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艷麗魅惑之愛中的掙扎

　　1775年元旦，26歲的歌德回到家鄉法蘭克福，在大銀行家薛納曼家中，遇見了其17歲的獨生女麗莉·薛納曼。麗莉滿頭金發，眼睛晶藍，身材苗條，文雅漂亮，極有誘惑力。歌德對她一見鐘情，深深迷戀，不能自拔，稱她為“迷人精”。艾米爾·路德維希在其《歌德傳》中寫道：“在他眼里，她簡直到了盡善盡美的地步。啊，終于出現了！這就是他在女人身上所夢寐以求的東西——忠貞不渝、美麗迷人、奪人心魂，這就是他的婚姻歸宿……17歲美人迷人的魅力，她的神采、富有以及他那種建立家庭、擺脫內在的緊張狀態的不自覺的意向——這一切都在把這位年輕人引向麗莉”。為了接近和追求麗莉，歌德不得不違背自己自然的天性，卷入上流社會狂歡式的生活之中，經過狂熱追求，不久就和她訂了婚。但歌德并不感到幸福。歌德身上一直像浮士德那樣，有著頗為突出且時常交戰的肉與靈的雙重矛盾，特別渴望內心的自由和寧靜。訂婚使他失去了自由，有了束縛；而麗莉輕佻任性，豪奢空虛，與本性自然的歌德很不和諧，更使歌德深感痛苦，但他又深感一時無法掙脫這少女的艷麗魅惑。于是，詩人幾經掙扎，先是在1775年的5月至7月遠離麗莉，到瑞士旅行；后來在訂婚后又取消婚約，去到魏瑪。這其中，當然也經過了激烈的思想斗爭，他在一封信中寫道：“難道我這顆飽嘗歡樂和痛苦的心終于得了一個人所能企冀的使人心醉神迷的幸福，而不再戰栗，不再徘徊于天堂和地獄之間？今天吃完午飯我看到了麗莉……因為實在沒有一句話可以和她談，所以一直啞默無聲。唉，多么想從這樣狀況中擺脫出來……但是那種一閃而過的念頭仍然使我感到戰栗，要是她真的和我視同陌路，我可就失去了一切的希望……激浪！狂風！我被拋過來，拋過去，只有緊緊抓住舵輪，好使自己不致于擱淺。可還是擱淺了，我沒有力量離開我的姑娘——今天我的心里重又充滿了她……我這個可憐人徘徊歧路，悵然若失……”從戀愛到分手后，歌德創作了14首與麗莉有關的詩歌，構成了歌德愛情詩中的“麗莉組詩”，比較全面地反映了詩人在這艷麗魅惑摯愛中的掙扎的心境。
　　《渴慕》應該是最早的作品：“這從熾熱的心房涌出的，/不會是最后一滴眼淚；/用不可言說的新的痛苦，/心兒為自己找到安慰。//啊，讓我在這兒和那兒/時刻感受到永恒的愛情，/即使要讓痛苦繼續滲透/我的血管，我的神經。//但愿有那么一次，永恒的/愛情啊，我能被你充盈！/唉，人世間苦難如此深重，/如此綿綿無盡！”這是初見麗莉時的感情。多情的詩人對麗莉一見鐘情，但艷麗迷人的麗莉追求者眾多，詩人暫時還看不到希望，因此充滿了不可言說的新的痛苦，潸潸淚流，甚至深感人世間苦難深重，綿綿無盡，只希望這一生中能有一次被永恒的愛情充盈。《留下吧，請留在我身邊》一詩則寫的是稍有進展后的情形：“留下吧，請留在我身邊，/溫柔的陌生人，甜蜜的愛情；/溫柔而甜蜜的愛情啊。/請不要離開我的心靈！/啊，天空和大地如此/勃勃生機，煥然一新，/啊，我第一次感受到——/感受到這美好的人生！”在詩人的狂熱追求下，麗莉有了初步的回應，詩人欣喜若狂，一再高呼溫柔而甜蜜的愛情，并且移情于物，感到天空和大地生機勃勃，煥然一新，并宣稱自己第一次感受到了美好的人生。很快，詩人就成了麗莉的未婚夫。
