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真沒想到,我的室友裴齊林發起火來非常可怕,別的表情都不描述了,僅憑兩排吱吱作響的牙齒,近乎我在老家推大磨。他以前不是這樣的,他是個樹葉掉下來都怕打了腦殼的人。這么多年,我們都在一起干活,我知道他有時也會發火,但那不過像炒菜時,鍋里的油,猛地濺了一小滴水,啪地爆一下。哪像這一次,好像自家的祖墳被牛踏了似的。這也好,讓我看到了他性格的另一面。
裴齊林發火是前不久午餐時。那天,我們百多號人都蹲在飯堂外的院落中埋頭進餐,而裴齊林不動筷子。我看到他將筷子插在搪瓷碗中,他盛的飯不多,剛平碗口,由于飯硬,便泡了湯。那天的天氣不錯,太陽比我的臉還黃。那碗摻水的飯,如夕陽下的湖泊。還有,飯上橫著七八截半拃長、下了“油鍋”,依然不改本色的空心菜,如同被暗礁撞散了的竹筏。圍著竹筏的是幾條切得藝術極了的肥肉。不過再往下看,這個比喻就不貼切了,因為那雙筷子將這碗飯變成了一個香爐。我看到裴齊林面色陰沉地將那碗飯審視良久,忽地聳肩。我還沒明白怎么回事,他手中的搪瓷碗便在陽光中斜飛出去,隨著哐的一聲,碗和飯如吵架后的夫妻那樣各奔東西。卸載后的碗,如剛會走路的孩子,歪歪斜斜地晃到院落中的那棵老榕樹下扣著。
那時,飯堂主管劉朔殳的黃狗,正在院落左隅那排銹跡斑斑的鐵欄桿下翹著右腿撒尿。狗大,尿也射得遠,啤酒色的尿液從鐵欄間隙中突出去,將幾蓬微甘菊的葉片擊得搖搖欲墜。哐的一聲后,這狗扭過頭,見院落中多了一堆白花花的東西,以為是美味佳肴,趕緊將奔騰的尿液剎住,右腿在地上一刨,像頭小牛似的疾奔過來。來到那坨飯前,忽然覺得剛才的行態不夠紳士,故而駐足,頭伸得與身體成了一條直線,將飯仔細嗅嗅,覺得不對勁。但它又不相信這么白的東西不是好東西,便一臉狐疑地伸出右爪,將那坨飯翻過來,發現的確不是美味,便一臉憤怒地離開了。
裴齊林扔了飯碗,沖進飯堂,將一只裝滿空心菜的籮筐拖到院落中,直身,肩膀像雞要打鳴似的聳幾下,僵著脖子,對著飯堂吼:他媽那巴子的!這還叫菜嗎?菜市場扔掉的菜都比這強!果然,那筐菜擱在飯堂里,由于光線緣故,看起來雖然發黃,但不至于這般丑陋,現在被拖到院落中,被陽光一照,和秋收后的稻草一般黃。
接著,裴齊林干脆一腳踢翻籮筐,兩條長腿像踩瓦泥似的一頓亂踏,哧哧嚓嚓一陣,空心菜和籮筐便支離破碎,融在一起。
哪個王八蛋說我買的菜不好?一聲尖叫,從飯堂內跳出一個三十開外,手拿勺子的女人。她就是劉朔殳的老婆陳小娥。假如她此時不連蹦帶叫,現了原形,大家準以為她非常賢惠。陳小娥竄到裴齊林面前,挺直腰,左手撐著被碎花圍裙勒細的腰,右手揮著那把明晃晃的菜勺,望著裴齊林迭聲吼叫:你說你從菜市場撿到的菜都比我買的強,那好,今天你就去給我撿幾筐回來,讓我看看。如果你撿回來的菜不比我的強,就別怪老娘不客氣。陳小娥吼完,上嘴皮和下嘴皮緊緊抿著,如喝了苦丁茶一般。
對于陳小娥的洶洶質問,裴齊林不做回辯,只是蹅著一雙麻桿腿奔到泊在院場中的那臺運垃圾的大卡車后,像翻杠桿似的躍進車廂,從車上扔下兩只裝滿空心菜的籮筐。接著,裴齊林翻身下車,將兩只籮筐拖到陳小娥面前,倏然立身,一聲爆喝:陳小娥,你看清楚了——我在菜市場撿的菜是不是比你買的強?眾人扭頭細看,那菜確實比陳小娥買的菜強。
陳小娥在力證下并沒服軟,她揚起下巴,像是對天說:即便如此,你又能怎樣?
