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落的愛情與掙扎的自我

　　在俄羅斯文學(xué)史上，普希金被稱為“俄羅斯詩歌的太陽”，而阿赫瑪托娃則被稱為“俄羅斯詩歌的月亮”。這位女詩人以纖細(xì)入微的筆觸，將女性在愛情中幽微曲折的心理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將一串串優(yōu)美動人甚或凄婉的詩歌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更可貴的是，她的詩還包含了對愛情清醒冷靜的思考，承載了一種獨特的堅強與鮮明的自我意識，因此引得人們爭相傳頌。然而令人費解的是，她曾與藝術(shù)理論家布寧及其妻室同居生活了長達10年，這種生活方式的選擇是否與她對精神獨立的自我追求相抵牾呢？這個問題應(yīng)該怎樣理解才算恰當(dāng)呢？
　　在阿赫瑪托娃的詩中，抒情主人公多是因失去愛情而孤獨、冷落、絕望的女性，但詩人也塑造了一些更為可貴的形象，她們更多的是為保持自尊、自愛的女性人格而吟唱、呼喊。如“我被拋棄？簡直是胡編亂造——/難道我是小花還是信箋？/……”（《我把朋友送到前廳》）詩中，堅強的女主人公大膽地譴責(zé)了負(fù)心的情人對自己的遺棄，表明自己不是“小花”或“信箋”之類的物件，可以信手拈來，把玩一番后便隨手棄之不顧，她并不乞求廉價的憐憫，她要的是將自己看作人的那種尊重。她的另一首詩《我生活得像掛鐘里的布谷鳥》是寫彼得堡的冬天詩人閉門索居，伴著孤燈讀書寫詩的情景，詩作將內(nèi)心的寂寞和惆悵和盤托出，然而詩人并不認(rèn)為這種機械、單調(diào)的生活是自己應(yīng)該默默承受的，她大聲呼喊“只有仇敵，我才愿他有”。詩人更不想過一種無聊放蕩、自暴自棄的生活，這從詩作《這兒我們都是醉鬼和蕩婦》可以看出這樣不體面的生活方式只會使她備感空虛和哀愁。
　　然而她卻從1927年起（此時她與第二個丈夫什列依科還未辦理正式的離婚手續(xù)），開始在噴泉樓的布寧家定居。她住在布寧的辦公室，隔壁就住著布寧的妻子阿蓮斯。阿蓮斯是一位善于主持家務(wù)的精明的女人，有不錯的收入并為丈夫生有一女，她們與阿赫瑪托娃同在一張桌子上吃飯（但這并不代表她們之間沒有出現(xiàn)緊張的局面）。這種生活竟持續(xù)了十多年。對此，甚至阿赫瑪托娃的摯友也都對她頗有微詞，認(rèn)為這是有損詩人尊嚴(yán)的錯誤選擇。這樣的選擇確實難以為常人所接受，然而我們不能忽略俄羅斯的戀愛觀念和生活壓力，更重要的是當(dāng)時詩人坎坷的經(jīng)歷和絕望的心情。
　　首先，俄羅斯人推崇戀愛自由，對于兩性道德的觀念意識相對淡薄，在下層勞動者中往往傾向于建立“某種溫厚、某種優(yōu)雅的無憂無慮的關(guān)系”，兩性關(guān)系依雙方自愿，自然地存在，并被賦予一種輕松的色彩。在上層社會中，對于諸如男人擁有情婦這類的事情更是感到平淡無奇，習(xí)以為常。自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出版后，知識界對婚姻道德觀念有過激烈的爭論，許多作家都反對失去感情基礎(chǔ)的婚姻對追求幸福的束縛，而強調(diào)自由愛情的權(quán)利。