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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巡

2009-12-29 00:00:00
上海文學 2009年1期


  一
  
  鎮球第一次見到鶴子時才十七歲。那是在1975年底,他被所在的工廠派到轄區派出所,充當治安聯防隊員。他干得不壞,很快成了一名骨干隊員,沒多久還被提拔為一個三人小分隊的隊長,負責城西地段的夜間治安。在鎮球的朋友和鄰居印象里,他那段時間變得沉默寡言,一身神秘的氣息,而且很難看到他的蹤影。事實上,鎮球白天基本上都在家里睡覺,睡得很沉很沉。天黑下去了,他才醒來。晚上八點他準時來到派出所,先是和值班民警、聯防隊員打一小時康樂棋,然后他會坐到值勤室里練鋼筆字。他沒有臨摹字帖,而是隨便拿張印刷品抄寫一下(比如報紙、滅鼠須知、通緝令等)。午夜時分,他帶著小分隊出更,在城西一帶縱橫交錯的巷陌中巡邏,一直到啟明星升起時才收隊。
  這一夜,鎮球和聯防隊員圣時、天祿手臂上套著聯防隊紅袖章,在賣糖巷中巡邏著。這條巷子聽名字就知道在舊社會是個做生意的地方,派出所的指導員曾吩咐他們巡邏時要多加注意。鎮球在黑漆漆的巷子里選中了一座高門大院,要潛入內部仔細巡查。高門大院的大門鎖有點復雜,鎮球試了三把萬能鑰匙才把門打開了。乍進這大院,鎮球有點暗自驚訝。院子異常空闊,在灰暗微明的天空下,天井里的石板地面泛著白光。院子的中央放置了許多黑蓬蓬的盆栽植物,還隱隱露出發亮的花朵。從鎮球所站的門臺洞里,延伸出兩條天牛觸角似的長走廊,依次排開間間廂房。盡管鎮球已是黑夜里的獵手,還是無法看清這院子究竟有多深。鎮球想:這種大院戶籍雜亂,夜間少不了有違禁的事。他向圣時、天祿耳語了幾句,三人兵分兩路,向院子內部深入。
  鎮球獨自居右巡查。他貼著門戶,閉著眼睛捕捉著屋內細微的聲音,根據下意識的提示慢慢前行。他能感覺到,在一間間黑咕隆咚貌似沉睡的屋子里,其實不斷發生著事情。里面的人在黑暗中竊喜、憂傷、恐懼、妒嫉、猜疑。忽而氣喘吁吁做愛,忽兒又咬牙切齒廝打……他想著這些,腦子里疊加著派出所檔案室里發黃的居民戶籍底冊,那也是院子里的人居住的地方,他們的靈魂住在那里。鎮球一間間屋子巡視過去,憑直覺能感知屋里的人是平和或者是兇險的。而且在他的大腦視網膜上,會很直觀地出現屋內床上或者地鋪上雜亂交錯的人的肢體和器官(這種幻覺十幾年后他在畢加索的畫里奇怪地找到印證)。
  走廊已到盡頭,現在驟然拐入黑沉沉的宅院內部。至此,鎮球什么也沒發現。他繼續深入,穿過了黑暗的過道,眼前又有了模糊的光線。這時他已置身于后院的另一個天井。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天井,圓形的,周邊圍著封閉的花墻。天井內空空蕩蕩,沒有花木,沒有假山石,沒有金魚缸,只有一棵銀杏樹長在靠左的內側。鎮球的視線被這棵樹吸引。沒有風,碩大的樹冠紋絲不動,但是在樹冠的中間,有一塊樹葉發出奇怪的光暈。鎮球移動了一下位置,那一片光暈也隨之移動,始終和他保持同一對角線。鎮球好生驚詫,于是走到樹背后。原來,這棵樹后面的圍墻上方露著一截木樓,亮光是從木樓的窗戶里放出的。
