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劃:余曉慧 美編:胡燕瓊
2008年中國的慈善行業茁壯成長。非政府慈善機構、民間草根團體、各種項目的志愿者都如雨后春筍般涌現。作為組織如何籌得款項?如何實施項目并遇到了什么艱辛?作為個體志愿者是什么讓他們走入慈善隊伍,他們是真愛還是作秀?中國慈善行業是蝦兵蟹將還是已經規范化?我們帶著一系列問題走訪了慈善行業的3個代表人物。

放棄了以往對“志愿者”一味地謳歌,轉而用一種客觀理性的態度來采訪中國慈善界不同身份的人物,通過她們探尋中國現在慈善業究竟處于什么發展階段,以及我們應該用什么態度來面對或參與慈善。
施比受有福
被采訪人趙靜文是中國第二大慈善NG0(非政府組織)愛德基金會艾滋項目的負責人。曾經在國外念MBA的她放棄了外資企業高管的職位,加入愛德,如今已經11年。她每年深入艾滋村4-5次,接觸艾滋患者、吸毒者、性工作者。“我們都不是偉大的人,但我們可以用偉大的愛來做生活中每一件平凡的事。”這是她最愛的德蘭修女一直鼓勵她的話。“你覺得是我在幫他們,其實他們也在幫我、肯定我。”通往慈善之路竟然是通往救贖自我內心的快樂之路。
做慈善不能只用愛的方式
在趙靜文10年前第一次到河南艾滋村的時候,因為有其他民間組織以村民不滿意的方式工作,她被擋在村外,只能深夜偷偷潛入。愛德13年來堅持p-m-e(設計-監督-評估)的操作方法,通過做詳細客觀的立項報告,每年募得上億善款,并堅持讓受益者參與項目管理(例如村民通過扔石頭到不同的碗里來表決希望善款用來修路還是建醫院)、年底由獨立第三方審計機構對款項做審計報告。捐贈者甚至可以收到被救助小孩的成績通知單。曾經從事LV公關的龔珊珊成為支教老師后看到一個被眾人叫做“白癡”的小女孩在彩色的紙上寫滿了“誰又踢了我一腳”。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力量如此有限,必須用一種良好的模式來傳承愛。她覺得慈善事業也應該像商業品牌一樣進行商業化操作,而不能單靠匹夫之勇。

中國慈善:崛起與危機
畫家周馳說2008年的雪災和汶川地震讓在美國的她感到中國慈善業的發展。“反應速度和當年美國‘9·11’不相上下。”而包括她在內的很多華人都準備回到祖國從事慈善行業。這是慈善業中個體的崛起。更多的NGO組織關注到政府沒有觸及的領域,逐漸引進國外先進的經驗。但同時,在云南5萬元就可以注冊基金會,如果門檻過低,慈善行業是否會缺乏監管?如果企業捐助沒有稅收上的優惠,是否還能履行社會職責?汶川地震后,慈善是否能持續,而不是一個“過氣”詞?這些都需要思考和努力。
中國早期艾滋關懷者
趙靜文在國外念完MBA,辭去了在北京外企做高管的工作,在1997年進了愛德基金會。拿著當初四分之一的薪水,跑遍中國艾滋村,接觸社會邊緣人群。
愛德基金會坐落在南京大學的邊上,辦公樓是從前的南大校長捐贈的,是那種舊式的小洋房,并不起眼。趙靜文就站在那里等我們,身穿簡單的毛衣和牛仔褲,溫和地笑著,手里捏著德蘭修女語錄。
開始,不敢和他們握手

趙靜文工作了11年的愛德基金會是由宗教人士發起的、中國第二家成立(1985年)的NGO(non-governmentorganization),正是這份工作讓她明白了什么是施比受更有福。
趙靜文一直負責的是艾滋病項目。事實上,愛德基金會正是國內最早做艾滋病關懷的民間組織。在對艾滋病諱莫如深的年代里,趙靜文戲言做這份工作不僅要不怕苦,還要不怕死。她雖然很清楚艾滋病的三種傳播途徑,但第一次到達河南的艾滋病村時,她還是怕了。既不敢和艾滋病感染者握手,又想掩飾自己的不安。只好一直假裝在拍照,兩只手騰不出空。回到家,她的家人立刻要求她剪掉長發,把穿過的衣服都扔掉、燒掉,甚至還專門買了臺消毒柜。
患者給我堅持的力量
