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州縣城不大,方圓不過百里,但名聲卻不可小覷。為什么?光州人的字畫裝裱技術(shù)名揚四海!在光州,滿城皆是字畫裝裱店,裝裱高手遍地可尋。
光州城里最具盛名的裝裱店叫“劉家老鋪”,掌柜的喚作劉世昌,行內(nèi)的人都尊稱其“裱王”。劉家自明代做起裝裱生意,傳世至今已歷經(jīng)數(shù)代。
劉世昌“裱王”的稱號也不是憑空自來,那是袁大總統(tǒng)親口“御封”的。
兩年前的臘月初八,天飄著零碎的雪花。天色漸晚,劉世昌吩咐店伙計早點關(guān)門歇業(yè)。一輛氣派的黑色轎車就在這時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劉家老鋪“正門口,一個錦衣華服的公子哥徑直走進店內(nèi)。公子哥拿出一幅米芾寫的中堂,開口道:“小小光州城我轉(zhuǎn)遍了,沒人敢接我這個活。倒是有人推薦我到你這來問問。掌柜的要能把我這幅字給裱好了,我愿出一千大洋做賞錢。”
好家伙,“一千大洋”這幾個字把一旁立著的兩個店伙計震得一驚。劉世昌接過中堂,小心地平放在工作臺上,同樣是一驚:這幅米芾寫的中堂由于保管不善,長期受潮受壓,已經(jīng)粘結(jié)在一起,活脫脫一個玉米面餅子!
他端詳良久,深深沉思。足足一刻鐘,吐出幾個字:“五天后來取貨!”
那少爺自己走了,卻留下了一個隨從在劉家住下。劉世昌知道,這是對他不放心,怕他在裝裱過程中做手腳換去這幅名貴的中堂。
五天后,少爺?shù)暮谵I車如約而來。一進“劉家老鋪”愣是給驚得呆在那里。那幅米芾寫的中堂整潔如新地掛在店內(nèi)!少爺再細看那字硬是看不出一點一絲的粘接痕跡。神了!
要不是有人在這監(jiān)看,確定沒有調(diào)包,打死他也不會相信這就是他拿來的那幅。
半月后,那少爺又來到了“劉家老鋪”,隨車送來一塊金漆大匾,上書兩字:裱王。再看那匾上落款竟是當(dāng)時的袁大總統(tǒng)的名諱。看劉世昌一時被驚得呆若木雞,那少爺才說出了身份:項城袁家人,大總統(tǒng)的堂侄。那裱過的中堂現(xiàn)就掛在總統(tǒng)府呢。
時光如梭,轉(zhuǎn)眼又過數(shù)年。這一年,一件震驚中外的大事在河北遵化的馬蘭峪發(fā)生了:軍閥孫殿英炸開了慈禧老佛爺?shù)膶嬃辍O殿英是個粗人,只知道要墓內(nèi)的金銀財寶,對名人字畫不屑一顧,很快,大量的墨寶損失殆盡。消息傳到光州城,劉世昌左思右想了三天也做出了一個震驚全光州的決定,關(guān)門停業(yè)拋下一家老小,只身一人北上遵化。
劉世昌來到遵化,覓一旅館住下,第二天就打出了招牌:光州裱王,專裱字畫。原來,身處裝裱世家的劉世昌知道,大凡出土古字畫,如不清除內(nèi)含腐氣重新裝裱,那字畫就會像死人的尸體一樣慢慢腐蝕成一片粉末兒!劉家世代裱畫裝字,早就對古人的墨寶遺作情有獨鐘,現(xiàn)逢如此多的國寶出土,如不及時重裱,即將毀于一旦,一代裱王豈有坐視之理?
眼看一個星期過去了,竟沒一人上門求裱。劉世昌心中暗自焦急。到第八天,他咬咬牙又將門口的招牌下加了一行字:不收分文。然而狀況依舊。那時候,南京政府為掩人耳目,追查國寶的風(fēng)聲正是一陣緊過一陣,得到國寶字畫的人家哪敢輕易示人呢?