  “嘿,這屋里的人要遇上一點麻煩了。”鎮球想著,心里不知為何襲上一陣苦悶。
  亮著燈光的窗戶緊閉著,氣窗以下的部位拉了一層花布的窗簾。眼下,這棵高大的銀杏樹正好可以利用。鎮球爬到了樹上,踩著一枝樹椏,從沒有遮著窗簾的氣窗里看清了房間里的局部。
  屋內坐著三個人(就他暫時所見)。一個老太太、一個年輕的男人、一個年輕的女人,圍著一張桌子在玩撲克牌。老太太只能看到側面,她戴著老花眼鏡,全身裹在一件黑色的厚毛線衣里,兩只枯瘦的手神經質地交替數著手中的牌。那個男人的位置正好面對著窗戶,所以能看見正面。這個人身材肯定很魁梧,滿頭濃黑的卷發,下巴長著胡茬子。他身上穿的是一件褪了色的紅色衛生衣,背上披了件軍綠大衣,大衣的里子像是綿羊皮的。看這男人的模樣和衣著,不像是個亞熱帶氣候里長大的本地人,說他是個東北人還差不多。不過他打牌的樣子倒是十分的文氣,是小心翼翼將牌擺到了桌上,似乎怕驚了老太太似的。那年輕的女人緊接著出了一張牌。她坐在男人的右側,是個豐滿動人的姑娘。她穿著緊身的毛線衣,胸部突出,圓圓的臉緋紅緋紅的。她這會兒身上一定很溫暖。
  現在一局牌已經結束。老太太開始洗牌。她的功夫極為純熟,手指如磁石一樣能將散亂的牌吸附過來。其余兩個人一動不動,出神地注視老太太枯瘦的手指間漂亮的彈動著的紙牌。從鎮球開始窺視起,這三901b2e43babae4a93c74471bdaa163f927c4748d69653eff9d6f1897e2b633ab個人一直保持著同一個坐姿、同一個表情,異常專注、寧靜地對付著牌局。
  由于牌局的表面不設賭注,引起了鎮球更大的興趣。他從來沒有見過在這樣一個寒冷的殘夜,會有人能這般超然物外聚精會神玩一盤沒有賭注的撲克牌局。為了揭開這個迷,鎮球開始分析屋內三個人的關系。比較可以肯定的是老太太和那姑娘是母女。那男人的身份是個疑問。鎮球透過夜間的空氣和氣窗的玻璃緊緊盯住他看,再次認定這是個外鄉人。他不可能是老太太的兒子,也就不可能是那姑娘的兄弟,唯一的可能是她的丈夫或未婚夫。可假定是這樣,他為什么深更半夜還呆在丈母娘家里呢?還有一種解釋他可能是倒插門的入贅婿,可鎮球并沒有發現窗戶上貼著什么紅雙喜之類的痕跡,而且就他所見房間里面的板壁糊的是舊報紙,本地習俗做新房的屋子里糊的應是白紙。還有一個最大的疑點:這個年輕的本地姑娘怎么會和這個看起來像東北人的男人發生這樣的關系呢?
  鎮球在樹上苦苦思索著,深深為屋內的情景所迷惑。假如可能,他倒是非常愿意變成一個精靈進入屋里,為牌局湊一腳,與他們三人一起玩這局令人費解的紙牌游戲。但這個時候,鎮球看見屋里的人突然受了驚動,三只頭頸一下子直了起來,轉向了房門。幾乎在同時,鎮球聽見屋內傳出一陣突襲而來的敲門聲。鎮球也吃了一驚,使勁抓住了樹枝。緊接著又響起第二陣敲門聲,并有人大聲命令開門。原來是圣時和天祿。他們從左路包抄過來,也發現了目標并且得手了。鎮球松了一口氣。現在他看到屋里三個人都站了起來,好像很驚恐地看著被敲打的門。那個男人似乎做了一個勇敢的姿態,立即被那年輕的姑娘推到了一邊,并從鎮球的視線中消失了。于是鎮球趕緊從樹上下來,快步跑回了院子。
