù)得很快，小毛丫已經(jīng)去掉了腿上的石膏，已經(jīng)開始學(xué)走路了；她媽媽的肝也全好了，那張臉看上去比病房前花壇上的大麗花還漂亮。沈大夫有時也會抱抱小毛丫，拿胡子扎她的臉，她也會跟過去那樣，咯咯地嬌笑著，直朝沈大夫的懷里拱……
　　沈大夫知道，他們分別的日子快要到了。他盡量克制住自己，不把話挑明。他已經(jīng)想好了，先送母女倆回去，到合適的時候，自己再去蟠龍村走一趟，還要去謝謝那個張獻忠的后人，看看情況后再決定要不要把話挑明……
　　分別的日子就在明天，有些心急的老鄉(xiāng)已經(jīng)在收拾行裝了。沈大夫又來到三病區(qū)的303病房。他從手包里掏出一只精致的小盒子，從里面拿出一片很亮很亮的鎖片，戴在小毛丫的脖子上。鎖片上，有“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那一行字，原來是件奧運紀(jì)念品。沈大夫說：“你、我，小毛丫，不都生活在同一個世界上嗎?不都是有著同一個夢想嗎?這鎖片要比那老古董有意思得多了。”
　　楊惠芳連聲替孩子道謝，就讓兩片鎖都掛在孩子脖子上，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模挂矡狒[。第二天到了飛機上，她座位旁邊一位企業(yè)家模樣的人嚇了一跳，說這么貴重的東西你怎么就隨隨便便掛在孩子脖子上?那可要招惹壞人的!到這時她才知道，這鎖片是五個九的純金做的，賣出價就一萬八千八，現(xiàn)在要賣出去已在兩萬以上了。楊惠芳嚇了一跳，這才趕緊把它收起來。
　　
　　6　武都夜話
　　
　　這一下楊惠芳心里就像倒翻了五味瓶，心里七上八下什么味都有了。她怎么也想不透，沈大夫跟自己非親非故的，干嘛送自己這么貴重的禮物?她是憐憫我?這么多災(zāi)民都值得他憐憫，為什么對我例外?她是喜歡小毛丫?他喜歡小毛丫不假，可也不會拿一兩萬的東西隨隨便便往小毛孩脖子上掛啊?她想來想去，心里就肯定那個沈大夫是什么地方搞錯了，或許是他家里有兩個鎖片他拿錯了?或許是買的時候店家搞錯了。反正一句話：她不能接受這樣貴重的東西，飛機到成都后就拿到銀行里去證實一下，如果真的是真金，值一兩萬，就無論如何要還給人家。
　　到了成都她真的去干這事了，銀行的人以為她是拿它來換錢的，就立刻要付給她一萬八千八百塊錢，這說明飛機上那個見多識廣的企業(yè)家沒有看錯。楊惠芳找了個借口把金鎖片收回來了，走出銀行時，她滿腦子想的就是怎么把金鎖片還給人家。
　　回到蟠龍村，村里人家家都住在漂亮的活動板房里，村里也給母女倆留了一小間。安頓下來后，她抱了小毛丫就去看張支書了。老人走路還不是很方便，可看上去精神很好。楊惠芳心里藏不住事，她把自己想還金鎖片的事跟老支書說了。張支書說：“好辦，到北川來的那支醫(yī)療隊還在，聽說醫(yī)療隊的隊長章大林醫(yī)生就是杭州廣慈醫(yī)院的副院長，過兩天醫(yī)療隊就要撤回去了，你還不趕快去托章隊長把東西給沈大夫捎回去?現(xiàn)在醫(yī)療隊就在武都鑲上，北川的名鎮(zhèn)武都離蟠龍村也就十來里路，就不知道還有沒有車?”