現在,趙靜文一年要去四五次艾滋病村,和吸毒人員、性工作者接觸,聊天,吃住在一起。久了就毫無芥蒂,反而從他們身上獲得許多力量。正是實地的考察和接觸使她堅信,坐在空調房里紙上談兵,是無法了解艾滋病感染者們的真實需要的。“我們基金會多年來一直堅持work for people的理念,激發受助者自己的力量。所有的項目都是考察當地實際情況、受助者自己的意愿來立項。當時很多非正規基金會一窩蜂去艾滋村,卻沒給到村民實際想要的幫助。所以我們和當地的教會組織合作,趁晚上偷偷地進村。”趙靜文談起目前他們做得最為成功的一個項目——“感染者的生產自救”時,舉了這樣一個例子:村里有一位50多歲的王大媽,她和丈夫因為賣血感染了艾滋病,丈夫幾年前去世了,女兒因為太恐懼上吊自殺,兒子待不下去便離家出走了。當趙靜文一行人來到她家時,只見王大媽搬著板凳坐在院子里,看著天。她說,“我在望天等死。”這句話擊中了趙靜文的心。他們給了王大媽三只小豬讓她養。3個月后,王大媽興高采烈地匯報她把小豬養得有多好、每天打掃豬圈喂豬食有多忙碌,和遠在外地的兒子也取得了聯系。趙靜文自己也沒想到,僅憑三只小豬就讓王大媽重燃了對生活的希望,“上個月我同事去看望她的時候,大媽家里又蓋了三間新房。”這份工作所得的回報與收獲,遠超出趙靜文所想。
基金會的瓶頸與挑戰
趙靜文說基金會的項目設計、操作、管理都不是憑一腔熱情和愛心就能做好的,它需要的是專業知識。而學MBA的她正好可以用專業知識來實踐自己的信仰。目前國內的一些慈善機構往往存在專業性不強、分工不合理等問題,比如慈善籌款機構和執行機構的職能不清,不僅效率低下,還容易導致慈善腐敗。這也是一些公眾一談起基金會就心存狐疑的原因之一。
在這方面,愛德基金會因為長期和海外機構合作,借鑒了許多海外的管理模式和經驗。愛德的工作人員告訴我們,“衡量一個基金會運作得好不好,就是要求它今年的支出必須是上一年籌款的70%以上。所以一個基金會不僅要有籌錢的能力,更要有執行的能力。”但不得不承認的是,愛德基金會80%~90%的款項捐助都是來自海外,國內的籌款顯得相當艱難。而全球金融危機和中國逐漸崛起讓法國、德國等國家把中國從捐助國名單中劃去。所以愛德面臨新的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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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你們如何籌款?
A:我們會先詳細地實地調查,再做項目建議書。由于我們在國外有200多個常年合作機構,也知道每個機構的不同特點:有的做教育,有的做救災,所以在投項目時也就有針對性,命中率就會高一些。
Q:如何保證你們財政的透明度?
A:我們每半年就會有一個項目報告、一年一個審計報告回饋給捐款方。項目報告是愛德基于去項目區做的實地調查、受益群體訪談和當地政府的訪談等做出的。而審計報告則是由外面獨立的會計師事務所來做的,有時還會有國外和國內的會計師事務所一起合作來審計愛德。我們在年報中都會把我們的財務資金平衡表放進去,網站上也會發布出來。
Q:海外慈善業有什么政策措施可以借鑒?
A:國外針對高收入者征收很高的遺產稅,這有利于富人捐款給慈善機構。另外,國外政府出錢購買NGO的服務,現在中國的NGO只是幫政府拾遺補漏,但在上海已經有了很好的先例,NGO和上海政府合作建立了養老院。另外,國外民眾有根深蒂固的公益理念,這是我們下步的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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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目前國內慈善業的參與情況如何?
A:比以前有了很大進步,但總的來說,企業介入的不多。一些民營企業家還是較為積極的,但一些大企業不太容易被鼓舞。現在做慈善項目,國家在政策上,比如稅收是會給予便利的,但或許不應該只看重這方面。像我們邀請一些大企業來參加活動,他們會說“我們今年的慈善預算已經滿了”。
Q:你認為中國慈善業還存在什么問題?