  當鎮球通過一條走廊踩著咯吱作響的木頭樓梯上樓找到這個房間時,門已經打開。屋里有四個人:老太太、年輕的女人、圣時、天祿。外鄉男人不見了。鎮球站在門邊的燈影里,一聲不響打量著房間。他發現:這個年輕的姑娘不安地看了他一眼,對他的到來似乎特別地戒備。
  “小兄弟,我們真的不知道政府不許百姓夜間打撲克牌。早知道的話,我們就下象棋了。”老太太笑吟吟地說。她還坐在她先前坐的那個位置,面前散落著零亂的紙牌,上面壓著她的老花眼鏡。
  “是這樣的,同志,我媽媽夜里老是失眠,所以要我陪她打一會兒撲克牌。我們真的不是在賭博。你們說,哪有媽媽和女兒賭錢的呢?”年輕的女人接上她母親的話說著。她的語氣溫順多了,或許是為了彌補母親不合時宜的幽默,她讓自己的笑容盡量嫵媚動人。這期間,她又迅速地瞥了鎮球一眼。
  這個女人挺機靈,迷人,有點像阿慶嫂。圣時、天祿快要被迷住了。鎮球思忖著。她把那個男人藏起來了,她為什么要這樣做呢?現在,鎮球能夠把在銀杏樹上看到的那一部分場景和現場的全景拼接在一起了。首先,他注意到在這間屋子的里面,還有一個套間。兩個房間相隔著一個圓洞門,圓洞門上掛著一幅用葫蘆子串成的珠簾,基本上擋不住視線。套間里沒有點燈,只能半明半暗看見一只床角。那男人必是藏于其中了吧?鎮球的嘴角掛著一絲輕微的冷笑,他的目光和那年輕的女人又接觸了一下。牌局所在的外間相當擁擠,靠墻的地方有一張單人木床,上面鋪著足夠溫暖的被褥,還有一個亮得耀眼的白銅暖水壺壓在上面。打牌的紅木方桌位于單人床斜對角,邊上共有三張雕花的木圓凳。老太太和女兒各坐了一張,圣時坐在那個隱藏起來的男人坐過的位置上,看樣子他坐得挺舒服的。
  
  “那么,你們能不能把身邊的錢交出來,這是我們的慣例。”圣時說。他總算是還記得慣例。
  “我們沒有賭博,所以也沒有錢。你們看!”老太太的手插進了外衣口袋,往外一拉,兩只兜兜像黑色的耳朵翻出來。叮當一聲,有一枚五分的硬幣掉到了地上。“瞧,就五分錢,不過以前我倒是有過不少錢。”
  “老實點,要是這樣,你們明天早上就得將撲克牌穿成一串掛在脖子上,在派出所門口示眾兩小時。”天祿說。
  “你們真要這么干?”老太太似乎很吃驚地看著天祿,“你們要多少錢?我這兒還有五塊錢,本來想過年時買一只老鴨子燉著吃的,現在就貢獻出來了,這樣總好了吧?”老太太說著撩起衣襟,在褲腰頭摸索著,想把那五塊錢掏出來。
  “把錢收起來。過年時你照樣可以吃燉鴨子的。”鎮球在燈影下突然插上話來。他看到老太太立即投來贊許的目光,但使他心動的是她女兒顯得愈加不安了。她為什么這么緊張?那個男人藏在哪兒啦?
  “你叫什么名字?”鎮球問她。
  “陳茶鶴。”
  “叫她鶴子。”老太太愉快地插上了一句。
  鎮球感覺中立即有一只潔白的仙鶴迎著如雨的金色陽光飛去。他想起的是小時候用紙折成的一只紙鶴。他平靜地望著陳茶鶴(或者叫鶴子),她的坐姿很端正,雙手放在膝上,似乎想掩飾一下身體的線條。可是由于她的身體略微發胖而且穿著緊身的毛線衣褲,線條反而更加明顯。鎮球接著問:“你們家就兩口人?”
  “不!就我孤老婆子一個人。”老太太似乎對鎮球大有好感,又搶過了話頭,“我女兒戶口在黑龍江建設兵團。她生了病,回來了,可戶口還沒遷回來。我正要到派出所辦這事呢。聽說這事很難辦,小兄弟,你能幫這個忙嗎?”