同時在20世紀(jì)初的蘇聯(lián)，同在一個屋檐下，一個丈夫同兩個妻子生活在一起的家庭格局是不足為怪的。1920年俄共中央婦女部長柯倫泰就提出了“一杯水主義”，認(rèn)為在新政權(quán)下要滿足性欲和戀愛的需要，可以像喝一杯水那樣隨意。所以，當(dāng)時馬雅可夫斯基就和勃里克夫婦生活在一起，帕斯捷爾納克也同樣有兩位盡人皆知的妻子，更何況，對于阿赫瑪托娃來說這種生活方式的選擇是與她本人不幸的生活經(jīng)歷和生活壓力息息相關(guān)的。
　　美麗端莊的阿赫瑪托娃曾受到眾多男性的追求，她對愛情充滿了向往和追求，然而卻一生遭遇痛苦和厄運，先后與幾位戀人的愛情都以失敗告終：她首先嫁給了曾為她自殺過4次、詩才出眾卻其貌不揚的詩人古米廖夫，但經(jīng)過苦苦追尋而得之不易的愛情并沒有使他從此以后就矢志不渝。格·伊凡諾夫在回憶他時說道：“古米廖夫說過，‘戀愛對詩人來說是職業(yè)需要’，他時常涉足愛河，不加區(qū)別地墜入情網(wǎng)。古米廖夫的‘獵艷名單’開出來的話會有幾頁之多”。同時對于古米廖夫來說，生活永遠(yuǎn)在別處，他總是向往那遙遠(yuǎn)的非洲海岸，唯有漂泊和探險才能安頓他那顆不安分的心靈。他常常一去就是半年，這使阿赫瑪托娃的生活更加寂寞，她也常常將內(nèi)心的惆悵抑郁訴諸筆端：“小窗前我把蠟燭點到黎明，/不管對誰也不思念分心，/我就是不想，不想，絕不想/知道他們?nèi)绾稳ノ莿e的女人。”（《致繆斯》）最終他們因感情破裂而離婚。她曾愛過軍官安列坡，這位白軍軍官在二月革命時，為躲避憤怒的群眾不得不逃到國外，而阿赫瑪托娃卻誓死不離開她摯愛的祖國，兩人又不得不分手。第二任丈夫什列依科雖然愛她，卻蠻橫地不允許她寫詩，她來到這個家“就好像進了修道院，失去了自由、意志……”他甚至粗暴地將詩人的詩扔進火里付之一炬，這讓阿赫瑪托娃不能忍受到了極點，她寫道：“我既不想顫抖，也不愿痛苦，/對我來說，丈夫是劊子手，家是牢獄！”（《叫我服從你，……》）因此為了擺脫困難、屈辱甚至是鞭笞，也為了自己的自由意志，她與什列依科分手。然而愛情上的苦難只是她全部苦難的一部分，幼年時父母離異，兩位姐姐因肺結(jié)核而早逝，1918年—1922年，她的小弟、哥哥、小妹接連去世，接二連三的噩耗已使阿赫瑪托娃痛心不已，朋友們又紛紛因為國內(nèi)形勢的變化流亡國外，1921年好友勃洛克去世，前夫古米廖夫被槍決并被認(rèn)定為反革命分子，生活中的不幸一個接著一個，心情抑郁的女詩人簡直想撕心裂肺地大聲呼喊，詩作《黑暗中到處充滿恐懼》、《你已不在人世》等都描寫了這些事件。