　　然而，詩人的煩惱和痛苦也隨之而來。首先，是強烈的嫉妒。《麗莉的動物園》以寓言的方式，寫出了詩人的嫉妒。1775年9月，法蘭克福主辦一年一度的盛大集市，各方商賈云集，麗莉家中也是高朋滿座，聚集了比平日更多的崇拜者。詩人滿懷妒意，用寓言的方式，寫麗莉有一座五色斑斕的動物園，里邊關著各種珍禽異獸，這些可憐的王子永遠受著愛的煎熬，它們推推擠擠，彼此爭奪，你扯我咬，相互威脅，相互追趕，為的是爭奪美人手里一塊干硬的面包！而自己呢，也只是麗莉動物園中一只飽受折磨但忠心耿耿的笨熊！其次，是麗莉的輕佻任性和奢華空虛，給詩人帶來了痛苦，《致白琳德》寫道：“你為何硬將我拖進，唉，/富貴豪華之地？/我這好青年不是挺幸福，/在清寂的夜里？//我將自己偷鎖進小屋，/躺在月影之中，/如水的月光籠罩著我——/我沉沉地睡去。//我夢見黃金般的時光/和純凈的歡娛，/你的倩影已經銘刻在/我深深的胸際。//難道你還要將我拴在/燈火輝煌的賭臺？/難道你還要讓我迎合/面目可憎的市儈？//如今我那嫵媚的春花/已不開在野外；/天使啊，愛與善和你同在，/自然與你同在。”詩人借用當時德國阿那克瑞翁詩派對心上人習用的稱呼“白琳德”，委婉地表達了自己的不滿，并表明了自己的個性和希望。詩人不希望出入富貴豪華之地，更不愿去到燈火輝煌的賭臺，迎合面目可憎的市儈，而只愿在清寂的夜里，躲進月影中的小屋，在如水的月光中安安靜靜、自自在在地沉睡，并希望心上人也向往愛與善，過一種自然的生活。其三，欲罷不能的矛盾心理。《新的愛情新的生活》寫道：“心，我的心，你怎么啦？/是什么使你如此困窘？/何等陌生而嶄新的生活！/我已經不再能將你辨認。/你愛的一切已不復存在，/你的煩惱也業已消遁，/你失去了勤奮和安寧——/唉，你怎么落到這般窘境！//是那含苞欲放的春花，/是那美麗可愛的倩姿，/是那忠誠善良的顧盼/拴住了你，用無窮的魅力？/一當我想從她身邊飛走，/一當我鼓起勇氣逃離，/我又立刻會回到她的身邊，/唉，腿不由心，身不由己。//那可愛而輕佻的少女/就用這根扯不斷的魔線，/將我緊緊系在她的身旁，/盡管我十分地不情愿；/于是我只得按她的方式，/生活在她的魔圈中間。/一切都已面目全非啊！/愛情！愛情！快放我回返！”可愛而輕佻的少女，用艷麗的魅惑拴住了詩人，使他失去了勤奮和安寧，感到特別困窘，一切都已面目全非，極其渴望回返原處的自然和自由。
　　于是，詩人只能選擇逃離。1775年5月，在與麗莉訂婚一個月后，歌德借友人邀請為由，到瑞士去旅游，試圖擺脫這種使他困窘的愛情，在大自然中得到慰藉。最初，他成功了，并且創作了《湖上》這首名詩：“鮮的營養，新的血液，/我從自由的天地汲取；/躺臥在自然的懷抱里，/何等溫暖、愜意！/水波輕搖著船兒，/和著蕩槳的節拍，/湖岸奔上前迎接，/云山直插入天際。//眼睛，我的眼睛，你為何又沉下？/可是金色美夢，它們又襲擾你？/去吧，夢，盡管你色美如金！/眼前啊也有愛，也充滿生趣。//千萬顆跳蕩的星兒，/在湖波上面閃明，/四周聳峙的遠山/正在柔霧里消隱，/晨風鼓動著羽翼，/港灣覆蓋著綠陰，/湖水中一片金黃，/是成熟的果實倒影。”