  原來她是個從北方病退回來的知青。鎮球心里有一種恍然大悟的感覺。這么說那個隱藏起來的男人的確是個北方的大狗熊了?她是個走過很遠的路的知青,東北一定是個很有意思的地方吧?她還是個姑娘嗎?不,她一定是個婦人了。她是在這個套間里成了婦人的嗎?鎮球側過身再次打量套間里露出一角的床,隱隱看見淺色的床單上有很多暗紅色的斑點。這時,叫鶴子的姑娘進入他的視線,站到了套間的圓洞門口。她的身體很像一只光潔的白瓷大花瓶。
  “里面的屋子是你住的嗎?”鎮球說,他的嗓子有點沙啞,好像被什么堵住了喉嚨。
  “是的,我睡在里間。”她的目光迎著鎮球的眼睛,使得他的心里陣陣發麻。
  “我敢說,我要是想進里屋看一看,你一定會很不高興。”
  “房間里還沒整理過,亂七八糟的,實在不好意思請你進去。”
  鎮球靠近她,低聲,幾乎是耳語一樣對她說:“我要是一定要進去呢?”
  她仰起頭,對著鎮球高懸的臉。她的眼睛睜得過大,放著異樣的光彩,“我知道你不會這樣做的。”鎮球感到從她身上散發出的熱烘烘的氣味包圍著他。她突然做了一個像對待家里人一樣的動作,伸手撫平鎮球身上藍色勞保棉大衣的衣領,并低聲絮語著:“你不會這樣做的,是嗎?”鎮球俯視她兩片鮮紅而濕潤的嘴唇,從她身體上散發出的女人氣味越來越濃,緊緊裹住他尚且是童貞的身體。但是,他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什么地方不對勁呢?突然他記起了自己是在執行夜巡的任務,而她則在保護那個隱藏著的北方男人。頓時,鎮球從魔障中掙脫了出來。
  “我必須進去檢查,這是我的責任。”
  說著,他的肩膀一甩,沖開鶴子的阻攔,進入了套間。他立即產生了一種進入魔術箱似的感覺。屋內空空蕩蕩,四周是糊著報紙的板壁。有一張小書桌和一張床,床單上印有小朵的玫瑰花圖案(不是紅色的斑漬),有一個鋪著毛巾的枕頭。那個北方的男人沒有在這里,他失蹤了。
  
  二
  
  有關這一夜的經歷,就像是一枚木楔子深深打入了鎮球的心頭。在最初的一周里,他經常感到煩躁不安。他無法確定那個北方的男人是真實存在還是自己當時的幻覺,到后來,他甚至覺得那個迷宮一樣的院子、黑暗中的花卉、曲折的走廊還有他在銀杏樹上看到的神秘牌局都是他某個白日里的夢境。但是,只要想到鶴子,想到她站在那套間圓洞門前如陶瓷花瓶一樣的身體,他就會產生非常現實的痛苦。這件事成了他內心的一個傷口、一個獨自忍受的秘密。有很多次,他產生了強烈的欲望想要重新進入賣糖巷那座深宅大院,證實這一切到底是幻象還是真實。但他心里有一種說不清楚的力量抗拒他這么做。過了一些時候,他的心情慢慢好了起來,似乎從這個事件中解脫了出來。
  鎮球再次見到那個叫陳茶鶴的女子是在一個多月之后,地點在甌江電影院。當時,各個電影院正在上映極其轟動的羅馬尼亞故事片《多瑙河之波》,觀眾奇多,而且情緒特別沖動。為了加強電影院的治安力量,鎮球的小分隊被調撥了過來。對于聯防隊員來說,在電影院執勤是個美差使,不僅可免費看電影,而且還有點小特權,偶爾可以把沒有票的熟人帶入場。一天夜晚,因為在各影院之間跑片的人自行車爆了胎,電影膠片晚到了二十多分鐘,場內的電影才放到三分之二,下一場的觀眾已齊壓壓地站滿了電影院門口,把本來不很寬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鎮球如臨大敵把守在門口,他知道人群中集中了城內好些惹是生非的無賴潑皮,他們是專門來看電影里的托瑪大叔和女人睡覺的。在鎮球的小分隊到來之前的一個夜晚曾發生過這樣一件事:一個姑娘要退掉一張電影票,結果被爭著要票的人團團圍住。無數雙手伸進去要搶那張票,大多數的手乘機在那姑娘身上亂摸。幾個潑皮趁亂撕開她的衣服,沒幾下讓她成了光雞一個。眼下,人群中動這樣心思的爺們可還不少呢。
  場外的人越積越多,并時常有小小的騷動。鎮球愈加精神緊張,注視著人群的動向。就這時他看見了不遠處的一個賣橄欖茴香豆的小攤子旁邊,站著鶴子和她的母親。老太太頭發梳得油光發亮,身上還是穿著那件黑毛衣,在夜色中左顧右盼。鶴子穿了一件水紅色的棉罩衣,脖子上圍著圍巾。從賣橄欖的小攤上那盞煤油風燈發出的檸檬黃色的燈光,照得她紅噴噴的臉龐分外柔和。她的手里有個折成三角形的小紙筒,賣橄欖的人正用一個竹夾子往紙筒里夾腌制過的青皮橄欖。
  就這樣一次的驀然一瞥,對鎮球來說意義非凡。霎那間,他感到夜色呈現出一種粉紅色,上千只仙鶴光芒四射飛了過來。他的心怦怦跳著,他該是眼看著鶴群在夜色中一閃而過呢?還是要緊緊地追隨著不放?