陳小娥說得對,我們確實不能把她怎樣——因為經理是她丈夫的表哥。多年來,我們百多號人一直為粗劣的伙食抗爭,但告到哪里,非但于事無補,還把鬧飯堂的工友開除。我們不知道,為了一碗飯,到哪里去找包青天?以后,我們暗地把陳小娥的老公叫碩鼠:一方面是他姓后兩個字與碩鼠諧音,另一方面他不顧我們薪薄,如此粗劣的伙食還每天人均十元錢。
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盡管陳小娥有后臺,但鬧飯堂的人層出不窮。后來,陳小娥夫婦也覺得煩,就在飯堂的外墻上懸一面黑板,上面列出每天所購物品及人均伙食費。可我們并不相信這種透明度,因為我們的伙食并沒有改善。
陳小娥不屑的神態令眾人不滿,況且,又因裴齊林的壯舉壯了我們的膽子。于是,我們七嘴八舌地質問陳小娥,說你買了那么多的肉,放了那么多的油,而我們碗中有幾坨肉?湯里為什么沒油?你是不是把肉藏起來了?一個藏字,像突然揭開隱藏極深的秘密,讓大家情緒激憤。裴齊林也像被人指點迷津似的,旋風般地沖進飯堂旁的一個單間——那是陳小娥夫婦的臥室。放肆!陳小娥還想說點什么,裴齊林已端著一只褐色的瓦盆出來了。他將盆子平端著,左右一晃道:大家來看看,這是什么?馬上就有十多顆腦袋湊過來,鼓眼細瞧后,齊刷刷地吼了聲肉后又一齊聒噪:你把肉藏起來,給哪個吃!
陳小娥依然仰著下巴說:這肉是我自己買的。
你自己買的?咋和我們碗中的肉一樣的坨坨?一樣的顏色?裴齊林冷冷問道。
待我嘗嘗,假如味道一樣的話,看你往哪里犟。一旁圍觀的阿李,端著碗來到裴齊林面前,舉起筷子,挑一坨肉,放在自己的碗中,和沒吃完的肉仔細比較后,先將自己碗中的那一坨吃了,然后將從盆子中挑的那坨肉小心地放在嘴中,仰著脖子,瞇眼慢慢咀嚼,脖子像安了盤軸承似的轉了幾下,猛然睜開眼睛,拖著幾丈長的聲調說:一樣——的——肉——啊——
一樣又怎樣?陳小娥望著阿李一聲暴喝。阿李瘦弱,她沒將他放在眼里。
賊婆娘,我叫你藏肉!隨著裴齊林一聲大吼,我看到瓦盆從他手中斜飛出去,像翻天印一樣在空中翻了個跟斗,扣在堅硬的水泥地板上,裂成四片,露出一堆烏紫色的肉,遠遠望去,像一朵曬干了的蘑菇。瓦盆碎裂的巨響嚇飛了棲息于榕樹上的麻雀,它們像秋天的樹葉一樣彌漫在院落的上空。這時候,從榕樹后跳出一條阿良從草地上撿回來的流浪狗。這是一條灰色母狗,由于正在換毛,看上去就像披著一件破棉襖。它身后跟著兩條尺把長的狗崽,毛色和母狗一樣。現在,它們跟在母親后面向那堆肉歡快地跑去。
同時聽到響聲的還有那條大黃狗。它臥在鐵欄下閉目養神,由于先前那坨白花花的東西都不好吃,此時這團烏黑的東西更不是什么美味,因而一臉嘲弄地望著三條步履匆忙的同類。然而,當三條狗嚼出的肉香隨風掠進它的鼻孔時,才明白自己失算了,于是,趕緊起身,一個箭步射過來,和它們一起大快朵頤。
陳小娥見裴齊林摔了肉盆,如遭強暴似的一聲尖叫,手中的勺子舀了一勺陽光,扣在裴齊林赤裸的肩上。瞬間,我們看到裴齊林的肩膀上多了一個半圓形的紅圈,如鮮艷欲滴的嘴唇。
陳小娥她扔掉勺子,腦袋像中風似的擰了片刻,突然抑揚頓挫地嚎起來。那條正在吃肉的黃狗,不知主人為何大放悲聲,抬起頭,一臉狐疑地望著陳小娥。就在此刻,不料又被同類搶了下巴下的肉。當它發現這一情況后,萬分惱怒,鼻子連哼幾下,張開大嘴,叼住一條小狗的頂花皮,輕輕一甩,小狗便在兩尺開外哀哀嚎叫。欲向另一只小狗行兇,不料母狗身形暴起,前爪摟住它的脖子,嘴一戳,噙住它的右臉皮狠命地扯。黃狗不防黑狗如此兇猛,左擺右晃,卻不得脫身,頭歪得像申公豹的腦殼,汪汪嚎叫。
哪個狗日的在鬧事?一聲爆喝,從飯堂內飛出一個年近不惑的胖漢,他就是陳小娥的老公劉朔殳。由于出來得急,他既沒穿鞋也沒著上衣,不過,倒有一條遮羞的肥短褲。
陳小娥見老公出來,止了哭泣,壯了膽,說:這么大的動靜,你還不醒;再不出來,我都被他活剮了。
誰敢欺負你?劉朔殳怒沖沖地問。就是他呀,陳小娥指著裴齊林說,他說我貪污,還摔了裝肉的瓦盆。
劉朔殳覷了一眼四分五裂的瓦盆,本來周正的胖臉氣成了多邊形。你狗日的不想活了?劉朔殳一聲怒吼,順勢抄起靠在飯堂門口的拖把,用力砸向裴齊林。不想那拖把日久腐朽,在他猛力揮動下,倏地折斷,夾住他的手指。他扔掉拖把,像猴子似的跳幾下,沖進飯堂,尋找行兇的工具,俄而復出,手中便多了一根鏟把。
二
劉朔殳并沒打成裴齊林。就在他手持鏟把撲向裴齊林時,開垃圾車的司機張林將他攔腰抱住。張林說:你打傷了他,誰來裝垃圾?我也不失時機地望著劉朔殳吼:你敢打他,我也不裝垃圾了。
劉朔殳聞言,不得不放下鏟把,但仍余怒未息道:聽著,裴齊林,你無理取鬧,我只需給表哥一個電話,你就卷鋪蓋走人。裴齊林也瞪眼回敬:走就走,老子早就不想裝垃圾了。況且,見你就惡心。裴齊林的話又激起了劉朔殳的火氣。兩個正重起戰火時,裴齊林的老婆謝霞回來了。她和我們在一個公司干活,由于工種不同,所以下班比我們晚。當她得知事端后,嚇得臉如白紙,趕緊將犟著不走的裴齊林拽回宿舍,嘴巴炸芝麻似的數落:你這個活先人,百多號人都不吭聲,你跳出來吼啥子?你未必不知道,和劉朔殳作對的結果?謝霞說的是實情,自己和老公因為沒文化,才做了“綠鬼”,惹惱劉朔殳,又到哪去找工作?