半月過去,劉世昌一件裱活也沒做成,心中氣餒之極,自嘆那出土國寶命運不濟,收拾了行李正欲打道回府,不想?yún)s節(jié)外生了枝。
那日半晌時分,劉世昌正在房內(nèi)閑坐等人來求裱,忽有店內(nèi)小二哥領(lǐng)進兩位彪悍的客人。來人直言快語,說是家中老爺有請,煩裱王相隨一趟。劉世昌一喜,以為是有大戶人家請他上門裝裱,忙帶齊了所用物件跟在那二人身后出了門。旅館門前早有三匹快馬等候,劉世昌只想是道遠,騎上其中一乘,策馬上路。
前面一人帶路,后面一人跟隨,劉世昌被夾在了中間。快馬卻向郊外的山路上跑去,劉世昌越走越覺得不對勁,三人早就進了山深林密之處,這哪像大戶人家住的地方?劉世昌停馬想問個究竟,此時卻已由不得他了,大漢面露兇相,只喝斥他廢話少說快些趕路。劉世昌心下一緊,明白過來,遇見了土匪。
這山中匪幫,大扛把子人送綽號“黃臉晁蓋”。其祖父曾是清末義和團的一員驍將,后義和團被剿,老將軍就帶著一幫舊部隱于此山,迫于生計,漸成匪眾。但老將軍謹記義和團“劫富濟貧”的宗旨,只與為富不仁者為難,從不騷擾貧困百姓。到了“黃臉晁蓋”這一代更是頗具綠林俠義之風(fēng),他處處行事效仿當(dāng)年的梁山,因其恰是一張黃臉,故而得此綽號。
進得山寨,見到大扛把子,劉世昌不明白土匪把他挾持來究竟是為了哪般事由,心里已是七上八下,如槌擊鼓,念想此次怕是兇多吉少,但求能保得一命。
“先生就是光州神裱?不遠上千里地來我遵化,打出招牌裝裱古字畫卻又不收分文倒為的是哪般?…‘黃臉晁蓋”開門見山,吐出的話語雖和氣,但卻透著威嚴的氣勢。
劉世昌陪著小心將出土的字畫如不重新裝裱易腐化的道理講了一遍,表明自己是愛惜古字畫,為搶救國寶而來。
“黃臉晁蓋”聽完未動聲色,他讓手下拿來一張白紙,隨手在上面亂畫了幾個不規(guī)則的圖案,然后雙手用力將它撕得粉碎放于身旁一桌上。旁觀眾人正猜測此為何意,卻聽:“先生自稱神裱,那就請把此紙片復(fù)為原狀吧!”
劉世昌雖心中大惑不解,不知禍福,但無奈身處此境不得不聽命。他取出隨身所帶需用物什,細心裝裱。不過是一盞茶的功夫,那張白紙便復(fù)原如初。
“黃臉晁蓋”接過復(fù)原好的白紙,看那上面所畫圖形竟拼對得分毫不差,再看白紙也是毫無拼接之痕,囫圇如新。
“絕,絕了。”
“黃臉晁蓋”一聲大喝,劉世昌驚得一個哆嗦。
“先生果然是名不虛傳的神裱!如此,我大可放心助先生一臂之力遂了你的心愿,也算我此生為天下人做了一件大善事!”
幾句話說得劉世昌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看著“黃臉晁蓋”傻愣愣地站在當(dāng)場。
“黃臉晁蓋”命手下給劉世昌看了座,這才道出請他來山寨的實情。
原來,半月前劉世昌一進遵化城就被“黃臉晁蓋”安插在城里的眼線納入了視線。大凡匪幫,對在自己地盤上做生意的外來人都要有一番偵察,以便確定能否“做上一票”。后來,眼線又探報劉世昌來此并不是為了錢財,憑一手裝裱絕活卻只是為了搶救出土的國寶。“黃臉晁蓋”本就極有俠義心腸,當(dāng)下就對劉世昌心生仰慕。一天前,眼線又報全遵化得了那出土字畫之人寧愿字畫爛在家里也不敢拿給劉世昌重新裝裱,劉世昌意欲打道回府了。“黃臉晁蓋”也深知保護那批出土字畫的重要性,當(dāng)即決定幫劉世昌一把,讓他能將那批字畫重新裝裱,使國寶能獲得新生。同時也算是為天下做了一件大好事。于是就差使手下請來了劉世昌。當(dāng)面驗過劉世昌的絕活,知其并不是沽名釣譽之人,“黃臉晁蓋”這才徹底地放了心。
劉世昌聽完,一顆懸著的心落在了肚里。他說:“在下先謝過大扛把子,只是還有一事心中不明,大扛把子有什么主意能把那些出土的字畫弄來讓我裱呢?”
“黃臉晁蓋”一陣豪爽地大笑:“先生只管放心去歇息幾日,待將字畫拿來山寨,那就有得先生忙的了。”說完,命手下將一頭霧水的劉世昌帶了下去。
第二天,全遵化城的商賈大戶,豪門旺族,名人名商,只要是富貴之家都收到了“黃臉晁蓋”的柬信,信中命各戶家中如有慈禧寢陵出土字畫的在三日內(nèi)備好,待山中派人來取去重新裝裱,裱后定如數(shù)歸還。如有物不交者,待查實必襲抄全家!
“黃臉晁蓋”從祖上至今已在遵化一帶為匪數(shù)十年,其威名早就令豪門富戶聞風(fēng)喪膽,別說是免費為其裱畫,裱好了還歸還,就是不還了,叫白送給他,誰還敢不送嗎?