  他靈魂出竅看著她們。此時電影已終場,看完電影的觀眾從邊門排泄出來,等得急不可耐的下一場觀眾便向電影院入口處涌來。鎮球還沒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就被人潮推擠到了緊閉的鐵欄門前。他連忙從腰里抽出五節手電筒,在挨近他的幾個家伙頭上砸出幾個青包,想把人群往后趕。然而他胳膊所及之外的人群繼續往前涌,把他緊緊壓在鐵欄門上,無法動彈。上千人的力量通過互相疊在一起的身體作用于他的身上,頓時他覺得自己如一只被鼠夾夾住的老鼠,眼球欲奪眶而出,五臟六腑往喉嚨上涌。我要被壓死了嗎?他恐懼地想,死死看著黑壓壓的人群。他再次看到了鶴子和她的母親。她們的臉龐顯得模模糊糊了,像兩朵黑色的花。他沒看見那個穿軍綠大衣的北方男人,這讓他感到欣慰。也許他并不存在,只是我的一種幻覺。鶴子只是一個和母親在一起的病退女知青,我可真想和她說話,我應該怎么和她說話呢……
  要不是在場內執勤的圣時、天祿及時趕來打開鐵門救下了他,鎮球今夜或許真的要躺在醫院里搶救了。現在,他除了喉嚨里還有濃重的銅腥味之外,身體基本已恢復了正常。電影已開始,大門落鎖,電影院內所有的人都落入了他的掌握之中。
  他站在場內右邊入口處的紫色天鵝絨遮光布幔前面,臉色陰沉,甚至有點猙獰。他的左右站著圣時、天祿。銀幕上,那只鐵駁船在托瑪中尉的駕駛下正順著多瑙河之波開航,船艙里一個睡在床上的女人從毯子里露出一只手臂。
  
  “拉幾個出來給點顏色,解解氣。”天祿說。
  “剛才擠壓你的那幾張臉孔你總還記得吧?”圣時說。
  “記不清了,人太多了。”鎮球說。他剛才見到鶴子而引起的激情還在心里洶涌著。鎮球想,本來他可以在檢票入場時和她們打個照面,她們一定會認出他來的。他會留意一下她們的座位,如果座位不好的話他就會去電影院主任那里搞兩個好座位給她們。這一回,他一定會很有禮貌地對待她們。可惜,這一切全讓那幫擠來擠去的無賴潑皮給攪了。
  鎮球撇下圣時、天祿,獨自在場內巡視著。他想著她那張紅撲撲的臉龐。她們肯定就坐在場內,可不知是坐在幾排幾號。他順著左側的通道一直走到銀幕跟前,轉過身,面對著黑乎乎的全場觀眾走回來。突然,場內爆出一陣樂不可支的哄笑。鎮球起先以為這是沖他而來的,扭頭一看才知是銀幕上的托瑪引起的。托瑪正摟著那個大胸的女人睡覺,有人來敲門,氣得他撿起皮靴扔了過去。盡管如此,鎮球還是因為笑聲感到惱怒。他推開五節手電筒的按鈕,雪白的光束便如一把長劍握在手中。他將電光長劍抬起,刺向一排還在大笑不已的人臉。電光照見的臉一律蒼白,先是呈現出痛苦的反應,眼睛猛一閉,接著便怒目圓睜,作憤怒之狀。鎮球打心里討厭這些故作姿態的臉孔。如果臉孔進一步作出反抗的形狀,他就會讓手電光束罩定在上面,直到臉孔的憤怒消失,變出恭順為止。鎮球就這樣一排排檢查過去,那些不知羞恥的男女們相疊在一起的大腿、伸進對方衣服里面的手,在遇到他電光照射時都抽筋一樣收回來。鎮球今天對這些流氓資產階級的下流行為無心打擊。要是往常,他會當場將他們喊出來,關在樓梯下的黑間里揍一頓,還得要他們寫一張公開的檢討書貼在電影院門外。現在他唯一關注的是:她們坐在哪里?到底有沒有入場?
