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水詩歌及詩觀

笨水，湖南人，上世紀七十年代出生，作品發表于《詩刊》、《綠風》、《詩選刊》、《特區文學》等，入選《2007年中國新年鑒》、《2007年詩生活年選》、《汶川詩抄》等選本。現居新疆烏魯木齊。

從一只鳥的

叫聲中醒來

天就要亮了，一只鳥，準確地停在

我的窗臺上，或者鄰居家的院子里

我聽見了所有的人

都聽見了，這一只鳥的叫聲

在一只鳥的叫聲中醒來，我是一個大病初愈的人

一個死了一千次又一千次活過來的人

身上布滿了落葉、藻類、苔蘚、泥土

……

這些，我都經歷了

我走過的每一天，都成了我的前世

我每一次的醒來都是一次降生

我茫然，如一只蟋蟀，興奮、憂傷

也是一只蟋蟀

當一只鳥，像我的一個恩人一樣走遠

當晨霧慢慢散去

我看見的樓群，帶著霜氣和鐵銹

我知道這一次的死法

廢墟，壓在身上

我還將從廢墟中醒來

從一只鳥的叫聲中，再一次醒過來

為了這個世界

幾個人說著、說著，就說到了死亡

每天都是壞消息

我錯過了繁星，清晨，陽光垂直的中午

錯過了小草，搬開石頭在這個秋天

開花的瞬間

不關心天氣，不探親，也不出游

把頭埋在心底

坐在椅子上，我是另一把空椅子

不像一個老人垂首坐在他的花園里

我遠沒有，像向日葵一樣心滿意足

地老去

我跟憤怒一樣年輕

為了這個世界，我還可以再喝醉一

次……

該詆毀的詆毀，咒罵的咒罵

該殺的都殺死

有什么好怕的，你是我的敵人

我就是從槍口射出來的一顆子彈

我是一個人

的人間

不溯源，不下海，我不扎木筏

我只是渡河而去

像一只兔子

沒入樹林，穿過一個平坦的下午

我是一個人，我是一個人的人間

我走在地上

像太陽行在天上

月亮穿過空山、鳥鳴和湖水

在人煙難分的暮色里

在忽遠忽近的晨霧里

我坐在礫石上，就是一塊石頭

跟羚羊在一起，我就是一只羚羊

我的悲傷，只是草木的悲傷

從海邊回來

從海邊回來，我的鞋底帶回來沙子

內心帶回了泡沫和潮聲

從海邊回來，突然就愛上了一張白紙

在桌子上，像一條船在大海上

滿載泡沫的白色意念

夠我翻一次，再翻上一次……

我相信這一次的幻境出現了切膚的

真實

又一場令生命狼藉的車禍啊

等待收拾

等待鋼鐵的建筑們，默哀然后離去

我將在心里重新安上鐵柵欄、紅綠

燈……

你來橫過我靈魂的斑馬線

挖掘機開走了

我贊美，雨后干水泥地上機油的清晨

睡去以后

燈光內斂，路燈趨于照料它們的內心

一盞照著另一盞

光照著光

走在街上，我沒看見一個行人，找不到一個對手

最后一班公共汽車停在了終點站

遺失的物件

找不到家的鑰匙，也會酣然睡去

它們的關節松弛，牙齒咬得不那么緊

所有珍貴的

都放棄了

多好的夜晚啊

兩個相互排斥的人又抱在了一起

靜如花開

多么芬芳的夜晚，我沒有睡去

月光和遠方的河流沒有睡去

在城市中央，猶如坐在呼吸均勻的湖邊

看著這么多睡眠的人

再老的人都是孩子

而我，多像一位柔腸糾結的父親

賽里木湖

我來了，賽里木湖不知道

我帶來了一條街的馬達，它不知道

草在長高

羊在長大

沒過了牧羊人的女兒

炊煙旁邊，升起的是子孫們的炊煙

墳墓里暗藏不住的炊煙

不知道它養大的水鳥

天鵝，什么時候換上了今年最白的衣衫

也不知道水底的魚。

平靜的賽里木湖

只是藍著，清澈著，平靜著……

無視一切

無視天上的天，云上的云

草叢里的貝母，山頂上的白雪

我采下貝母

一只羊，站在環湖公路上

用它溫順的目光攔住我的去路

這使我突然

也想像一只羊去看賽里木湖

喝著賽里木湖的水去看賽里木湖

我也想像牧馬人坐在馬背上

從氈房里低身出來看看賽里木湖

走向草原

我走向草原時，草原正向我走來

牧羊人，他的妻子和兒女，趕著羊群

向我走來

從我身邊走過去，像一陣微風

從我身邊吹過去

它們吹過草原，吹過遠處的孤樹

給我留下的，只有

這曠遠的暮色，這落在墓石上的倦鳥，河水中叫喊

的礫石

現代獵人

在博物館里，我傾心于一塊石頭

石頭就活了

它讓我看見了桫欏

無邊的森林里，我看見一群鹿探頭走過

從它們的眼睛里

我能看見

不遠處，湖面上踱步的獅子

山頂上嗥叫的狼群……

石頭上，我認出了自己

我是最好的獵人，從石頭上下來

我找不到獵物

在這叢林中，我只看見

電視天線上，停有幾只燕子

幾只灰鴿守著垂死的花園

一只麻雀為我帶來了，很小的荒野

前世今生

對于我的前世，我已隱瞞了三千余年

時至今日

我可以大膽地說，我就是西周那個最瘦的耍猴師啊

生于岐山，居于鎬京

終日以粗糧果腹，授藝與猴

往來于都邑，耍猴給諸侯看，給帝王看

耍猴給草民百姓看

油盡燈滅之時，整個鎬京都是我的

整個鎬京城里熟睡的人都是我的猴子

我必死于衰竭與妄幻

僅有一句遺言尚還記得

“猴啊，來生轉世為人，解我孤寂，可否?”

而猴無言

三千年內，它做過青銅作坊里的伙計

做過大唐夭折的太子，狐魅纏身的書生

也做過不聞世事的僧侶

今生我還在尋找，秘密跟隨那些與我身形相似的人

已是相見不如故舊

(選自《詩選刊》電子稿件)

詩人永遠處于精神分裂狀態，言不定論，事無常恒。那么詩人的價值在何處?我想詩人是以自然為摹本，借助精神的、心靈的潛邏輯力量對事物進得分裂性的介入，讓自然突出更加豐富的人的本質特征。在此基礎上，我認為詩歌就是“取世界的心靈樣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