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學明
在生態危機困擾下,人們把消除生態危機、構建生態文明視為當今世界所面臨的最大難題。西方一些左翼學者,特別是一些“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理論家認為,馬克思的生態理論完全有資格成為指引當今人類消除生態危機、構建生態文明的旗幟。這些學者和“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理論家中,美國俄勒岡州大學社會學教授、《每月評論》雜志主編J.B.福斯特是杰出代表。
一
福斯特指出,長期以來,人們都認為在馬克思的思想體系中并不包含生態理論。持這種觀點的人既有西方激進的生態主義者和綠色運動的理論家,也有一些所謂“馬克思主義思想家”。福斯特注意到,最近幾年在國際學術界對馬克思的思想體系中究竟有沒有生態理論的看法似乎有了某種改變,這主要表現在“很多即使原先最苛刻地批評馬克思的人,近時均不得不承認在馬克思的著作中包含著值得注意的生態思想”。但福斯特認為,目前國際學術界對馬克思生態理論的認識是非常膚淺和零碎的,并沒有系統和深刻地把握其根本。
福斯特說:“馬克思的世界觀是一種深刻的、系統的生態世界觀”。正因為馬克思的生態理論是深刻而系統的,所以馬克思的生態理論可以現成地拿來作為當今人類構建生態文明的指導思想。他反復強調:“馬克思實際上對如何調整我們與自然界的關系,對環境進程如何與社會發展和社會關系緊密地聯系在一起提供了大量的見解。”
基于對馬克思思想的這個基本判斷,他不同意一些生態社會主義者所提出的要把目前西方流行的綠色理論與馬克思的生態理論嫁接在一起的設想。在他看來,馬克思的生態理論無需這些綠色理論來補充和完善,因為它本身已十分完美。福斯特強調,在馬克思主義中隱含著深刻的生態理論,馬克思不但對人類與自然的異化進行過系統的批判,而且對如何超越這種異化做出過有富有成效的探索。
二
在馬克思的思想體系中明明包含著深刻的、系統的生態理論,可為什么人們偏偏無視它的存在,不去挖掘它,更不用說運用它來指導當今生態文明的建設?這正是福斯特所著重思考的問題。他對自己定下的使命就是“重新構造馬克思的生態理論”。
福斯特指出,在當代綠色理論內部已經出現了一種很強烈的傾向,這種傾向將生態退化的整個過程都歸結于以弗蘭西斯·培根所開創的科學革命。弗蘭西斯·培根被認為是“支配自然”觀念的始作俑者。而正是這種“支配自然”的觀念滋生了人類中心主義的惡習,從而帶來了至今人類揮之不去的自然危機。這些生態主義者實際上把當今人類所面臨的生態危機歸結于是由科學技術、現代工業文明、現代性、唯物主義、啟蒙運動所帶來,因此這場危機就是科學技術、工業文明、現代性、唯物主義、啟蒙本身的危機。在這些生態主義者看來,馬克思的思想體系無疑繼承了啟蒙的傳統,馬克思主義的哲學是一種唯物主義哲學,崇尚科學與進步是馬克思的思想核心,從而馬克思與其他啟蒙思想家一樣是反生態的。
福斯特通過上述分析得出結論,把生態危機與科學和唯物主義聯系在一起,是這些生態主義者把馬克思說成是反生態的思想家的主要原因。這里最關鍵的:一是指責馬克思崇尚科學技術;二是批判馬克思的唯物主義。福斯特指出,只要這些生態主義者簡單地把生態問題歸結為一個價值問題,而無視人類和自然之間不斷進行的物質關系這個更加困難的問題,那么他們永遠發現不了馬克思思想的生態價值。
不能正確地把握馬克思思想的本質,從而不能揭示出在馬克思思想中存在深刻的生態觀點者,主要是那些打著馬克思主義旗號的思想家。福斯特指出,馬克思確實將一般的唯物主義轉變成了實踐的唯物主義,但“馬克思在將唯物主義轉變為實踐的唯物主義的過程中,從來不曾放棄過對屬于本體論和認識論范疇的唯物主義,即唯物主義自然觀的總體責任”。他強調,不能因為馬克思的唯物主義是一種實踐的唯物主義,就無視馬克思依然持有屬于“實在論”的本體論的觀點,即依然堅持外在的物理世界相對于思維的獨立存在。馬克思在社會歷史領域確實針對唯心主義將實在歸結為先天的觀念和抽象的文化概念進行了堅決的斗爭,而進行這種斗爭的強大思想武器是歷史唯物主義。但須知,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并沒有否認“物質存在的自然——物理方面”而使自己的唯物主義的內容完全被掏空。如果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不包含唯物主義的內容,那么即使在社會歷史領域對唯心主義的批判也會變得毫無力量。在對這一點做出論述以后,福斯特就進一步指出,非常遺憾,在當今的馬克思主義研究中流行的傾向是在強調馬克思主義的唯物主義是實踐的唯物主義和歷史的唯物主義的同時,卻把馬克思主義的作為本體論和認識論的唯物主義的本性也消解掉了。
福斯特強調,他們這樣做所帶來的“馬克思主義的悲劇性的后果”就在于,“唯物主義觀越來越成為抽象的、實際上根本沒有什么意義的名詞概念”,“僅僅是一個‘語言的范疇”,或者說僅僅停留在與“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這一范疇緊密聯系在一起。而馬克思主義在被說成與唯物主義無緣的同時,馬克思主義也逐漸遠離了自然科學。事實上,在馬克思主義那里,唯物主義與自然科學是緊密地聯系在一起的,馬克思在闡述自己的唯物主義觀點的同時,一生嘔心瀝血,不懈地與自然科學的發展保持一致。