  用不了多久,他看到了她們。他的手電光先照見了老太太。她對手電光毫不示弱,照樣興致勃勃盯著銀幕,看樣子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影響她的好興致。鎮球急劇移過電光,在關掉手電的一剎那,燈光已照亮了另外兩張臉:鶴子和那個北方男人!鎮球的手電馬上又亮了。他看到鶴子的頭斜靠在男人的肩膀上,兩人擱在扶手上的手絞在一起。鎮球的手電光停留在兩個人的臉上。鶴子的臉色蒼白極其不安,仿佛已感到災難臨頭,她的手更緊地握住那男的手。北方男人看上去倒是平靜,坦然地面對著燈光,似乎還向手執電筒站在黑暗中的對手點頭致意。
  這一刻的時間很短,不會超過兩秒鐘,但好像是一次漫長的對峙。鎮球最后還是熄滅了電筒,一動不動地站著。一種突襲而來的痛楚使他的全身幾乎麻木了。這個北方男人確實存在的!他是一只叢林的猛獸,有時會潛伏在密林,可是不會消失。眼下,隱藏的猛獸再次出現,而且落入了他的管轄之內。有一瞬間,鎮球想立即集合圣時、天祿把坐在鶴子身邊的北方男人當場拉出來查明身份,或者以“行為不軌”的名義羞辱他一頓。但是鎮球很快對這些方式失去興趣。心頭的痛楚逐漸消失,身體也恢復了知覺。鎮球清醒意識到那個北方男人也正在黑暗中研究著對手。他相信,在他們兩個人之間,很快還會有一次影響他一生的較量。
  
  三
  
  一頭黑卷毛的狗熊在這個明亮的花園里東奔西突,追著啃嚙一個球狀物體,那是他的腦 袋……鎮球猛然驚醒坐起,覺得頭痛欲裂。這會兒是白晝,他在家里睡覺,房間里的光線強得耀眼。鎮球想:看來那個北方男人已經先于我開始行動了,我還能等多久?
  鎮球在等待著機會,等待著刮“紅色臺風”。所謂“紅色臺風”是全市公安、民兵、聯防隊一起行動的夜間查戶口大搜捕。鎮球想起兩個月之前的那次“紅色臺風”時還激動不已。他跟隨派出所指導員午夜時去查一個有親戚在臺灣的地主成分人家。敲過門之后,里面的人沒有開門,但聽到有人的聲音亂作一團。鎮球又猛敲了幾下門,猛然聽得身邊響起巨響,伴隨著一道火光和火藥味。原來是指導員發火了,對著門用他那支勃郎寧手槍開了一槍。指導員原來是刑警隊的,一次開摩托車追犯人出事故,腦部受了重傷,后來脾氣變得很暴躁。那個晚上抓來了好些人,都是些沒有戶口和最近不太老實的“四類分子”,在派出所的天井里站成一排。指導員訓過話之后,把一個老頭叫出來,用掃帚棍痛打,打得那個老家伙在地上打滾。鎮球最近想起這件事特別興奮,他常常覺得揮動著掃帚棍抽人的是他,而在地上打滾的不是那個老地主,而是那個北方的男人。
  一天天過去,他越來越無法容忍北方男人繼續隱藏在黑暗中。可是下一次“紅色臺風”什么時候才會刮起誰也不知道。更令他頭疼的是,《多瑙河之波》的熱潮還沒過,又一部阿爾巴尼亞電影《寧死不屈》上演了。由于這個電影有女主角米拉換藥時露出胸罩的鏡頭,電影院繼續每天爆滿,他得留在這里執勤,從而不能像過去那樣帶隊夜巡了。
  在不久后的一個夜晚,最后一場電影已經落幕。鎮球和圣時、天祿去八仙橋吃了一碗豬臟米粉之后,執勤算是結束,三個人在十字路口分手了。鎮球獨自步行回家,在阡陌相連的深巷中,穿過黑夜還是黑夜。他已習慣了黑夜,還喜歡上了黑夜。黑夜使他能夠窺視到萬花筒一樣奇幻的景象,能深入觸摸別人的生活和隱私。但他愈往黑夜深處探究,愈覺得在無邊的黑夜中隱藏著巨大的秘密,那是他無法真正接觸到的……鎮球如一條魚游弋在黑暗的巷弄中,覺得周身舒暢,興奮不已。不知不覺,他背離了回家的方向,進入了賣糖巷。在那座門戶森嚴墻頭長著瓦王草的大宅院門口,他遲疑了片刻,想:這樣做是不是有違紀律?但是有一團迷人的火焰從腰肢間往上升,擴及全身。他掏出了萬能鑰匙,把門鎖打開了。
