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上午的狂賭之后,本指望大贏一筆的慶福卻把二十塊大洋輸了個精光,像做了場惡夢似的走出賭場后經冷風一吹他做出一個決定:自殺!要知道這錢可是求爹爹拜奶奶叩頭作揖才借來的,媳婦是讓他到集鎮上買頭耕牛以及給娘抓藥的,現在大洋全沒了他還有臉回去嗎?
慶福一步一步走到鎮子外的小山腳下,瞅準了一棵歪脖子樹后用麻繩打了個扣,拿塊石頭墊了腳,正要把頭伸進繩扣,腳底下有人說話了:“我說,你年紀輕輕的,怎么這么想不開啊?說說看,說不定我能幫你一把哩。”
慶福冷不丁嚇了一跳,低頭一看,是獨手老叫花一邊叼著個旱煙鍋一邊在說話。這老叫花不知是哪兒人,也不知何時來到這兒,就在小山腳下搭了個狗窩大小的窩棚,每天靠到鎮上要飯度日子,左手從來抄在口袋里不讓人看,平日里慶福沒少接濟他。
慶福便窩著一泡眼淚把前后經過說了,老叫花一聽噴出一口濃煙說:“不就是二十塊大洋嗎?小事一樁,我這就幫你再贏回來。可我總不能赤手空拳地去賭吧?看過釣魚嗎?釣魚前無一例外總得先撒點香噴噴的引子,我說你家里還有錢嗎?”
慶福一咬牙,說:“我娘還有十塊大洋,可那是她老人家的棺材本,萬一你再給我輸了,我可是死無葬身之地了。”
老叫花一樂,說:“要是我輸了你先一刀砍了我成不成?可這還不夠,對了,你媳婦可有什么首飾之類的玩意?”
慶福眼都紅了,喘著粗氣說:“有兩只金釵,那是她娘家陪嫁的東西,我們日子過得那么苦都沒舍得賣掉,要是輸了……”
老叫花一擺手,不容置疑地說:“輸什么輸啊,拜托你說點喜慶話好不好?現在你就回家,想辦法把你娘的大洋和你媳婦的首飾拿來!”
到了這地步慶福還能有什么辦法啊,不過是一個“偷”字,當下回到家趁老娘和媳婦不注意偷了大洋和金釵交給了老叫花。
兩人當即來到鎮上進了賭場,慶福一指其中一場桌子上正“嘩嘩”洗著麻將的當頭一人說:“這就是贏我大洋的主兒,錐子。”
老叫花睜開細線似的老眼定睛一看,只見那錐子光頭锃亮得似浸了桐油的葫蘆,一雙眼睛倒像自個一樣細小,可毒得像鷹眼一樣,十根手指不像個莊戶人家的那樣粗壯,而是像十根焦黃的竹枝一樣細長有力,洗牌抓牌時靈敏如蛇。老叫花對慶福小聲說:“你輸給他一點也不冤,現在你呆在一旁不出聲,看我的。”
老叫花當下走過去,看了錐子他們打了兩把牌后嘆息道:“嗨,今天我算是白來了,想不到這么大的一個鎮子,竟然沒有一個會打牌的!”
這話聲音不大,剛剛好被錐子他們聽到,四人一聽手就不動了,然后錐子射進兩道毒蛇一樣的光來,一瞅是個老叫花,他也不發火,說:“這是從哪個臭茅坑爬出來的蛆?這地兒也數著你瞎噴噴?”
老叫花從破兜里拿出白花花的十塊大洋“叮叮叮”地在手掌心擺弄著,嘴里卻繼續遺憾:“可惜啊,我這十塊大洋竟無用武之地!”
錐子的小眼一下子睜大了,他做夢也想不到這破衣爛衫的叫花子竟然掏出這么多的大洋來,當下一努嘴,他對家的一個人便站了起來,然后錐子對老叫花說:“我說爺們,別光賣嘴啊,有本事坐下來耍耍?”
