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直嘍

　　新開業不久的四星級“龍源”賓館以每月4000元的高薪招聘一名男迎賓員，不僅招聘條件之寬令人稱奇：不問學歷，不管相貌，只要年滿16歲就行。擇取的方式更是讓人叫絕，竟然是通過公開比賽，看誰站的時間長。
　　一個迎賓員的月資竟高達4000且擇取的方式如此新奇，這在經濟尚欠發達的小城是從未發生過的事，因此，這個奇怪的招聘啟事一經晚報刊出，立刻激起了層層波瀾。人們紛紛猜測“龍源”賓館的用意何在，一時間此事成了街頭巷尾最熱議的話題。
　　這天傍晚，賣菜的于老漢早早便收了攤，在街頭買了一份晚報，又買了幾樣酒菜后，趕到城北的一條小巷內，敲響了一戶人家的門。
　　這是一戶只有三間舊瓦房的宅子，班駁的片片磚瓦昭示著歲月無情的滄桑。戶主姓尤，原本也是賣菜的，和于老漢很熟。老尤早年喪妻，好不容易把兒子尤義建拉扯成人，還沒來得及享福，一年多前就因勞累過度患上肝癌過世了。
　　于老漢叩門的時候，巷子里的路燈已經亮了，但尤義建尚在屋內睡“午覺”。大專畢業快半年了，他四處想找個體面的工作，卻回回碰壁，大公司嫌他的學歷低，小公司或者苦力活他又看不上眼。現在，他早沒了當初找工作時的那份豪情壯志，就知道成天埋怨社會不公，整日關門睡覺打發時光，把父親留下的那一點可憐的積蓄差不多都花光了。
　　于老漢進屋后，擺開酒菜，招呼尤義建坐下。尤義建肚子正餓得慌，有酒有菜的日子更是好久沒享受過了，因而他連老于為何事而來也顧不上問，只是道聲“于叔，謝謝了。”就端起杯子和于老漢對干起來。
　　幾杯酒下肚后，于老漢把晚報拿了過來，指著上面的招聘啟事對尤義建說：“大侄子，這次對你可是個機會啊！”
　　尤義建接過來，仔細地看了一遍，然后不屑一顧地說道：“于叔，你想得太簡單了，像這樣的好事，賓館能平白無故地面向社會招聘？這里面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純粹是作秀，愚弄善良的老百姓罷了！”
　　尤義建邊說邊干了杯酒，然后義憤填膺地訴說他這段日子以來找工作的酸甜苦辣，說到激動處，甚至用力地拍了下桌子，差點把酒瓶震翻了。
　　于老漢好像對尤義建的表現早有預料似的，他不急不慢地喝著酒，等到尤義建意猶未盡地說完，這才慢悠悠地開口道：“大侄子，你敢跟我打個賭嗎？”
　　尤義建一愣，懷疑耳朵聽錯了，不由自主地反問道：“打賭？打什么賭？”
　　“對，打賭！”于老漢說，“你不是不相信人家賓館是真的搞招聘嗎？那么我就跟你賭一次，如果我去報名參加競聘并且勝出的話，你今后就不要成天唉聲嘆氣的了，而要認真踏實地去找工作過日子，行嗎？”
　　這回完全聽清楚了，尤義建非但沒感到奇怪，反而哈哈大笑起來：“于叔，您喝多了吧？開這樣的玩笑一點也沒意思，就你這身板，能站上幾分鐘？”
　　“我像跟你開玩笑嗎？”于老漢一本正經地說，“你就說你敢不敢賭吧。”
　　尤義建非常認真地朝于老漢仔細地瞅了又瞅，見他滿臉嚴肅的神情，確實不像酒喝多了的樣子，不由得暗自發懵：這老爺子，葫蘆里到底要賣什么藥呢。轉念一想，管他賣什么藥，反正他百分之二百競聘不上，這賭我是贏定了，既然老爺子有這個興趣，我就陪他玩玩，逗他高興一下，也算對得起這頓酒了。
　　想到這里，他點點頭：“于叔，那我們說好了，要是你輸了，到時得再請我喝一頓。”
　　聞聽此言，于老漢竟像個年輕人似地擊了一下尤義建的手掌，興奮地說：“小子，你就等著到現場看我的好戲吧。”弄得尤義建哭笑不得：老爺子莫不是真的瘋了吧。
　　轉眼就到了比賽的日子。一大清早，聞訊趕來的人群把“龍源賓館”廣場擠得人山人海。廣場中央，像拳擊臺似的隔開了一塊空地。7點一到，隨著一陣震耳欲聾的禮炮響起，身著紅旗袍的司儀小姐登臺宣布比賽開始，100多名符合應聘條件的男“選手”身掛牌號依次入場，那架勢，絕不亞于任何一種大型運動會的運動員入場儀式。司儀竭盡全力地調動著氣氛，記者們的閃光燈“咔嚓咔嚓”，圍觀的群眾更是交頭接耳，整個現場比過年還熱鬧。
　　尤義建站在人群里觀望，雖說有一百多人參加競聘，但他還是一下子就辨認出了臺上的于老漢。原因很簡單，競聘者清一色的青壯年，于老漢夾在其中顯得格外惹眼。尤義建樂呵呵地瞧著，他要看于老漢如何敗下陣來，然后請他喝酒。
　　半個小時剛過，就有兩名“選手”支撐不住退出了競聘，引得現場一片噓聲。一小時……兩小時過去了，又有不少“選手”被淘汰了。可大大出乎尤義建意料的是，于老漢居然連腿都不曾抖一下，那樣子，好像再站上幾小時也毫不費吹灰之力。
　　難道老爺子真有什么特異功能？尤義建突然想起了于老漢和他打賭時那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心里不由直犯迷糊。于老漢的出色表現同樣引起了現場觀眾的好奇，大家本就是來看熱鬧的，難得見到一個老者出來“攪局”，不覺更加興奮，都高喊著為于老漢加起油來。