  現在,他又回到了白蒙蒙的天井里。經過天牛觸角一樣的走廊,穿過第二重門檐,便接近了鶴子家的屋子。他潛上了樓梯,無聲無息靠近門扉。他感覺到屋子里的燈光還亮著,而且還有人坐在燈下。他屏住呼吸貼著門傾聽。一會兒,他聽見了老太太清晰的聲音:“鶴子,我好像感覺到那個年輕人又來了,你去把門打開看看。”
  “好吧,我這就去。”鶴子應道。
  鎮球沒來得及反應,門一下子開了。燈光猛撲過來,刺得他眼睛都睜不開。他感到窘極了。
  “瞧!他果然來了。我說得沒錯。”老太太興奮不已看著鶴子,飛快地洗著手中一把撲克紙牌,手指靈活得像網兜里活蹦亂跳的河蝦。
  而這回鎮球感到鶴子的身上沒有一點熱氣,冷冷的像一具蠟人。她向后退了一步,從上到下打量了鎮球一眼,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屋里的情景跟上一回的相同,在懸于半空的白熾燈照射下,老太太和女兒對面而坐摸牌,一疊撲克牌在她們手中如孔雀開屏一樣分開。鎮球咳了一聲,喝道:“馬上把牌放下,上回我已經警告過,夜間不準打牌!”
  “不,上回你欺騙了我們。事實上政府禁止的是夜間打麻將,并沒禁止打撲克。我曾經到居委會查詢過治安條例。”老太太盯著手中的紙牌,顯得風趣橫生。她的眼睛從老花鏡上方的間隙瞅著女兒,說,“我要出一對黑桃6了,你有什么對子?”
  “我有一對梅花9。”鶴子微笑迎合著母親的興致。
  鎮球臉紅到了耳根,不知怎樣才能擺脫窘境。牌桌上,從老太太手指間飛出一張老K,那紙片上的國王沖著鎮球吹胡子瞪眼睛。鎮球開始惱火了,說:“我再說一遍,我是派出所聯防隊的,我是來查戶口的!”
  “知道,我已經領教過你兩次了。”老太太說。
  “你們家到底有幾口人?”
  “這個你心里很明白。”
  “我要看你們的戶口冊,把戶口冊拿出來。”
  “就擱在這里,我早準備好了。”
  鎮球看到,在老太太面前的一攤牌子下面,露著一本發黃的卷了邊的牛皮紙面的本子。鎮球有點苦惱,他要是去拿戶口本,必須貼近老太太身邊。可這樣,老太太那張興奮得發紅的臉就可以直接沖著他,還有老太太身上那條毛線衣發出的老人氣味也會讓他覺得惡心。但他已沒有選擇,只得硬著頭皮伸手去取戶口本。老太太突然尖叫一聲:“慢著!你應該戴上那只紅袖章,才有資格查我的戶口。這是政府的規定。”
  
  “好吧。我這就戴上。”鎮球悻悻說著,從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掏出紅袖章。袖章又臟又舊,上面的字和印章都看不清了。
  “今晚怎么只有你一個人呢?還有兩個小伙子呢?”老太太繼續盤問。
  “他們在樓下警戒。”
  “是嗎?要不要去把他們請上來坐坐,外面怪冷的。”
  這句話使得鎮球心驚肉跳,以至看戶口冊時神不守舍。她們怎么了?好像在演一場請君入甕的戲似的。我又是怎么了?為什么心跳不已?我有正當的理由進入這里,我不能讓一個身份可疑的藏匿者在我的轄區內逍遙自在,我相信他這回跑不掉了。可糟糕的是他又藏起來了。鎮球正想著,冷不丁聽到鶴子沖他說:“我沒有戶口。我的戶口還沒遷回,你要把我抓走嗎?”