　　楊惠芳把小毛丫托付給張家阿婆，就到了村外的公路上去攔車，不過現(xiàn)在的車子還沒有恢復(fù)正常，她心急，等了一會等不到車，就撒開腳丫子大步朝武都趕了。等她到了武都，那一排排的活動板房里早已亮起百家燈火了。
　　她找到了掛著醫(yī)療隊牌子的那排板房，并且很快找到了章隊長。那是一個五十來歲、慈眉善目的長者。章隊長聽她自報家門，她說她是剛從杭州廣慈醫(yī)院養(yǎng)傷回來，叫楊惠芳，就立刻把她請進了活動板屋，還請她坐，遞給她一杯水。
　　章隊長指指手邊的手機，說他剛跟沈從汶醫(yī)生通過電話。沈從汶可以說是他的學(xué)生，是他手把手，把沈從汶從一個醫(yī)大畢業(yè)的毛頭小伙子培養(yǎng)成有正高職稱的棟梁。他們師生倆可以說是無話不談。現(xiàn)在還三天兩頭通電話。剛才沈大夫還說，他只恨自己沒能在醫(yī)療隊里多干些日子。他要我要是遇到蟠龍村一個叫楊惠芳的大嫂，一定要我再仔細查查你的肝。不瞞你說，本人浪得虛名，混充杭州數(shù)得著的肝病專家。今天你既然來了，就不要走，明天在我撤離之前，再為你的肝復(fù)查一下……
　　這一下楊惠芳急了，她急忙打斷章大夫的話，說她不是來復(fù)查什么肝的，她只是來請章隊長給沈大夫捎回去一件十分貴重的東西……說著，她把那個精致的盒子掏出來了。可是，還沒等她說話，章大夫卻笑了。他說：“剛才在電話里，沈大夫也提過這事，他是真心把它送給你們母女的。他說，要是送錢，你肯定不會收。她說你們剛剛遭災(zāi)，家里急等用錢，要修房子，以后小毛丫還要讀書……而這真金的奧運紀(jì)念品隨時隨地可以換成錢，放著還能升值。再說，那天小毛丫正好剛滿周歲……”
　　這一下，楊惠芳兩只眼睛瞪得像銅鈴，她說沈醫(yī)生怎么知道那天小毛丫過周歲?連她這個做母親的都不知道小毛丫的生日……再說，她跟沈醫(yī)生非親非故的……
　　章大夫又笑了，他指著金鎖片上那行字，說：“你們不是做著同一個夢嗎?再說，作為孩子的生身之父，他能不知道孩子的生日?”
　　楊惠芳呼地一下站了起來，可她又被章隊長按下了。大災(zāi)之后已經(jīng)開始恢復(fù)活力的川北之野的夜里很靜很靜，一個從醫(yī)三十多年的長者，開始他艱難的敘述。是的，他最親近的學(xué)生這幾個月的遭遇即使對于他這個局外人，也是銘心刻骨、也是痛徹肺腑的。可是，再難，電要把它說出來……
　　
　　7　這個晚上有兩個人如臥針毯
　　
　　這天，沈大夫接到百花洲敬老院院長的一個電話，說后天，敬老院里正好有車來杭州，她的老母親聽說了，就一定要跟車進城。老人說，她孫女兒一周歲了，她雖然看不見，但她一定要來聽聽孫女銀鈴般的笑聲，聽聽她學(xué)走路時那把“長命富貴”鎖的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簦褜O女兒從頭摸到腳。另外，她還要跟她的最貼心兒媳婦奚美蘭好好說說話。她們這對婆媳是世界上最好的婆媳，老人想她啊!
　　這一下沈從汶慘了!
　　原來，這兩年，作為一個醫(yī)生，他已經(jīng)看出來，上了年紀(jì)的老母親心臟不是很好，他怕老母親受刺激，所以家里這幾個月的遭遇他一直瞞著母親。現(xiàn)在媽媽要來了，這事又怎么瞞得過去?可是，又不能不瞞著她老人家，她要是知道孫女兒被人販子偷走，為了找回女兒，奚美蘭命喪汶川大地震，她老人家怎么經(jīng)受得了這一切?
　　這個晚上，躺在他那張寬敞的雙人床上，沈從汶?yún)s如臥針毯。
　　在遙遠的四川蟠龍村的活動板房里，有一個叫楊惠芳的女人也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了。當(dāng)心直口快的章隊長告訴她一切，她并沒有留在那兒復(fù)查什么肝，她自認自己有一副好心肝。所以她連夜趕回來了。因為她知道她的小毛丫離開她的懷抱晚上就睡不好，所以她連夜去敲開張家的門，到阿婆那里抱回了小毛丫，心里一塊石頭才落了地。可現(xiàn)在，小毛丫已經(jīng)在她的懷里甜甜地睡著了，而她卻兩只眼睛睜得像銅鈴。她沒有想到懷里這個才一周歲零幾天的小女孩會有這樣一個身世，她會有這個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和媽媽。
　　當(dāng)杭州的沈從汶索性坐到電腦前，打開一個專門算命的網(wǎng)站，輸進了他的小金鎖的生辰八字……這個專門以唯物辯證法來學(xué)醫(yī)的人第一次求助于那一套唯心的東西時，四川的那個女人沒有驚動她的女兒，也悄悄地下了床，她開始收拾細軟……