他不炒我我還炒他呢。裴齊林輕描淡寫道。這是我第一次聽裴齊林如此說。盡管這之前,裴齊林也不止一次地說,裝垃圾又臟又累,不是人干的活,但后來,還不是灰頭土臉的裝垃圾?現在,他口口聲聲說不怕老板炒魷魚,莫非,這幾天,我因扭傷了腰,沒和他一起裝垃圾,他已尋到好去處?我稍作試探,果真有這么回事。原來,就在我養傷的這幾天,共發達貨運場的老板看見他能干,便有意和裴齊林套近乎。這位老板得知裴齊林這么辛苦,一月才拿一千二百元錢,不由得為他叫屈。接下來,這位老板問裴齊林愿不愿到共發達搞搬運。老板說,搞搬運雖然辛苦,但月薪一千八百元,包吃包住。裴齊林雖然心動,但考慮到謝霞尚在晟升做綠化,如果自己到了共發達,謝霞那邊卻缺了照應,故而遲遲不決。共發達的老板見裴齊林遲遲不決,以為他是個不知足的人,故而心生不喜。當裴齊林說了自己的難處后,那老板的臉色便轉陰為晴,哈哈一笑道:我當是啥不得了的事,原來是擔心你老婆找不到工作,這事包在我身上。共發達是知名企業,隨便就給你老婆找個位子。這個老板接著又問裴齊林,你老婆有啥特長?裴齊林說:我老婆的特長就是吃苦耐勞!那老板聞言,呵呵一笑,朗聲道:那就讓她來打掃衛生,月薪一千二,也包吃住。裴齊林接著對我們說:那個老板還說,共發達對帶家屬的員工配置了夫妻房。這么好的事,裴齊林當然是應承了。不過,他又說,共發達的老板讓他三天內報到,否則,就另招人了。
但是,在晟升辭工卻不是易事,更何況是裝垃圾這等苦差。晟升有一條嚴厲的規定:對打架斗毆,尋釁鬧事者,即刻辭退!這樣一來,有些工友為了辭工,不得不尋釁鬧事。實在找不到尋釁對象,便找個要好的工友議定,假裝打一架,達到辭工的目的。裴齊林當然瞧不起這種辭工方式,他覺得要斗,就和公司看不順眼的人斗,這樣還能落個好名聲。于是,便拿陳小娥開刀。
裴齊林將事之委曲細說一遍后,謝霞也不叨叨了。她伸出一根指頭在他額頭上使勁一戳,說:我說是嘛,病貓咋就發了威呢?
