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南京!》(以下簡稱《南京》)公映前的這一個月,采訪到導演陸川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他幾乎在媒體采訪與剪輯試映之間連軸轉著。準確地說,他這四年都幾乎都是這樣連軸轉著。
初次見到陸川是在《南京》剪輯完成后,一個小范圍的內部試映上。他在電影開場前匆匆走進片場,只言片語地對大家說了幾句話,握了握手,而后找了個人少的地方坐了下來,有點不知所措地擺弄著手機,電影放到中途又起身悄悄離去,那會兒電影正慢慢步入高潮,臺下混雜著抽泣和嘆息。
試映完,觀眾們給了兩次掌聲,他站起來,欲言又止,最終只重重地說了聲“謝謝”,壓低帽檐,快步走出了放映廳。面對這個用四年心血養大的“孩子”,他顯然是有些抑制不住緊張和激動的情緒。

這不是一個給大家答案的電影
“你為什么要拍這樣一個題材的電影”,這個問題已經被人拎出來問了陸川無數次,人人皆知這是個不好觸碰的題材,敏感、沉重。他說他其實也說不清楚,只能歸結為本能,本能地對這個題材感興趣,本能地想表達。
寫劇本的時候,陸川曾一度想把《南京》拍成“一個男人(中國軍官陸劍雄)在大屠殺中的逃離和救贖,有點像《肖申克的救贖》”,把這個人物與日本軍人角川一起作為主線貫穿。
然而最終在拍攝的現場,劇本被改得面目全非。陸川說,“現場才是檢驗劇本的唯一真理,到了現場你就發現你寫得不對,這些人做不了這件事,或者這事不可能發生在這個現場,馬上就得改。”
到了現場才發現,與周遭環境相比,飾演陸劍雄的帥氣的劉燁顯得很突兀,陸川一邊試圖往下拉他的形象,讓他融入環境的質感中去,一邊心里直打鼓,“這樣一個帥氣的小伙子能不能從屠殺的刑場上存活下來,能不能躲過那么多次拉網式的搜查。”最終他尊重了現場給他的直覺:這個誓死守衛南京城的年輕軍官在彈盡糧絕之際被日本兵生擒,死在了刑場。
于是日本軍人角川成了貫穿全戲的眼睛,這成了這個敏感題材影片中令人側目的大膽嘗試。有人給他提意見:陸川我要質問你,為什么你要用日本人來貫穿劇情?他答:“我們都吃過羊肉串,不能說串羊肉的竹簽比羊肉重要,誰貫穿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吃到了什么。”
這個線索式的角色最終也成了影片的亮點。看完試映,王朔說,“日本人這條線太好了,我沒想到會有這條線。這條線是決定這部戲的藝術價值的地方,而且你把它撐起來了。”在中國眾多抗日題材的影片中,大概也只有《南京》把戰爭中日本軍人作為主體,部分地從他們的視角去呈現了戰爭對人的扭曲與傷害。
“當你輕視或者歪曲你的對手的時候,你就是把自己的歷史歪曲了,所以首先要正視你的對手,再現還原他們,我不是在這個電影中給大家一個答案,我想讓大家看到一些真實的東西,然后結論自己去做。”
“我被這個戲全部控制了”
《南京》的整個色調是黑白的,這也成了陸川過去四年中生活的基調。
從寫劇本到拍片,壓抑的情緒一直在彌漫,“我被這個戲全部控制了,拍的時候,你的笑容在臉上存留的時間是很短暫的,笑笑就過去了。工作方式也是死磕法,幾乎把自己變成一個強迫癥,強迫所有人去死磕這個質感,每個細節的考據考究,一件衣服多少個針腳;一個領章到底什么樣子,尺寸、占的比例,與圖片反復地比對,再現、高仿真地復制,然后放在人身上;找群眾演員演日本人,研究那時候日本人的身體結構是什么樣的,大概的平均身高是多少……”

在現場的布置和道具的制作上,導演陸川的苛求幾乎到了“變態”的地步。他們琢磨日本軍隊的火器射出后形成的煙的大小,中國軍隊的火器炸出的煙霧的形狀,噴射的塊狀拋射物,在泥地上沙地上的效果,等等。