三日后,慈禧寢陵出土的那批字畫基本都擺在了劉世昌的面前,劉世昌大喜過望。但這擺放于廳內(nèi)的數(shù)十幅稀世珍寶同時也引得山寨二當(dāng)家的心旌神搖。二當(dāng)家略識文墨,稍通歷史,他知道面前的這一堆糟紙片可是價值連城的東西。思索再三,他“嗵”的一下當(dāng)廳跪拜在了“黃臉晁蓋”的面前:
“大哥,如今亂世之秋,有槍有人就是爺。這些年兄弟們蝸居于此深山陋地著實吃了不少苦。現(xiàn)在有了這數(shù)十幅古字畫,我們何不用它向外國人換回一批精良武器,再招些人馬,拉起一支隊伍去山外打出一方自己的地盤。大哥做了亂世梟雄,弟兄們也都能沾上光,不枉了這些年的苦日子……”
“住口!”“黃臉晁蓋”手拍桌面立身而起。
“老二你也跟我多年了,怎能說出這般話語?賣了這些國寶,炎黃子孫要唾罵我世世代代,這是陷我于不仁;原本許諾將字畫裝裱好后歸還于原主的諾言也不能實現(xiàn),這是陷我于不義。如此不仁不義之事你怎么能說得出口!念你跟我多年,這次就不怪你了,以后再不許提。今日天色已晚,字畫全部收回庫房嚴加看管,明日一早交于劉先生處理。”
二當(dāng)家雖心有不甘,還想說什么,但見“黃臉晁蓋”滿面怒容,也只好暫且退下。
次日一早,“黃臉晁蓋”吩咐—個親信去庫房將字畫取來交于劉世昌。不一會,那親信卻一臉慌張地跑了回來說:“不好了,不好了,看庫房的兩個弟兄被殺,字畫被盜,所剩無幾!”
“黃臉晁蓋”忙率了劉世昌和眾人前去查看。果然,庫房外挺著兩具尸體,庫房內(nèi)只剩下幾幅殘破得比較厲害的字畫。山寨戒備森嚴,外人很難不動聲響地上來;兩個看管庫房的弟兄又死得無聲無息,這一切表明定是家賊下的黑手。“黃臉晁蓋”命全體弟兄集合,核對人數(shù),正是少了二當(dāng)家和他的一個跟隨嘍羅。
“黃臉晁蓋”痛心疾首,過了這么長時間,要追回二當(dāng)家已非常困難了。這當(dāng)兒,劉世昌卻是一臉輕松,他對著“黃臉晁蓋”一陣耳語,“黃臉晁蓋”漸漸面色轉(zhuǎn)晴,他立馬吩咐兩個親信各帶一隊人馬順兩條下山的路分頭追捕,并交代二人在疾行半個時辰后停馬四處搜索,定能捕到二當(dāng)家。那二人雖不明為何,只得匆匆領(lǐng)命而去。
一個時辰過后,其中一隊人馬果然將二當(dāng)家和那嘍羅五花大綁而回。據(jù)報,二人正是在離山寨半個時辰路程的道旁被捉的,被捉之時還在路旁酣睡著呢!眾匪都大惑不解,紛紛詢問“黃臉晁蓋”怎就有如此神算。“黃臉晁蓋”先當(dāng)眾對二當(dāng)家一通審問,二當(dāng)家承認是他殺了看守偷了字畫想自己去和外國人換武器另起山頭。“黃臉晁蓋”當(dāng)即就命人將二當(dāng)家拉出去斃了。隨后才向眾匪說出了秘密。
原來,劉世昌家世世代代與名貴字畫打交道,祖上早就傳有防盜之法,那就是將獨門秘制的迷藥粉撒放在字畫上,盜賊盜了字畫為方便逃遁必貼身收藏。那迷藥遇人體溫揮發(fā)出無味氣體,盜賊吸人體內(nèi)半個時辰左右定被迷翻在地。這樣,在離字畫被盜地半個時辰路程的地方就不難找到昏迷不醒的盜賊了。
字畫失而復(fù)得,“黃臉晁蓋”將它們?nèi)拷挥趧⑹啦屍溲b裱處理。劉世昌接過字畫對“黃臉晁蓋”深深一鞠道:“大扛把子您這是為我們炎黃子孫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呀,但要修裱這么多的字畫,在下還有一事相求!”
“先生但說無妨!”
“裝裱前必先除去這字畫中的腐氣,這就要將這字畫一一貼身放在活人身上帶上一個月,方能用活人的生命之氣除去紙內(nèi)潛藏的死亡氣息。這也是我家老祖研究多年的獨門秘技,事到如今依我個人之力是完不成這件事了,只好說出此法,還請您選些弟兄再助我一臂之力。”
山上弟兄眾多,“黃臉晁蓋”當(dāng)即選了若干照劉世昌所言一一辦好。
一月后,所有字畫腐氣悉數(shù)除盡。劉世昌選了后山一處干燥的山洞作為工作場地將字畫全部擺于洞內(nèi),備齊所需用品,一人進洞開始裝裱。每天除了吃飯,足不出洞。就這樣揭揭裱裱,三月后方全部完工。
完工那日,“黃臉晁蓋”聞訊前來祝賀,但見劉世昌已因過度操勞變得骨瘦如柴,陰氣滿面,形如餓鬼。
第二日,劉世昌無聲無息地死在自己的床上。“黃臉晁蓋”大為感動,率眾兄弟齊齊下跪為其磕了三個頭,并親自將劉世昌的遺體送回了光州,光州城老少無不為之動容,縣長親贈“絕世神裱”大匾給了劉家。
由此,絕世神裱的故事也在世上流傳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