只見老叫花一屁股大刀金馬地坐下,大模大樣地說:“那就耍耍唄。”他這一坐下不要緊,躲在一旁的慶福這心一下子就凜起來了,暗暗求財神爺保佑。
老叫花左手依舊抄在口袋里,只用右手洗牌、打牌,錐子一看老叫花的手法心里不免暗暗吃驚,雖說僅有一只手卻比人家兩只手還老練,瞧那樣兒沒有十年八年功夫達不到這境界,不過,跟自個相比也高不到哪兒去。
果不出錐子所料,一忽兒的功夫老叫花就和了兩把,面前錢立馬堆成了小山,老叫花兩眼都樂得瞇成了一道細縫,一旁的慶福更是喜得心花怒放,就在這時聽到錐子“啪”的一巴掌狠狠抽在自個的肥臉上,嘴里還直嚷:“天還沒熱,哪里來的蚊子?”隨即又趁勢用右手摸摸頭,食指不經意地輕叩了光頭兩下。
錯眼間只見幾個閑人漫不經心地圍攏過來,老叫花身后也站了一個,個個默不作聲地看著他們打牌,牌場上可是不能出聲的。
四人再戰,誰知這回風水陡轉,老叫花一敗再敗,明明就要和的牌了,他要的是一張別人四不靠的閑牌,可就是沒人打出來,錐子卻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不住地和牌。俗話說旁觀者清,擠在人堆里的慶福覺得這風水轉得奇怪,左看右看之下忽然看出一點苗頭了:這里面有鬼,那站在老叫花身后的人在看了老叫花的牌后竟又是做手勢又是擠眉弄眼的,顯然在發出信號,盡管慶福不知道那些信號是什么意思,可錐子一定懂,難怪自個上午會輸,不輸才怪哩!
慶福想提醒老叫花,可一看站在身后的那些人個個膀大腰圓面目猙獰的樣子,知道一個個絕不是善類,惹不得,可不提醒的話老叫花還蒙在鼓里哩,怎么辦?就在慶福心急火燎的時候,老叫花卻已把十塊大洋全輸光了。
老叫花面紅耳赤,鼻尖汗都下來了,嘴里嘟嚷道:“還指望贏點錢買只燒雞吃吃哩,這下好,連根雞毛也吃不到了——可我偏就不信這個邪,”說著用力一拍桌子,拿開手,慶福偷他媳婦的兩只金釵耀人眼目。
慶福叫苦不迭,怎么偏偏就信了這個死要飯的話?現在自個是銼骨揚灰都不為過了,這時忽聽得錐子發出一聲尖叫,原來他又和了一把大牌,那兩只金釵不用說到了他的手中。老叫花這下徹底輸光了,慶福此刻只有一個念頭:一等出去先往死里砸老叫花一頓,然后立即尋死。
再看老叫花臉像白紙一樣,從懷里掏出黑黝黝的旱煙鍋連打了幾次火也沒點著,他那右手早就抖得像篩子一樣了,嘴里不住地嘆氣,說:“完了、完了,這下沒心思想了,全輸光了,”說著站起身要走,卻聽得錐子一聲冷哼,說:“攪了局就想走?沒那么容易。”
老叫花一聽雙手一攤,哭喪著臉說:“我說,我已輸光了,你還想怎么著?總不能讓我光屁股出去吧?”
錐子那細長的眼睛里射出異樣的光來,伸出一根手指像蛇信子一樣定定地指著,說:“那倒不至于——你不是還有一樣寶貝嗎?”
眾人還沒看明白,卻見老叫花像見了鬼似的滿臉驚慌之色,又忙不迭地把那根旱煙鍋往懷里收,說:“我哪有什么寶貝,我走了,等有大洋再來玩,”原來錐子的手指指的正是老叫花的煙鍋。
錐子一揮手,早有人把老叫花死死摁住,又從懷里掏出那根旱煙鍋來,早有識貨的人失聲驚呼:“這是金子做的!”