三
裴齊林大鬧飯堂,并沒有達到辭工目的。當然是晟升的老板也看中裴齊林能干,不準辭工。劉朔殳的表哥對裴齊林大鬧飯堂非但沒有深究,反而叮囑陳小娥分菜時勺上長個眼睛,給裴齊林多分一點。裴齊林自然不愿受此恩惠,他指著陳小娥的勺子說:陳小娥,我不稀罕!陳小娥只得縮手,臉紅一陣白一陣的。事后,陳小娥揚言要報復不知天高地厚的裴齊林。裴齊林得知,并不懼怕,說:老子站著也是裴齊林,坐著也是裴齊林,不管她啥時整我,都不怯火。兩下僵持數日,后勤總管老孫怕出事,便把裴齊林叫到辦公室,勸裴齊林到外面去吃快餐。裴齊林也不愿看陳小娥的嘴臉,便同意了。外面的快餐雖比飯堂的飯好吃,但一盒飯八元錢。裴齊林因做苦活而食量大,一盒飯根本解決不了問題。可他又舍不得再加盒飯,為了填飽肚子,便買幾個饅頭補數。即便這樣,一天的生活費也近二十塊錢。按常理,人生在世,吃喝不算賬,而裴齊林卻不這么想,他打工的目的并不是只解決個人溫飽。他不止一次對我說過,他人生得苦,住的地方也窮。他說他老家在云南昭通。昭通,你知道不?很窮。我沒去過昭通,但他口中的一個很字足以代表窮的程度。至于裴齊林的家族面貌,他也對我說過。他說他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女兒是老大,已經嫁人了。我問他,你咋要這么多兒女。裴齊林說,這事怪謝霞,女兒剛兩歲時,她便一次生了兩個娃娃!正是這三個兒女,奠定了裴齊林夫婦的半生苦難。裴齊林說到二十來歲就出來打工,現在頭發都白了一半還在打工時,不覺潸然淚下。但說到兩個兒子都考上大學時,眸子便閃爍著太陽般的光芒。他長嘆一聲道:熬吧,熬到兩娃子有出息時,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裴齊林在外面吃了幾頓快餐,覺得太費錢,為了解決吃飯問題,他狠下心,破費幾百元買了灶具及生活用品,和謝霞在自己宿舍中開起了私伙。當他們自己做飯時才發現,每天還花不到在飯堂的那些錢,也能吃上可口的飯菜。
好景不長,某天上午,一輛銀色小車疾馳入我們這棟房的院中。車剛停穩,從車上跳下幾個身體富態,神情嚴肅的人。這幾個人徑直來到我們房間,收走了裴齊林的灶具。后來,我們才知道,有人打匿名電話,舉報我們房間有人做飯,存在安全隱患。至于誰打的,有人說是陳小娥,但又沒力證,退一步說,即使是她,裴齊林也不能把她怎么樣。因為宿舍不是廚房。
就這樣,裴齊林不得不回到飯堂吃飯。陳小娥卻愈加驕橫,用她的話說,裴齊林是敬酒不吃吃罰酒。每當分菜分到裴齊林名下時,她的手便如害疾似的抖,多一粒肉也不給裴齊林。非但如此,我們飯碗中的肉也比往時少了。
也就是從那時起,為了讓自己的肚子加點油水,我們便把草地上的流浪狗騙來,殺掉后飽餐一頓。但后來,因一工友撿到的流浪狗是有錢人養的,惹了一場麻煩,我們再也不敢吃流浪狗了。
當然,最倒霉的還是裴齊林。由于他吃的肉比我們還少,身體日漸消瘦,最后,再也無法身輕如燕地跟著垃圾車了,最終和謝霞一樣去管草地。裴齊林離開垃圾車那天,眼圈紅紅的對我說:裝垃圾雖然辛苦,但多兩百塊錢,而管草地才一千塊錢,怎么養家糊口呢?非但如此,由于他得罪了陳小娥,派的草地極差,剛好遇到季度檢查,由于質量不達標,罰款百多元。
不幸往往接踵而至,裴齊林罰款不說,謝霞也罰了款,主要是綠化檢查團到她草地時,發現一隊招搖過市的老鼠。后來,又發現了幾個沒堵好的老鼠洞。按規定,一個老鼠洞罰二十元。活動老鼠也在罰之列。這一次,謝霞共款二百多元不說,還讓她停工十天。兩口子在罰單上簽名后,痛苦得像剜了坨肉一樣。我從來沒見謝霞哭過,這一夜,她哭得很凄慘。哭聲中夾著對老鼠的聲討。她說她的草地上不知從哪跑來這么多的老鼠,害得她天天堵老鼠洞。但那些挨千刀的老鼠太厲害,在她轉腳之間都逃開了。謝霞咒完老鼠又罵貓。她說她草地上有一只可愛的花斑貓兒,就是從來不見它捉老鼠。她還說有人專門在她草地上放鼠藥,卻不見毒死一只老鼠。你們說,這南方的貓為啥不捉老鼠?老鼠為啥不吃藥?謝霞滿臉淚痕地問我們。這些事我們說不清楚,能說清楚的,恐怕只有神仙。謝霞得不到確切的解釋,又哀哀地哭起來。后來,室友都睡覺了,惟我不能入睡,我側在床上,靜靜地聽她在黑暗中啜泣。漸漸地,我也迷糊過去,我在夢中回到鄉下,參加送葬,聽到孝子在悲哀的哭嚎。