在大自然里，詩人神與物游，天人合一，陶醉在宇宙的愛與生趣里，心境像湖水一般寧靜、澄明，并驅趕了偶爾襲來的對麗莉的金色美夢。然而，好景不長，離開麗莉越遠，他就越加渴望再重新享受那享受慣了的和她親近時的甜蜜。在瑞士和意大利交界的戈特哈特峰上，詩人感到了深深的矛盾痛苦：“如果我，親愛的麗莉，不愛你，/眼前的景象將給我多少歡愉！/可是，麗莉，要是我不愛你，/又怎能幸福，在這里和那里？”自然的景象因為痛苦的愛，不再能使詩人歡愉，詩人感到無論在哪里，沒有對麗莉的愛，都不會幸福。《致麗莉》更是寫出了這種逃離的徒勞無益：“在清幽的山谷，在積雪的高原，/你的倩影時刻不離我身旁；/我看見它隨著青云漂浮，/我感到它在我心中彷徨。/我感到這兒有一顆心吸引/另一顆心，用無窮的愛的力量，/我感到愛情像要逃避愛情，/那真是白費力氣，毫無希望。”
　　這樣，秋天的時候，詩人便只好回到麗莉身邊。漢斯·尤爾根·格爾茨在《歌德傳》中指出：“但他剛一到法蘭克福，就完全被未婚妻的魅力迷住，又得了嚴重的憂郁癥。”在她身邊，面對明媚的秋光，歌德心中又無限惆悵：“綠葉啊，愿你更加/繁茂，沿著葡萄架/爬上我的窗戶！/雙生的草莓啊，/愿你更加飽滿圓潤，/更快地成熟！/太陽母親臨別的注望/給你們熱力，/從晴空送來的薰風/將你們吹拂，/月亮親切而神奇的氣息/使你們涼爽，/我眼中涌出的/永恒的愛之淚，唉，/將化作你們的/盈盈露珠。”大自然的一切充滿生機與活力，而詩人在祝福的同時卻為愛淚珠盈盈，隱隱表達了心靈的惆悵甚至痛楚。《可愛的麗莉，你曾一度……》表現得更加明確：“可愛的麗莉，你曾一度/是我全部的歡愉，全部的歌，/唉，而今你成了我全部的/痛苦——但仍是我全部的歌。”這樣，詩人只好再度逃離。這次成功了，他與麗莉解除了婚約。但是，愛情的痛楚仍時常在心底回蕩。1775年12月，詩人與麗莉解除婚約、逃到魏瑪以后，看到麗莉送給他的一只系在帶子上的金雞心，不禁睹物思人，濃濃愛意涌上心頭，寫出了《致我的金雞心》：“你這逝去的歡樂的紀念物，/我依然將你掛在我脖子上，/你可能延伸愛情的短暫時日？/可比心靈紐帶維系得更久長？//我逃離了你的面前，麗莉，/但仍舊被你的魔帶束縛，/越谷穿林，流連在異國他鄉！/唉，麗莉的心不可能這么快/分離開，從我這顆心上。//像鳥兒掙斷了繩索/重新回到樹林，/他拖著牢獄的疲憊，/還有身后的一截斷繩，/可他不再是生來自由的鳥兒，/他曾經屬于一個人。”（以上譯詩均見《歌德文集》第一卷，楊武能譯，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多年后，歌德在斯特拉斯堡見到已經做了母親的麗莉，發現她對他還是有著真誠的友誼，并且婚后很幸福，丈夫蒂爾克海姆男爵是一個漂亮、聰明、能干的人，稱得上富足，他們有一個很好的家。即使到晚年，歌德仍然承認十分愛麗莉。
　　由上可見，這一組詩表現了青年歌德矛盾的戀愛心理，既有對戀人的迷戀、陶醉的幸福、熱戀中的嫉妒，更充滿了矛盾、嘆息、哀怨，以及逃離后的輕松自由，在大自然中的天人合一，神與物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