　　一晃又是近兩個小時，在眾人的吶喊助威聲中，撐不住勁的選手們終于一個個地退出了比賽，只剩下于老漢和另一個年輕人還在PK。雖說烈日炎炎，汗水順著臉頰直淌，但兩人都紋絲不動，好似兩尊雕塑。
　　這種局面，尤義建就連做夢也不曾想到。其實，臺下眾人中，還有一個人比尤義建更要傻眼，他就是坐在評委席上的“龍源”賓館總經理賈斯文。臺上的年輕人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外甥小胡。小胡從武警部隊退役后賦閑在家，賈總有心讓其到自己的賓館工作，又怕手下員工不服氣，便想出了這么個“一石二鳥”的妙計。一來，小胡在部隊練就了“站崗”的好本領，競聘這個崗位十拿九穩；二來可以借此機會給賓館做個很好的廣告。可誰知現在卻半途殺出個老“程咬金”來，弄得他心里沒了個底。
　　又過了一會兒，小胡的腿忽然哆嗦了一下，賈總的心也跟著抖了一下。再看于老漢，依然堅如磐石。賈總緊張起來，不會出現意外吧？他的擔心沒隔多久終于變成了現實，苦苦支撐了大半天的小胡再也堅持不下去了，撲通一聲，竟坐在了臺上。
　　圍觀的群眾頓時像炸開了鍋，紛紛交頭接耳，一邊猜測于老漢的來歷，一邊譏笑著這次競聘的結果。賈總立即起身朝身邊的辦公室馬主任使了個眼色，馬主任心領神會，迅速地奔到臺中央，擋住了涌過來的記者：“請大家稍等片刻，這位老同志站了好半天，身體肯定吃不消，待他休息一會兒再接受采訪！”說著，不由分說地拉著于老漢就朝總經理室走去。
　　已經早一步到了總經理室的賈斯文見馬主任把于老漢帶了進來，慌忙關上門，招呼于老漢坐下，又給沏了一杯茶后，這才故作鎮定地說：“老同志，我們想跟您商量個事。”
　　于老漢喝了一口茶，沒有做聲，只是點點頭，長時間的站立讓他呼吸急促，有些喘不過氣來。
　　“您能不能……”賈斯文的語氣不夠流暢，“能不能主動讓出這次機會。”愣了一下，他緊接著補充道：“當然，我們會給你一定補償的，五千塊錢，怎么樣？”
　　于老漢連頭都沒抬，仍舊自顧自地喝著茶。
　　“按說，我們是應該和您簽合同的，”賈斯文解釋道，“可您畢竟這么大歲數了，說句您不愛聽的話，就您這形象站在賓館門口，不知情的客人瞅著心里會很別扭的，肯定以為我們賓館窮困潦倒招不著人，這會對我們的生意造成很大的影響。”說到這里，他故意頓了頓，加重語氣道，“再者說了，我們的招聘啟事里講的非常清楚，聘用人員試用期為一個月，到時我們照樣可以解雇你，您只能領取一個月的工資！”
　　這次，于老漢終于放下了手中的茶杯，但卻搖搖了頭。賈斯文見狀，連忙又說道：“給您六千……”
　　“我不是那個意思，”于老漢打斷了他的話頭，“你總得讓我喘口氣再說話吧。其實，不用你說，我也正準備把這次機會讓出來，而且不要一分錢補償。”
　　賈斯文和馬主任同時懵了，異口同聲道：“為什么？”
　　“你們先幫我把這個人找進來。”于老漢請馬主任打尤義建的手機，然后說道：“待會兒，我會詳細解釋這件事的。”
　　此刻，尤義建正傻站在外面發呆呢。他百思也不得其解，老爺子怎么能夠贏下這場比賽的。接到馬主任的電話，他三步并作兩步地跑到了總經理室。
　　見到尤義建，于老漢笑了：“大侄子，愿賭服輸，你可要兌現你說過的話呀！”
　　還沒等尤義建回話，于老漢又把右腿擼起老高，面向三人說道：“你們一定都很奇怪，一個糟老頭子怎么能站那么長時間吧，訣竅在這兒呢。”
　　高高卷起的褲腳下，露出的是一截青黝發黑的腿。
　　在三人詫異的目光注視下，于老漢說出了事情的原委。他原本是軋花廠的一名擋車工，二十年前，因為機器事故失去了整條右腿，后來組織上不僅出錢為他安裝了假肢，還給他安排了一份相對清閑的工作。十年前，單位倒閉了，他也下崗了，但他沒有再去麻煩組織，而是靠自己上街賣菜養家糊口。
　　“我從沒對別人講過自己的事，”于老漢說，“這次參加競聘也并非想謀得這份職業，只是想讓小尤知道，不論誰，不管現在身處何種境地，哪怕他殘疾了，只要意志堅強，挺直了腰板做人，都不會被餓死！”
　　說到這里，他向賈斯文做了個抱歉的手勢：“我是靠假肢的支撐才勝出的，有舞弊的嫌疑，這對最后倒下去的那個年輕人很不公平，合同你們本就應該和他簽，我哪有什么資格談價錢啊，只要賈總不怪罪我就好啦。”
　　賈斯文臉紅得像什么似的，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兩個星期后，在城北的一塊建筑工地上，巨大的塔吊下面，尤義建和工友們一起打著號子，奮力地搬運著鋼鐵建材。烈日炎炎，陽光把一群人的影子拉得筆直筆直。
　　（責編/朱近插圖/楊宏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