　　然而對她打擊最大的是“拉普”派對她的圍攻，她被誣蔑成“國內(nèi)的流亡分子”“不知是修女還是蕩婦”，詩歌也被認(rèn)為是“有罪的”“公開的資產(chǎn)階級文學(xué)”，被大加撻伐，正如詩人自己所說“從上世紀(jì)20年代中葉起，我的新詩幾乎不再有人刊登，而舊作亦不再重版”。作為一個人，她失去了親情、友情和愛情，甚至是最基本的生活保障，身患重病的她常常是饑腸轆轆地寄居在別人家里；作為一個女人“她的情愛總是苦多甜少，由于遭到冷淡與背信，結(jié)果總是吃苦，她期望溫柔時所遇到的只是獸性的貪婪，經(jīng)過一番陶醉后她被遺棄，獨自受苦”；作為一個女詩人，她被誣蔑、查封，被扼住了喉嚨，試想，此時她承受著怎樣無可消解的疼痛，她又能拿什么來拯救自己呢？這時候，布寧出現(xiàn)了，他的出現(xiàn)大大緩解了阿赫瑪托娃的痛苦——既在某種程度上幫她解決了生活問題，又用他的溫柔乃至溫順撫慰了她那顆創(chuàng)傷累累的心，因此她在給布寧的第一首詩中寫道，人們感到吃驚：“九月已到，/冰凍潮濕的日子消逝到了哪里？/ 溝渠混濁的水變得晶瑩碧綠，/蕁麻沁香，比玫瑰更加濃郁。/……/ 正在這時，溫順的你來到我門前。”（《美妙的秋色建起了高高的屋頂》）
　　但是他們面臨一個嚴(yán)肅的問題——布寧的家庭，兩人經(jīng)過長時間的認(rèn)真交談仍然無法擺脫熾熱的戀情，布寧也沒有離婚的打算，此時的阿赫瑪托娃勢必也經(jīng)過了激烈的思想斗爭，一方面，孤寂無助的她強烈渴望有一個溫暖的家讓她躲避風(fēng)雨，另一方面，原本高傲的她不愿與另一個女人的丈夫以及這個女人共處一室，因為搬進布寧家實質(zhì)上她便成了別人的情婦，這似乎與夏洛蒂·勃朗特筆下的簡·愛拒絕羅切斯特先生的做法形成了對比，這從阿赫瑪托娃自己對這段生活的態(tài)度也能夠看得出來，后來她始終對這段生活難以啟齒，詩人的秘書阿納托利·奈曼談起她與三個丈夫的關(guān)系時，有過生動的對比：“她談起布寧時，只是有限的幾次，談起什列依科也是輕而易舉，談起古米廖夫則津津有味，她極力回避去談布寧。”最終無望的阿赫瑪托娃在經(jīng)歷了種種不幸后，對生活保障尤其是人間溫情的渴望戰(zhàn)勝了對自我精神獨立的向往。女詩人對“家”這一概念的理解發(fā)生了改變，這從她為布寧寫下的以圣經(jīng)為題材的《羅德之妻》一詩中可見一斑：“她看了一眼——于是致命的痛苦把她凝固，/……身體變成了透亮的鹽柱，…/誰會去悲哀這女人，/難道這損失還算小？/只有我的心永遠(yuǎn)不會忘記，/為了唯一的一瞥付出了生命。”羅德之妻明知逃亡時不可以回頭看，卻又在無意之中看了一眼自己的家，于是她立即變成了一根鹽柱，從最后兩句可以看出詩人對這位為了一瞥家園而獻身的女子的感情，表明詩人為了這份在受到重重重創(chuàng)之后不期而獲的愛情，甘愿委屈自己的自尊，執(zhí)著地去建立屬于自己的生活。最終熾熱的戀情讓她無法懸崖勒馬，反而成為她被陰郁淹沒前唯一可以抓住的稻草。
　　這樣的愛情在一定程度上給了阿赫瑪托娃些許的安慰，然而這種缺失了自我的愛情注定是畸形的，不會是完美的。當(dāng)她介入布寧的家庭后，內(nèi)心便陷入了深深的譴責(zé)和負(fù)罪感當(dāng)中，正如她詩中寫到的那樣： “我對你隱瞞了心靈的秘密，/同把它扔進了涅瓦河底……/我像一只馴順的、無知的鳥兒，/生活在你的家里。/唯獨……夜里我聽到吱喳聲。……/‘你希望舒適，/你可知道，它——你的舒適，在哪里？’”（《我對你隱瞞了心靈的秘密》）她并沒得到自己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