為了還原真實的歷史場景,劇組還有專門的導演組來研究“中槍倒地”的效果,在籌備的現場,常年都一塊軟墊,每天“砰”的一聲槍響,有人應聲倒地,場景拍下來讓他過目;他自己也搜集大量的殺戮的資料和記錄片,研究胸口、頭部、腿部中槍都是怎么倒地……“每天研究這些,你就覺得心里其實挺受傷的,”陸川說,現在再提這些都覺得惡心。
幾個月的的準備,大量的膠片,大量的試拍,大屠殺時的南京城終于在現場得以重現。
中國人民抗日戰爭紀念館的李宗遠副館長在看完影片后對他說,“陸川,你把屠殺再現得太逼真了,這是我們沒有想到的。”于是陸川和劇組的人商議,把電影拍攝中關于屠殺的原始膠片剪成短片贈給紀念館,作為教育之用。
“現場給我的刺激太大了,你能看到我們把現場做得多么逼真,我經常在現場用手機拍張照片,給一些學者發過去,他們會驚呼,‘你又發現了新的歷史照片’,其實那是我們再現的現場。”陸川說。
采訪的間隙,飾演陸劍雄的劉燁加入了我們的談話,回憶起拍攝的情景,他感嘆不已,“感覺現場就真是那個世界了,每天心里面特別難受。平時沒事,一塊出去吃飯聊天都沒事,一到現場上千個演員都穿上劇組服裝了,現場見不到現代人的衣服,日本兵拿著刺刀,說著日語,那時心里就會咯噔一下,真的感到絕望。”
正是這些付諸心血、逼近真實的道具和現場,讓陸川和演員們一起回到了1937-1938年的南京城。很多次,他在拍攝機器的鏡頭后面禁不住默默流淚。
最終走出了這個生死之城
拍攝伊始,很多人擔心年輕的陸川能不能“吃住”這么一個敏感而厚重的題材,僅僅還原和再現戰爭和屠殺場面,顯然無法打動人,也無法傳達更深的意義。
看過影片后會發現,這種擔憂在影片行進至小半的時候就已被打消。
當長鏡頭追隨著陸劍雄帶著未成年的士兵小豆子,緩緩地穿過城門,步入刑場,目光掠過日本兵呆滯的臉龐時,戰爭的宏大議題已經悄悄退隱,個體被放大,影片突然松弛了下來,反而在敘事上顯得更加有力。越往后,陸川想要呈現戰爭中“被忽略的真正的個人史”的愿望被觀者感知得越明顯。
一張張鮮活的面孔注定會被長久地記住:倔強的妓女小江,關鍵時刻舉起了柔弱而堅強的手;斯文和藹的唐先生,曾為保全家人出賣同胞,卻又在最后關頭選擇赴死;會唱戲的漂亮的唐家小姨子;在戰爭中心靈被扭曲的角川……
戰爭和災難不再是一組冰冷的數字和紀念碑,而成了可以觸摸的生命的轉瞬即逝與無常。
影片結尾,角川在一片荒草中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重獲新生的小豆子拿著蒲公英,奔跑在荒野中,淚水盛滿在綻放的笑臉上。
“在《南京》里,你可以看到我的成長。影片最后,當角川滾下那個荒草坡的時候,我突然明白電影跟生命的關系了,它是關于人性、信仰或者甚至都不是這么具體的東西。”
“最終我們走出了這個生死之城。它像一個影子一樣矗立在地平線上,但是我們走出來了。我們能通過它觸摸更大的主題,這是這個電影更深的意義所在:它讓你審視當下的問題和我們的未來。”他說。
導演及影片介紹:
陸川1998年畢業于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38歲開始拍攝電影作品,迄今有三部電影作品問世。2002年電影處女作《尋槍》受邀參展第55屆戛納電影節,2004年第二部作品《可可西里》獲東京國際電影節評委會大獎,臺灣金馬電影獎最佳影片獎等國內外各種獎項。《南京!南京!》是他拍攝的第三部電影。
《南京!南京!》籌備到殺青共歷時4年。影片在南京大屠殺的歷史背景下,通過駐守南京城的中國軍官陸劍雄、歸國女教師姜淑云、日本軍官角川、拉貝助理唐先生一家的經歷,講述了戰爭對人的摧殘和毀滅。導演陸川透過鏡頭再現并重新審視了70年前那場慘絕人寰的戰爭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