  鎮球猛轉過頭來,面對著她。她的眼睛里充滿了輕蔑,上一回則滿是熱情。這一下,鎮球心里全亂了。他遲疑了一下,才說:“我不是來抓人的,我只是想見見藏在你們家里的那個男人。”鎮球心里覺得難過。他的表現越來越不老練了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今晚這屋子里唯一的男人就是你。”老太太說。
  “不!你們把他藏起來了。上一回,我沒有抓住他。但是幾天之前,在甌江電影院里,我親眼看見了他和你們坐在一起。”
  “當時你用手電筒照著我!你是個沒有教養的野孩子。”老太太臉色一下子兇殘起來,眼睛瞇成一條線,似乎還正面對著那刺目的手電筒光束。
  “你說錯了。你們家那個男人才是個沒有膽量的膽小鬼,一個藏在女人裙子底下的見不得人的家伙!”鎮球忍不住發火了。自從他當起聯防隊員之后,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抵抗。
  “一對丁鉤!我要贏了。”老太太怪叫一聲出了一手牌,興奮得全身發顫。
  “那么我要搜查了。”鎮球臉色發白,喊道。
  “請便,盡管你沒有搜查證。”
  鎮球已無路可退。他必須再次進入這個帶圓洞門的掛著葫蘆子珠簾的套間里面。上一回,鶴子站在珠簾的前面,用她豐滿而溫暖、陶瓷花瓶一樣的身體阻擋著鎮球進入里面。而今天,鶴子無動于衷地坐在桌前,沒有看鎮球一眼。鎮球在即將撩開珠簾的時候,突然之間感到空虛之極,那引誘他多日的神秘感頃刻間蕩然無存了。這種類似早泄的沮喪使他對北方男人的存在真實性再次產生了動搖。或者說,北方男人的存在與否已不再值得他的關心。現在剩下給他的,只是尷尬和疲憊。這個時候他不能后悔,應該盡快結束這件事,于是他一個箭步沖進了套間。立即,有一股凜冽的北風吹得他渾身哆嗦起來。凜冽的北風是從套間里面一扇敞開的木推窗的窗口吹進的(而上一回,鎮球沒有發現套間有窗門。他一定是把木推窗看成是板壁了)。床上的被褥疊得整整齊齊,那條有著紅色斑漬似圖案的舊床單已經換成一條白色的,小桌和地板擦洗得干干凈凈纖塵不染。鎮球想起動物園里囚禁猛獸的鐵籠。猛獸已經出逃,連一點痕跡和氣味都沒留下。鎮球走近木窗把頭伸出去,寒冷的風吹得他的頭發根根豎起。他看見了窗外有一個小陽臺,陽臺上也空空蕩蕩。現在他相信,他再也不會見到北方男人了。
  “現在,你可以走了。”從他背后,響起鶴子冰冷的聲音。
  鎮球緩緩轉過身,面對著鶴子。他的尚未成形的喉結滾動了幾下,聲音發澀地說:“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就會走。他已經走了,回北方了是嗎?”
  鶴子一聲不響,只是很失望地看著他的眼睛。
  屋子里變得異常寧靜。靜謐中,鎮球慢慢退去。退至門邊時,他聽到老太太最后的聲音:“你不能走!你趕走了我們的客人,我們的三人牌局也殘缺不全了。你得留下陪我們打牌!”老太太的聲音混濁不清,像是從肺葉間摩擦出來的。鎮球忽覺毛骨悚然。
  鶴子直著頭頸出神,好似在冥冥之中聆聽著什么。
  一副牌從老太太手里徐徐飄落,在桌上排成整齊的一行。一律是紅色,是一組紅心同花順子!
  
  選自《人民文學》2008年第11期
  責任編輯 徐則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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