三
福斯特明確地指出,包括以盧卡奇為代表的“西方馬克思主義”思想家根本就不了解,作為一種“徹底和全面的唯物主義”的馬克思唯物主義,“只有把它與現實的自然、物理條件,與感覺領域,因此事實上也與更大范圍的自然界聯系在一起”,才有可能產生。在他看來,“西方馬克思主義”思想家在把馬克思主義唯心主義化、反自然科學化方面一點也不遜色于其他馬克思主義理論家,他們所開創的“西方馬克思主義”這股思潮即使在為馬克思主義“正名”等其他方面做出過不朽的貢獻,但在抹煞馬克思主義的唯物主義本性方面犯下嚴重的錯誤從而也造成嚴重的惡果。
盧卡奇等“西方馬克思主義”一直致力于批判把馬克思主義實證主義化的傾向,而他們進行這種批判的有力手段是將馬克思主義黑格爾主義化。所以,“西方馬克思主義”實際上是一種黑格爾主義的馬克思主義。福斯特說這種黑格爾主義的馬克思主義有時又稱為實踐的唯物主義,實踐的唯物主義又同各種“歷史文化”理論混合在一起。顯然,在這樣一種“混合物”中,“似乎并沒有為用馬克思主義的方法探討自然和自然——物理科學問題留下什么空間”。
福斯特在一次交談中強調,實際上馬克思對規范我們與自然界的關系,對環境進程和社會發展、社會關系密切聯系的方式提供了深刻的見解。一些馬克思主義研究者之所以認識不到這一點,關鍵就在于對馬克思主義思想的理解發生了偏差。在他看來,馬克思以后的一些馬克思主義者實際上并沒有沿著正確的方向去追隨馬克思、理解馬克思,從而也就使馬克思的生態思想的核心被丟失了。他特別提到了兩個方面的馬克思主義研究者,一是“‘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在反實證論時常常表現出對科學的完全忽視或敵視的態度”;二是來自蘇聯的“辯證唯物主義”者“完全持實證主義的態度”,將理論“完全建立在一種盲目崇拜的和扭曲的科學觀念的基礎之上”。前者是一種“完全拒絕科學的經院式的和人道主義的傳統”,而后者是一種“沒有給人類留下空間的機械性的科學”。這兩種從兩個相反方向上對馬克思主義的理解,都不可能揭示出馬克思主義理論中所包含的生態觀點的價值。
四
福斯特有關馬克思的生態理論觀點的評說,起碼在幾個方面給人以深刻啟示:
第一,當今人類要擺脫生態危機,建設生態文明,必須有正確的理論導引。這一理論只能是馬克思主義。盡管馬克思主義的生態理論尚沒有被人們充分地認識到,在某種意義上說還只是解決生態問題的“潛在的靈感源泉”,但是,我們千萬不能低估其價值和意義。人類能否最后走出生態困境、獲取美好的前程,很大程度上就是取決于是否真正能把馬克思主義作為指導自己解決生態問題的旗幟。而與此相應,馬克思主義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的生命力,也主要視其能否在指導人們解決生態問題上發揮出自己的功能。
第二,在馬克思主義理論體系中明明包含著深刻的生態觀點,但人們往往視而不見。這既有錯誤地認識生態危機的原因,即把生態危機視為是由唯物主義、科學技術、現代性本身帶來的,更有錯誤地理解馬克思主義的緣由,即把馬克思主義唯心主義化和反自然科學化。要真正地挖掘和展示馬克思主義中所隱含的生態觀點,必須同時具備兩個條件:正確地把握產生生態危機的根源和正確地理解馬克思主義。
第三,以盧卡奇為代表的“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在妨礙人們展現馬克思的生態觀點方面,負有不可推托的責任。盡管他們在反對將馬克思主義實證主義化方面做出過貢獻,但與此同時他們又開創了將馬克思主義黑格爾主義化的先河。他們對馬克思主義的研究影響了整整一代人,把馬克思主義哲學歸結為是一種實踐的唯物主義,而與此同時否定馬克思主義哲學是本體論意義上和認識論上的唯物主義。掏空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唯物主義內容,就是這種影響所帶來的嚴重理論后果。
第四,要真正把隱含在馬克思主義思想體系中的生態觀點挖掘出來,關鍵在于重新恢復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唯物主義本性。馬克思主義對解決生態問題的巨大潛力就在于其所依賴的社會理論屬于唯物主義。馬克思的生態觀點直接建立在他的唯物主義自然觀和歷史觀的基礎之上。馬克思的生態世界觀與他的唯物主義自然觀、歷史觀之間有著不可分割的內在聯系。如果撇開了后者,就無從理解前者。
第五,馬克思的生態觀點的核心是說明不能離開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來觀察生態問題,必須透過人與自然之間的矛盾來揭示人與人之間的矛盾。只要資本主義的利潤至上原則仍在起著支配作用,解決生態問題就是一種空想。人類正在面臨嚴酷的選擇:或者忠實地服務于“利潤和生產”這個上帝,忍受日益失控的生態和社會危機;或者拒絕“利潤和生產”這個上帝,而朝向自然和人類社會和諧地共同進化。解決生態問題的最終出路就是變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為社會主義的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
(作者:復旦大學教授;摘選自《紅旗文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