四
第二天早上,謝霞便出去打探工作去了,她怕停工的結果是炒掉。裴齊林下午收工回來時,我看到他的單車上馱著一只袋口扎得極緊的蛇皮袋子,有東西在里面不停地拱動。我以為他又撿到流浪狗了。當他一臉陰沉地將袋子拖到院中那棵榕樹下解開時,卻躥出一只貓。它色彩斑斕,尾巴有小酒杯那么粗,后腿上套了一根細繩。這只貓料定大禍臨頭,出了袋子便撒蹄狂奔,卻被裴齊林一腳踏住繩子。徑直狂奔的貓被繩一絆,側翻在地,露出灰白的肚皮。裴齊林佝腰攥住繩子,倏然直身,將繩子搭在榕樹枝上一拉,那只貓便尾上頭下的上了絞刑架。不過,它不嚎叫,神色極為不屑,不知是大義凜然還是人莫予毒。
裴齊林將繩子在榕樹干上繞了一圈,系好,轉身來到單車旁,從后座上取下一把明晃晃的柴刀。這時,我已明白他要干什么了。我撲過去,企圖奪他手中的柴刀。我說:裴齊林,你不能殺貓,它是無辜的。他一把將我推倒,目光灼灼地吼:它不捉老鼠,玩忽職守,死有余辜!我不但要殺它,還要吃它的肉!裴齊林惡狠狠地向絞刑架上的貓宣判了死刑。我從地上躍起,去奪他的柴刀,裴齊林手中的柴刀已在明亮的陽光中劃了一道亮麗的弧線,堅硬的水泥地面上便多了一顆美麗的貓頭。
至于裴齊林怎樣將貓剝皮,我不忍看。只是在他燉貓肉時,我倚著窗,頭伸出窗外。此時,天尚未黑,四周都亮堂堂的,而飯堂那里卻黑漆漆的。我想,這世界上最黑暗的地方就是飯堂了。我還看到那張貓皮被裴齊林掛在榕樹枝上,被風輕輕地簇著,像孩子們玩耍的風箏。這時,謝霞也回來了,她自然也看見了榕樹枝上的貓皮。
裴齊林,你害了我的貓?我聽到身后一聲怒吼。我沒想到她上樓的速度是這樣的快。是。裴齊林簡潔地應了一聲,用勺子慢慢攪著鍋中的貓肉。謝霞得到確切的答復后,聲音顫得像一坨涼粉。她說:裴齊林,你不知道,那只貓是多么的可愛?每天我上班時,它便從花壇中跑過來,蹭我的腳……在她生動的描述下,室友們都為這只貓惋惜,同時,也彰顯了裴齊林的殘忍。我們以為裴齊林在謝霞的指責下會為自己的行為懺悔,然而,他非但不自責,反而仰起頭,望著謝霞兇惡地吼:我就是要殺那只不稱職的貓,并且,今后見了不捉老鼠的貓,格殺勿論!為了表示自己的堅定,便從鍋中夾了一塊貓肉,放在嘴里,使勁地咀嚼。
裴齊林,你這個王八蛋!你再這樣做,會遭報應的。謝霞仰頭聲嘶力竭一聲,將半盆貓肉端起來,呼的一下扔出窗外。我們住的這間房靠山,因此,不怕盆子掉下去會砸著人。這一點,謝霞也很清楚,但她用力太大,以至盆子飛到窗外的樹林中,隨著喑啞的破碎聲,驚起了一團灰色的麻雀。
裴齊林,你如敢再害一只貓,我們就一刀兩斷!
五
從那以后,裴齊林果然沒敢再害貓了,但他卻去討伐罪魁禍首的老鼠。他每天下班,草草地吃點飯,便提把鋤頭,去謝霞的草地上捕鼠。用不了多久,便提上幾只活蹦亂跳的老鼠回來。
在我們這棟房內,棲息著一只個大體肥的黃貓。樓后面的山上,有不少老鼠。但這只貓寧愿撿我們的殘湯剩飯茍活也不吃老鼠。因此,裴齊林每次捕鼠回來,就將這只貓用繩子套住后腿,拉到院中,綁在榕樹上,看他殺鼠。裴齊林說他這樣做,是希望它能捕鼠。如是幾次后,那只貓便不見了。裴齊林說:絕對捕鼠去了。裴齊林將這些老鼠剝皮,扔掉內臟,佐以大蒜,生姜,辣椒一炒,自稱美味。對于裴齊林這一做法,謝霞并不反對,只是不吃裴齊林炒的老鼠肉。
對裴齊林不滿的是我們這些室友——我們并不反對他殺老鼠,但是,他炒鼠肉時弄得滿屋子腥味彌漫。裴齊林也知道我們對他不滿,于是,每當炒好鼠肉時,總是一臉訕笑地望著我們,說:來,吃點兒,吃點兒。但我們看著那些烏紫色的鼠肉就惡心。裴齊林見我們不肯吃,又說,吃吧,莫怕,香哩,比雞肉魚肉都香哩。見我們實在不肯吃,也不再勸,自己坐在桌邊,開一瓶小燒,有滋有味地吃起來。