A:一些慈善基金會在運作上應該更加透明,在人員構成上則應該向高素質人群靠攏,這樣才便于吸引海外資金、具備管理和執行項目等等的能力。而且在我看來,對基金會的工作人員應該采取“高薪養廉”,這樣既能避免貪污問題,又能吸引到高素質人群的加入。現在一提到基金會就會聯想到“工資很少”。很多人才流失了。
從公關到支教老師
從奢侈品行業的成功PR,到鄉村支教老師,再到為志愿者做培訓。龔珊珊一個轉身,就過渡得渾然天成。做慈善的出發點不過是愛孩子——因為愛自己的孩子,才開始愛其他的小孩。
你不需要想著是“幫助別人,快樂自己”,不妨想想你是為了“快樂自己”而“幫助別人”。“因為我內心有充盈的幸福感,我需要分享,所以這對我來說也就成了一種獲得。”拍攝那天她是一個捐款項目的參與者和主持人。上海很冷,她的笑很暖,后來她們籌到41萬元善款。
每個孩子都是天使
龔珊珊的工作履歷,每段都是重量級:APP制藥、歐萊雅、Louis Vuitton……每天的工作就怕時間不夠用,在壓力、節奏、高強度之下,生活成了一只連軸轉的陀螺。直到一場意外的懷孕,讓一切開始轉折:由于身體原因她被要求在家休養保胎,當所有的節奏都慢下來時,龔珊珊驚嘆“原來每一天都是那么美妙”。有了孩子之后,她的母愛被蓬勃喚起,正是孩子,才促使她思考自己身為“社會人”的責任她希望一切都是和諧的——社會風貌、環境狀況都能有利于孩子的成長。所以她想要親自去做點什么,若置身事外、對社會上的種種負面現象無動于衷,“總有一天,你會承擔你不愛它的后果”。
于是,龔珊珊從2006年開始,先后前往廣西、云南、四川參加了三次支教活動。每次的支教經歷都讓龔珊珊難以忘懷,她談起時仍會微微哽咽:她好似天生地就有和孩子良好溝通的能力:她最愛學生們邊喊著“龔老師”邊向她撲來時的幸福:當孩子們給她戴上親手編的花環時,她有種被加冕的感覺……
光有愛并不夠
龔珊珊在梧州支教的時候,學校里一個叫李秋霞的女生,有輕微的自閉癥。同學和當地的老師都叫她“白癡”。她每天都光著腳,只在學校里游蕩,不敢進課堂上課。龔珊珊希望能傳遞愛與感恩的信念,在這兩周里教會秋霞不要怕這個環境,更要讓這個環境接受秋霞。隨后一天一天地,秋霞逐漸能和同學們玩在一起,她也知道要好看,會自己梳小辮、穿上鞋子了。但當秋霞興高采烈地遞給龔珊珊一張漂亮的彩紙時,龔珊珊卻發覺自己是完全地失敗了:秋霞在上面端端正正地寫著“某某某哪天打了我”“某某某哪天踢了我”……龔珊珊想要傳遞的愛與感恩,沒能消除小秋霞心里的仇恨種子。
從那天開始,龔珊珊才領悟到光靠一個人出于本能的愛并不夠用,單槍匹馬地做慈善也遠不夠。她需要系統的理論支持,并號召更多的人前未加入。愛是可以、也是應該薪火傳遞的。
慈善要做成“傳承”
在對做慈善的方式產生新的認識之后,龔珊珊覺得這和她之前在Louis Vuitton的PR工作其實有些相似:“做慈善就是一種公關,需要的技能都是一樣的。”不僅在辦活動、做宣傳之類的操作層面上有相通之處,就本質而言兩者其實都是在做一個傳承的工作,只不過一個是要傳承愛,一個是致力傳承品牌文化。
愛就像一把梯子,不能斷,我們用心把它一級級地搭高,讓孩子們踩著梯子看得更遠。
我只想飛回來平復孩子們的心
自小跟隨張樂平(三毛創作者)畫畫,到美國后曾獲迪士尼年度“最佳創作”獎。長期從事幼兒繪畫教育工作,被美國加州政府評為2008年榮譽老師。如今在國內舉辦慈善畫展,楊坤、李泉、汪雨等都購買其畫作,所有善款捐給汶川。
眼前的周馳身著休閑衫、戴鴨舌帽,愛旅游、愛運動、愛搞怪,也愛好看的包包和好看的鞋,一副潮人做派。她的人生經歷不可謂不精彩:自小家境優越,見多識廣;5歲開始畫畫,得過的許多老師都是重量級別;1994年去美國留學,得過大小獎項無數,又在美國當了近十年的美術老師;待過媒體圈,自己又做飾品、開公司……能量怎么都用不完。