有人不信,拿到眼前仔細一瞧,再用牙一咬,先聞到一股成年累積下來的焦油味直沖鼻子,卻顧不得了,口里只是大叫:“真是金子做的!”
錐子得意地一笑,說:“我一打眼就瞧出來了,還想玩滑頭,牌場上的規矩大伙都是知道的,既然攪了局,除了一個褲衩就非得玩到底!”
慶福也吃驚不小,同時心里竟有一種報復似的快感:死叫花子,你讓我破了財,你也不得好過!
老叫花這回真的是魂都沒了,可憐巴巴地看看四周,個個兇神惡煞的樣子,他知道這一劫是躲不過去了,當下對著那根金煙鍋說:“老伙計,看來這回得分手了,可我有一個條件,就是只打一牌,你們中任何一個和了,三人贏我一人的,這根金煙鍋就是你們的,隨便你們怎么分;要是我不小心和了,我一人贏你們三家,我要的也不多,一人十塊大洋,再有那兩根金釵,怎么樣?敢不敢?”
眾目睽睽之下錐子三人哪能忍受得了這話,再說他們是穩贏不輸,當下狂笑道:“好,就聽你的。”
于是四人再洗牌,這回慶福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他看見老叫花伸出了左手,然后明白老叫花為什么一直把左手藏在口袋里了——那左手只有一根大拇指,其余四指全都齊唰唰地斷了,那樣子說不出的怪異、可怖!
可那根拇指卻無比的靈活,洗牌、碼牌,竟沒有絲毫阻滯的樣子,像條靈蛇似的,這回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老叫花把牌抓回來只飛快地瞄了一眼后竟一呼啦全反扣在桌子上,這一下他身后的眼線全成了睜眼瞎!
牌一張張地抓著、一張張地打著,老叫花每抓一張牌總是看也不看立即反扣下來,然后想也不想再打出一張去,煙霧一陣陣上升,這時候他還有心情抽上一鍋煙。慶福的一顆心早就提到了嗓子眼,后背全濕了,雙手神經質地直抖,錐子卻差點兒揚頭大笑了,因為此時只差一張九索就和了,他當即神不知鬼不覺地手抹光頭發出了信號,他的下家立即心領神會,他手中正好有一張九索。
輪到下家打牌了,他故意慢吞吞地打出九索,一邊嘰咕道:“這張九索總不能有人要吧?”話音剛落錐子發出一聲歡呼:“哈哈,我偏要!”說著“嘩啦”一聲翻開牌,和了!
眾人齊刷刷一聲驚呼,慶福一下子癱了下來,就在這時耳朵里聽到一個不急不慢的聲音:“錐子,我是你的上家,該先讓我和吧?”
說話的是老叫花,沒有人看到他的牌,所以身后的眼線沒法發出信號—只見老叫花翻開牌,赫然是清一色一條龍只差一張九索!他是錐子的對家,所以錐子下家打出的牌該先讓老叫花吃。
錐子再兇狠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亂了賭場的規矩,要知道賭場老板更不好惹,老板若坐視賭場亂了規矩以后誰還來賭?所以老叫花穩穩當當地收到大洋三十塊和那兩根金釵,然后美美地抽起旱煙來。原來老叫花先狂輸只是為了吊起錐子的胃口!癱在地上的慶福忽然捂著臉無聲地痛痛快快地哭了起來,老叫花贏的東西正好是他輸的東西,他算是從鬼門關走了一趟回頭了。
錐子直愣愣地坐著,頭上汗直冒,又是心疼那大洋、金釵和金煙鍋,又是覺得這臉丟大了,卻又發作不得,半晌終于回過神來,猛地一拍桌子,指著老叫花喝道:“你裝神弄鬼的到底是誰?”