有一次,裴齊林喝高了,借著酒勁,硬要我們幾個室友吃鼠肉,我們誰都不肯從命。裴齊林發了怒,一步躥到我面前,薅住我的頭發,將我的腦袋擰偏,從盆中抓起一坨油膩膩的鼠肉塞進我嘴里,吼:吃啊!你他娘的別想著它是老鼠!你把它當成搜刮民脂民膏的貪官就不一樣了。果然,裴齊林一句話讓我來了氣,上下牙不由自主地磕了一下。就這么輕輕一碰,讓我覺得鼠肉其實并不難吃。于是,我說:裴齊林,放手,我自己吃。裴齊林哈哈大笑:這就對了。室友見我開吃,紛紛圍桌而坐,須臾,便將那盆鼠肉一掃而光。
誠如裴齊林所言,鼠肉確是美味。我們跟著裴齊林吃了幾頓鼠肉,某天早上,室友阿三突然叫起來,說他跑馬了。跑馬是四川方言,也就是夢遺。他的話并不夸張,我們也明白,鼠肉讓我們身體的某一部分昂揚起來。最值得慶幸的是,裴齊林因連吃數日鼠肉,身體一天比一天強壯,最終又和我一起跟垃圾車了。
后來,我們最愿做的事是下班后,提上鋤頭,帶上鉗子,和裴齊林一道去捕老鼠。那時,謝霞草地上的老鼠已被裴齊林捕完,我們只好去別的草地上捕鼠。其實,我們并不知道怎樣捕老鼠,于是,裴齊林將他捕鼠的經驗傳給我們。他說他住在大山腹中,小時候經常和父親一起去山上挖哈老鼠。他告訴我們,哈老鼠也就是山鼠,營養豐富,不過,挖回來不是給人吃,而是喂貓。再孱弱的貓吃上兩三只哈老鼠,也就活蹦亂跳了。接下來,他指著一個鼠洞,讓我們將鋤頭掄起來,身子退著,一點一點地刨。他說老鼠很狡猾,會打上幾個岔洞,但那些洞比較小,只有些食物,不要理會。鋤頭沿著主線掏就可直抵老巢。看見老鼠,先用鋤柄頂住它,然后用鉗子夾住,這樣,就不會被老鼠咬傷了。裴齊林交待完又吩咐我們,只留半斤以上的老鼠,小于半斤的老鼠,就地正法!
接著,我們按裴齊林所授的方法掏鼠。我們看到老鼠那灰麻色的皮毛,心情非常激動,我們用鉗子將那些老鼠夾住,看著它們吱吱直叫,心里充滿了快感。也就是從這時起,我們的伙食因老鼠得到很大的改善。但后來,周邊的老鼠被我們捕光了,收獲就越來越少,遠一點的地方當然有老鼠,但我們卻沒時間去挖。有一次,我們幾個出去,竟然只捕到一只半大老鼠。就在我們怏怏而歸,快到我們宿舍樓時,看到幾個放鼠藥的人。他們見我們的鋤柄上挑著一只老鼠,問明情由后,叫我們就在這塊地盤上找找。他們說,不知咋回事,這一帶老鼠多得要命,住戶經常投訴,可是,他們放的鼠藥又不湊效。要再這樣下去,說不準還得和我們一樣人工滅鼠。
我們回來的時候,捕到一只大老鼠。這是我活了半生都沒見過的碩鼠。當時,我們并沒有發現它的身份。它灰灰的一團伏在飯堂后墻邊的那棵榕樹下,讓我們誤以為是一只半大貓兒,直到它見了我們吱的一聲,我們才知道它是老鼠。由于四周地形復雜,裴齊林指示我們四面包抄,就地正法。這只碩鼠也知大禍臨頭而拚命逃跑,眼看就要鉆進飯堂墻角的窟窿中,卻被我手起鋤落。我的鋤頭打在它身上,像打在棉花包上。緊接著,裴齊林跑來,獰眼連舞幾鋤,那只碩鼠便嗚呼哀哉了。
裴齊林拎著鼠尾,抖了幾抖,說:恐怕有二斤重。也不知它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才長成這樣。嘿,今晚我們又能飽餐一頓了。
然而,我們并沒如愿以償地美餐這只碩鼠。裴齊林將那只碩鼠提進院中,被劉朔殳看到了。那時,他正坐在榕樹下納涼,面前擱著一杯茶,右手搖著大蒲扇。他看見裴齊林手中的碩鼠,眼珠都快飛出來了。他扔掉蒲扇,幾步來到裴齊林面前,獰眼將碩鼠打量一番,猛地吼道:你打死了我養的老鼠。
這話讓我們納悶:他又不做動物研究,養老鼠干啥?這時,陳小娥也從飯堂內沖出來,指手畫腳地為老公助威。說這老鼠確是他們養的。她說鼠肉味美,但他們怕野外的老鼠有細菌,所以就自己養。我們吃鼠肉是我們窮,沒錢買肉,但有錢人也吃鼠肉,確實讓人難以置信,于是,我們便齊刷刷地吼:你有啥憑證這只老鼠是你們養的?