一個都不能少
去年12月6日,周馳在上海原曲畫廊辦了一場畫展,特地在開幕式上舉行了一個為四川災區小朋友捐書的活動。參加活動的人多到畫廊都擠不下;捐贈人也是形形色色,有企業老總、明星藝人,甚至美國的銀行界也捐了一部分書籍。周馳的私交好友汪雨和楊坤知道她要把賣畫的錢用于幫助災區的孩子,二話不說就主動訂購了她的畫,用他們的方式為這項慈善活動開個好頭。但最讓周馳感到欣慰的,還是當天有很多孩子來參加,他們在自己帶來的書上寫了各種打氣的話。甚至有她在美國的學生,在她臨上飛機來上海的那天,還特地跑來敲她的門,問她的行李箱里還能不能再塞進兩本書。“我看到了每個人的真心。讓我覺得中國的孩子是有希望的。”
采訪之后,周馳就要跟著災后重建小組一起去災區。這個性格好似男孩一般的獅子座女生并不滿足在光鮮亮麗的畫廊、酒會上呼吁慈善,她要的是自己捋起袖子實打實地干。“我今后不僅要幫助四川的孩子,還有其他窮苦地區的孩子。我要為更多的小朋友提供求學的環境。”說完,周馳在紙上寫下:Don‘t leave anyone behind。
慈善不是一次性的消費
近年來,公眾人物越來越多地利用自己的影響力去做慈善事業,而像周馳這樣有一定影響力、號召力和行動力的人也正逐漸成為一股力量。尤其經歷了汶川大地震之后,在采訪中,周馳就說了許多她知道的例子:她有一位在IBM亞洲部做service departmentmanager的朋友楊慶,就正在進行去四川建小學的計劃。他自己出錢、自己去聯系水泥工程隊,再號召團隊、朋友一起加入。現在批文已經下來了,這一行人即將要去建小學。“等學校建成以后,我也會去那里教課,還想號召一些志愿老師能長期去那邊教書。”在周馳看來,慈善不是一次性的,不是辦兩場活動、籌幾筆款項就大功告成了,它更應該是一項長期的事業。她看到8月之后,媒體不再播報與災區有關的新聞,就開始思索自己應該做些什么。要想避免舉國高漲的慈善熱情滑落成為一場集體的失憶,關鍵之一是能否有效地延續公眾對災區情況的關注。為此,周馳已經制訂了一系列計劃:打算長期和災后重建小組合作,舉辦各種不同的活動:尋求更多商業界人士的支持,她相信每走一小步,總能引起一些共鳴。所幸,已有許多人正和她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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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你這次的捐書活動是怎樣組織起來的?
A:我這次的活動是和中國婦女發展聯合會、上海市閘北區熱愛家園青年社區志愿者協會組織機構,還有“美麗新家園”災后重建小組一起合作的。和這樣的機構性組織合作,可以召集到更多的人參與。當然前后瑣碎的事情都是自己一手操辦。
Q:一直以來,你是怎樣聯系和號召人們參與慈善活動的?
A:因為我以前做過媒體,所以有一個圈子,有一定的人脈。像在美國,我就和美國加州的十八臺中文頻道、鳳凰衛視,還有一些廣播電臺聯系,通過這些方式讓更多的華裔人士參加。我還會不停地發E-mail、打電話乃至走訪銀行等等,去聯系、去說服。這次大家的熱情出乎我的想象。
Q:捐到的書和文具乃至錢款你們會怎么處理?
A:災后重建小組會組團前往災區,把大家捐助的東西送到小朋友手中。對于一些愛心人士捐給我們的款項,我在美國時申請注冊了“億萬齊心基金會”,我會把這些錢放進基金會里,作為今后辦慈善活動的經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