　　天終于亮了，這天沈從汶休息，他可以不去醫(yī)院。他到了隔壁房間里，開始收拾那張母親睡的單人床。他已經(jīng)想好了，明天媽媽來了，他要生平第一次跟老媽媽撒個謊，他要跟媽媽說，奚美蘭參加了醫(yī)院里組織的抗震救災(zāi)醫(yī)療隊，她人還在四川災(zāi)區(qū)呢，媽媽是唐山人，她當(dāng)然能理解抗震救災(zāi)的重要性。而小金鎖，在她媽媽去四川的時候，則一直由她東天目山下那個村子里的外婆帶著。到了下午，為了迎接媽媽，該買的東西買了，該整理的東西都整理了，沈從汶望著這一切，自認為所有的一切就跟他編造的那個謊言一樣天衣無縫時，他才累得坐了下來。
　　就在這時候，響起了門鈴聲。
　　
　　8　讓我來代替美蘭大嫂吧
　　
　　門打開了，沈從汶簡直就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門外就站著抱著小毛丫，噢，該叫小金鎖的楊惠芳。這得益于現(xiàn)代化的交通：從成都飛到杭州，比從杭州機場進杭州城區(qū)還省事。
　　“怎么，不歡迎我們嗎?”楊惠芳嫣然一笑，“剛才去醫(yī)院找你時，才知道你今天休息，我還知道你老媽明天要來看孫女兒了，看來我把小毛丫給你送回來還正是時候……”
　　手足無措的沈從汶趕緊把母女倆讓了進來。小金鎖今天打扮得花枝招展，胸前掛著兩把鎖，那個金鎖片看來是到門口時她媽媽才加上去的。因為是長途旅行，又抱小孩又扛包，她媽媽的頭發(fā)有點亂，她一坐下就用手當(dāng)梳子，稍微理了理。
　　“真沒想到，真的沒有想到你會來……”沈從汶激動得變成結(jié)巴了，“坐、坐吧，我去燒晚飯……”
　　“你這個人，真是的，我能不能在你這里吃晚飯還說不定哩。你什么也別說了，章隊長已經(jīng)把你的事原原本本告訴我了。剛才在你們醫(yī)院里，也碰到楊根仙大姐了。昨天敬老院院長給你打電話時，楊大姐不是也在場嗎?老人家明天只怕不光是來聽孫女兒笑聲的，她不是還想跟兒媳婦談?wù)勌靻?不知道你讓不讓我來代替她老人家的兒媳婦奚美蘭?不瞞你，讀書的時候，我就夢想當(dāng)演員，我在學(xué)習(xí)各種口音說話方面很有點天分，今天晚上突擊學(xué)幾句奚美蘭大嫂的日常用話我自信過得了關(guān)。當(dāng)然，做老人家的兒媳婦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但是，我會像奚美蘭大嫂一樣，甚至比大嫂更孝敬她老人家。老婆婆叫我美蘭，我會不假思索地答應(yīng)，我甚至可以去派出所申請正式改名為奚美蘭……”
　　在這番連珠炮般的進攻之下，沒有一點思想準(zhǔn)備的沈從汶張口結(jié)舌一句話也說不出了。對面，楊惠芳望著他棱角分明的臉，她把昨晚深思熟慮之后的那番話和盤托出來了：
　　“當(dāng)然，這是我一廂情愿的想法，你如果覺得我不配，也沒關(guān)系，我可以當(dāng)你們家的保姆，我不要你的工資，就給你帶孩子，因為，因為我離不開小毛丫了……你不是說過，我們有同一個夢想，我們不都在夢想小毛丫能茁壯成長嗎?我一直在想，如果小毛丫喜歡唱歌，我們就把她培養(yǎng)成第二個宋祖英；如果她喜歡跳舞，我們就把她培養(yǎng)成第二個楊麗萍；如果她喜歡女承父業(yè)當(dāng)醫(yī)生，我們就把她培養(yǎng)成第二個林巧稚……”
　　真沒有想到這個川妹子口才這么好。望著她神采飛揚的臉，沈從汶終于緩過神來了。不過，他講話還有點結(jié)巴：
　　“這不是做夢吧?我會有這么好的福分?”
　　“你當(dāng)然有，你應(yīng)該有，因為我終于明白，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你有著一顆金子般的心，能認識你、能跟著你，能跟你一起來帶女兒，是我最大的福分!”
　　沈從汶張開他的雙手來接女兒了。在把女兒送過去時，楊惠芳干脆把自己也投進了男人懷抱。于是，一家三人緊緊地抱在了一起。這就使得小毛丫胸前兩個鎖片發(fā)出了一陣叮叮當(dāng)當(dāng)悅耳的聲音。
　　“噢，對了，從明天起，我們不能叫她小毛丫，要叫她金鎖了，我媽可一直叫她金鎖的……”沈從汶想起這件十分重要的事，他就把它說出來了。
　　楊惠芳托起那片金鎖，她這才流出一臉幸福的淚水：
　　“是啊，就叫金鎖，金鎖好，它成就了我們這一家三日的緣分，金鎖緣……”
　　“不，該叫雙鎖緣!”沈從汶糾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