跟我來,我今天就讓你們看個明白,這只老鼠是不是我養的。劉朔殳說完,氣沖沖地來到飯堂旁邊一扇小鐵門前,開了鎖,怒沖沖地對我們說:睜開眼睛,好好看看!鐵門內原本是一條堆雜物的小巷道,平時沒誰進去過,我們沖進鐵門內,才發現巷道中堆了數堆黃土,如墳冢一般。土堆旁放著水槽及食物。更讓我們吃驚的是,在這些墳丘般的黃土堆上密布著無數的鼠洞。老鼠見了生人,并不懼怕,神情泰然地從洞中探出頭,目光藍幽幽地望著我們。更讓人氣憤的是,那只被裴齊林捉去觀看殺鼠的貓竟在黃土堆上睡大覺。和老鼠不同的是,貓見了我們,自知理虧,嗚的一聲,縱身欲越兩米多高的院墻,卻不料長久養尊處優,導致肥胖,失去躥房躍梁的本領,射到半道,便像只面袋子似的落下來了。
我滅了你們!裴齊林雙眼噴火,將水槽旁的食物認真地看過后,掄起鋤頭向老鼠洞砸去。接著是一聲慘叫,它聲音粗壯,不用說,又是一只碩鼠!裴齊林舉起鋤頭,欲再除鼠,劉朔殳喝住他說:裴齊林,聽著,滾出去。你沒權力在這里滅鼠!
劉朔殳,你這個王八蛋!你拿飯堂里的東西喂老鼠不說,還害得我老婆罰款。我今天不滅了這些老鼠,誓不為人!裴齊林大叫一聲,手中的鋤頭再次揚起來。
好!裴齊林,你有種,我現在不攔你。但我告訴你,我養老鼠不違法。而且,我并沒拿飯堂的飯喂老鼠。我告訴你,你再敢殺一只老鼠,后果自負!劉朔殳說完,果然閃在一旁,看裴齊林如何動手。
老子不怕你!在裴齊林怒吼一聲掄起鋤頭,我們一齊撲上去,將他死死抱住。我們知道,他斗不過劉朔殳。就在我們擁著裴齊林離去時,我們聽到劉朔殳吩咐陳小娥,將那只老鼠剝了,多放點油,炒了下酒。
六
晚餐時,我們由于憋了一肚子氣,進食很少。裴齊林更是余怒未息地坐在床沿上抽悶煙。扭曲的臉被青煙繚繞得愈加陰沉。我靜靜地望著他,滿腦子都蹦著劉朔殳養的老鼠。我們知道,裴齊林說得沒錯——謝霞管養的草地離飯堂不遠,是劉朔殳養的老鼠跑出去害了她。但又能怎樣呢?
約莫九點來鐘,窗外突然爆出尖厲的嚎叫,一聽嗓門便知是陳小娥,但我們不知道這個猖狂的女人為何哭泣。好奇心迫使我們像泥鰍似的從鐵床上鉆出來,幾顆腦袋同時探出窗外,看見陳小娥佝著腰,拽著一個不停翻滾的人的手嚎啕:劉朔殳啊劉朔殳,你咋搞的呀?尖厲地嚎叫像鞭子一樣將我們這棟房的人全趕到院中。陳小娥見我們像見了救星,雙眸亮得像星星。我們問她是怎么回事,她癟著嘴角,抽抽泣泣地說:都怪那只老鼠。接著,她道出事之原委。她說她將剛炒好的鼠肉端上桌子,便來了幾個隔夜的牌友,要和他們搓麻將。她和她老公昨晚的手氣好,贏了好幾百元,今天一見牌友來,于是,顧不得吃飯,便擺開桌子立即開火。打著打著,劉朔殳便說肚子疼,一問,才得知他搬桌子時吃了三坨鼠肉。
你們說,他吃了這么多的鼠肉都沒問題,這回是咋了嘛?陳小娥嗚咽道。她的話讓我想起那幾個放鼠藥的人,這就是說,劉朔殳吃的鼠肉含有鼠藥。我把事由向陳小娥說了一遍,陳小娥嚇得一屁股坐在水泥地板上,臉白得嚇人,話也說不明了。打120沒有?裴齊林說。打了。都這么久了,咋還沒到?她應了一聲,一咕嚕從地上爬起來,脖子伸得像長頸鹿似的眺望遠方。正在這時,她的電話響了。她的手機音量頗大,我們聽到有人說:對不起,由于前方發生了車禍,造成交通堵塞。我們一時來不了。請你們將病人送到就近醫院解毒,我們盡量快點趕到。
我們住的地方非常偏僻,到最近的醫院也有十多里,門前沒有公交車及出租車經過。所有的人都張皇失措。這時候,劉朔殳的疼痛又加劇了,他雙手捂住肚子,一邊翻滾,一邊狼似的嚎叫。
陳小娥一下子倒在劉朔殳身上,攬著他歪瓜似的脖子,拉風箱似的哭喊:朔殳,朔殳,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辦?但劉朔殳沒有回答她,只是不停地翻滾。陳小娥也跟著他翻滾。后來,劉朔殳連翻滾的力氣也沒有了,剩下的是微弱的呻吟。