老叫花吐出一口煙,點點頭說:“算你有眼光,好,我告訴你——你聽說過六指神賭這個名號嗎?”
錐子等眾人一聽簡直不敢相信自個的耳朵,只要是打過牌的人誰沒聽說過六指神賭?據說那六指神賭左手生來六指,天生就是個打牌的料子,三歲就認得牌,五歲開始打牌,七歲打遍四鄉八里無敵手,十一歲那年闖蕩江湖專以賭博為生,贏得的錢財用船裝,到成年時更是富可敵國,可是不知怎的一夜之間散盡家產失了蹤影,再也沒有人見過他,有人說他因為太過精明遭了天譴,讓老天爺給收了。
這么說眼前這蓬頭垢面的老叫花就是他?錐子放聲大笑起來,說:“我說你唬誰啊?那六指神賭是左手天生六指,而不是像你一共才六指,你到底是誰?若不說出真名號來,甭想走出這鎮子!”
卻見老叫花直勾勾地盯著他的左手看,神情復雜極了,然后嘶啞著嗓子一字一句地說:“那年,當我賭了五天五夜把一個大財主的萬貫家產包括所有的莊園贏來后回到家時,卻發現我唯一的才七歲的兒子不見了,原來兒子五天不見我想我,便獨自一人找我,結果一個失足從橋上掉下河……淹死了,我當即剁了左手那多余的一指,并發誓永不再賭;當我聽說輸光了家產的財主服毒自殺,然后一家老少因為沒錢度日沒處安身相繼自殺后我又剁了小指來懲罰我自己;可是,正如人家所說,我天生就是賭博的胚子,不久我好了傷疤忘了疼又賭了起來,可是我老娘來找我了,原來我老婆被山上的土匪綁了票,土匪知道我錢來之不義,所以單單看中了我,限我一個時辰之內送上贖金。贖金本不是問題,可我走不開,“救場如救火”的規矩想必各位都知道,那輸紅了眼的賭家對我說,我要是走了他立即殺了我,于是我只好賭,當我使盡全身解數贏了他全部家產得以脫身后趕到山上,卻發現正好過了約定時間,我只看到我老婆身首異處,那鮮紅的血汪了一地,可憐我老婆跟了我后是聚少離多……然后我剁了無名指。”
老叫花好像講著身外之事,面無表情聲音平淡,可慶福和眾人不知怎的聽得毛骨悚然,如此慘烈之極的事在當事人口中竟娓娓道來,可以想見老叫花一顆心早已死絕。
這時老叫花又說:“可是,賭徒從來就不是人,他們的話又哪里算得了數?不久我又故態復萌賭了起來,當我那次賭了七天七夜回到家后,推開門,卻發現白發蒼蒼的老娘睡在坑上一動不動,原來老娘老寒腿發作不能下床,結果七天七夜滴水未進,活活餓死了……我當即拿了刀剁了中指和食指。”
老叫花此時聲音微顫:“到這時我發現我真的家產無數,可這世上恨我的人也無數,親人、朋友卻一個也沒有,我發現自個就像個孤魂野鬼一樣,活著一點生趣也沒有了,于是散盡家產來到了這里……可我偏不死,要死還不容易,一根繩子就足夠了,可我偏留著我這條賤命,我要時時刻刻地想著我的愛兒、嬌妻、我的老娘,要永永遠遠折磨自己,讓自個時時刻刻受那萬箭穿心似的痛苦!”
慶福一個字一個字地聽在耳里,老叫花又說:“可笑有些人啊,還像我當年一樣癡迷不醒哩!”老叫花說到這里慢慢站起身來,眾人驚訝地發現老叫花片刻之間好像蒼老了十歲,背都彎到了地,眼見他一步步挪出賭場,一股從未有過的寒意忽然從慶福和每個人的心底直升上來。
(責編/鄧亦敏插圖/魏忠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