請你們救救我老公啊。只要救活他,我保證,一定好好對待你們。陳小娥側著身,一臉淚痕地對我們說。裴齊林說:我倒有個土辦法,不知行不行?陳小娥一聽裴齊林有辦法救她老公,一翻身爬起來,抓住裴齊林的手,說:求求你,快快救我老公吧。裴齊林說:不管我這個辦法行不行,你都得答應我一件事。好。只要能救我老公,啥事我都答應你。陳小娥說。那我問你,你們是不是拿我們的飯菜去喂老鼠?陳小娥低頭應了聲是。裴齊林忽地提高聲音:你知不知道那是我們的血汗錢?以前不知道,現在知道了。我改還不行嗎?陳小娥說。那好,我現在就讓人滅了那些老鼠,你同意不?我同意!陳小娥堅定地說。那好。裴齊林右手在空中用力一砍,吼:弟兄們,抄家伙!將那些老鼠統統滅了。
我們得令,沖進宿舍,拿起鋤頭,砸掉鐵門上那把巴掌大的鎖,潮水般地涌進小巷,堵塞院墻下那個窟窿后,刨開黃土,將所有老鼠都就地正法。還有,那只玩忽職守的貓也被我們打死。
裴齊林殲滅老鼠后,命陳小娥去刨半碗老鼠屎來。陳小娥說:要老鼠屎干什么?裴齊林說讓你去就去,別廢話!陳小娥不敢吱聲,射進小巷中,很快就刨了半碗老鼠屎回來。裴齊林又問她有沒有“沖九子”(小指大的蔥)。陳小娥由于不明白此為何物,呆呆地望著裴齊林。裴齊林想了想也是,南方哪有什么“沖九子”?便說用洋蔥代替。陳小娥說:洋蔥倒有。接著,身形一閃,進了飯堂,俄而復出,雙手各攥一個洋蔥。裴齊林對陳小娥說:先把老鼠屎搗成粉,然后和洋蔥一起搗。陳小娥風一樣地尋來一只鐵盆、一塊拳頭粗,尺把長的木柄,依次搗這兩樣東西。當兩樣東西搗好后,裴齊林幽幽一嘆道:此物并非治人中毒的,在他老家,誰家的牛吃了帶老鼠藥的草,就把老鼠屎和“沖九子”搗爛,然后用尿和了,一灌即好。現在,病急亂投醫,死馬當成活馬醫。只是,我怕他說我讓他喝尿,侮辱人格,就用水代替吧。就怕效果不好。陳小娥說,現在哪管那么多,不過,不過,我的尿都嚇流完了。裴齊林說:你那尿有球用,要童子尿。
恰在這時,旁邊立了八九個看熱鬧的童子。陳小娥連忙對他們招手道:快,來撒尿。不料那幾個童子卻癟著小嘴,不肯過來。陳小娥趕緊跑回房間拿出一大袋糖,說,快點撒尿,撒了好吃糖。那幾個童子猶自面面相覷,不肯過來。后來,有個童子說:我們不撒尿救他,因為他是壞人,貪污我爸爸的伙食費。陳小娥聽了那小孩的話,頭垂得像吊在墻頭的葫蘆,良久,才低聲說:我以后天天給你爸爸炒好菜吃不行嗎?但這小孩卻說他不相信。另外的孩子們也跟著起哄。這時,裴齊林和顏悅色地對那些小孩說:乖孩子,快撒尿救這位叔叔,我們要相信他會變成好人。真的?幾個童子一齊發問。我說的話還能有假?裴齊林說。那好,我們聽裴叔叔的話。幾個童子清脆地應了一聲,圍著盆子掏出小玩藝兒,將肚腩高高挺著撒尿。須臾,便注了半盆。裴齊林尋來一段樹枝,在盆中攪拌一陣,對陳小娥說:給他灌下去。
劉朔殳還沒神智昏迷,當陳小娥攬著他的脖子,給他灌藥時,他歪著頭,口齒不清地嘟囔著。我們看到黑糊糊的藥液順著他嘴角流淌。陳小娥拖著哭腔說:老公啊,你要想活命,就趕緊喝藥。但劉朔殳仍不從命,嘴巴閉得像石磨。裴齊林一步躥過去,劈手奪過陳小娥手中的勺子,對阿三說:你給我捏住他的鼻子。阿三遵命,裴齊林的左手像鉗子似的夾住劉朔殳的腮幫子,這樣一來,劉朔殳的嘴巴就像缺氧的魚嘴大張著。裴齊林就勢給他來了一勺腥臭無比的東西。為防他噴藥,左手一抓,捂住他的嘴巴。我們看到劉朔殳的眼睛睜得像比目魚似的吞藥。裴齊林如是灌完半盆藥后,跳起身,去水龍頭洗手。
劉朔殳吞完解藥約三分鐘后,忽然蜷得像只大龍蝦,接著哇哇地嘔出一大堆黑糊糊的東西。慢慢地,紫茄色的臉膛又有了些血色,后來,居然坐起來。我們以為他要說出感恩的話,誰知他突然嚎了一聲:裴齊林,你給我灌那東西,侮辱人格,我饒不了你。但他的嚎叫聲很快被陳小娥凌厲的巴掌打斷了。
責任編輯:鄢文江
題圖插圖:石劍
本欄目下期推出:湯運來的《我與打工作家的情誼》——湯運來,一個打工的文學愛好者,行蹤無常,卻不斷收到從深圳寄給他的書刊,還收到一臺用木框包裝結實的電腦。是誰,在默默地支持打工朋友為文字而堅守,并傳遞綿綿不盡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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