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護生活

夜深了，焦炭爐里的火漸漸地暗了下來，那是帕米爾高原上寒夜缺氧的跡象，焦炭不能舒暢地燃燒。我捅了一次又一次，還是燒不旺。

我們四個大男人都沉默著，忍受著越來越重的寒冷，誰也不說話。今晚是我們在塔吉克自治縣打工一年來的最后一頓團圓飯。一年了，我這個伙夫的廚藝仍然沒有明顯的進步，還是那樣笨拙。

當我切碎最后幾根白菜葉子的時候，傷痕累累的鋁鍋里溢出了陣陣油香。明天大哥、二哥和丑子三個人就要走了，要離開我們生活過的石頭房(塔吉克自治縣塔吉克人的房子主要是用山上的石頭砌的)，要離開貧窮落后的塔吉克自治縣，要離開被我們雙手磨舊了的鍋碗瓢盆。

我是注定要留下來的，因為我們一年的大半工錢還裝在包工頭的腰包里，那部分為邊防部隊打馬草掙來的工錢聽楊老板說還掛在邊防部隊的賬上沒有結出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如果我們現在都走了，這一年的辛苦錢就算是打了水漂。在我們四人之中，總是要有人留下來的，留下來守護生活，守護我們的勞動成果，這個人必然是我，我也義無反顧，心甘情愿。

記得年初剛來的時候，我們只有三個人，大哥、二哥和我，一個月后又添了個丑子，丑子高中剛畢業就奔我們來了，大哥二哥是有家有室的人，全家就指望這點錢過個好年，來年供娃娃們上學，如今誰也沒有料到一年到頭竟然只能結一半的工錢。我們四人臨時湊合的小家庭還算和睦，從來沒有誰跟誰紅過脖子漲過臉的，可是明天他們就要走了，我知道他們想家、想娃娃。此時此刻，我比他們更想家!我們剛剛學會輪流做一頓像樣的高原拉條子，就要散伙，但是我們的灶還不會撤走，因為還有我，我要留下來繼續守護它。

上山的這些日子，我們從未下過山，伴隨我們的，是高高聳立的群山、終年不化的積雪和永遠也砌不完的石頭墻。記得開始在上山的路上，我們兄弟三個說好了不干個三年五載的決不下山，如今兩位老大哥竟然輕易地違背了諾言，不單要下山，還要回家。其實，我們的心里都清楚著呢，在這偏僻的山城，我們是怎么過來的。我們前八個多月跟著四川的包工頭小徐干，主要工作就是給當地的塔吉克族人家蓋石頭房。我們不怕吃苦，不怕受累，我們就是奔那六十五元一天的工錢來的，就算是搭上小命也不會皺眉。八個多月下來，結帳的時刻終于到了，東扣扣，西扣扣，扣下來每天平均不到四十塊，就是這不足四十塊的錢，還要從中砍一半。徐包工頭說:不是我有意拖欠大家的工錢，是黑心的巴郎子(塔吉克男性的統稱)拖欠了我的工錢，我不得不拖欠你們的錢了，明年開春一要到錢，我保證會把欠你們的那一半工錢一次性結清，如果有誰想鬧事，那我就明確地告訴你們，要前沒有，要后沒得。

我們大伙經過認真合計，還是不敢得罪小徐，只能默默地忍受這苛刻的條件。

去過塔吉克自治縣的人都知道，塔吉克族人是帕米爾高原上的雄鷹，他們祖祖輩輩以放牧為生，塔吉克人勤勞、樸實、勇敢、誠實、守信，和漢族人民的關系長期以來非常親密，他們決不會拖欠我們的工錢。可是錢攥在小徐的手里，惹火了一分錢也不給，這樣的事聽說以前也發生過。我們覺得上當了，后悔當初不應該到這樣落后的地方打工。然而已經遲了，現實畢竟是現實，為了多掙點錢回家，無奈之下，我們四人只得趟著齊膝深的水草地，在深秋的季節，在滿是冰碴子的草場上為邊防軍打馬草。

我們都打著赤腳，從天剛放亮一直忙到星星滿天才收工。一天下來累得腰都伸不直，回到帳篷，一頭扎在地鋪上，任蚊蟲叮咬，寒氣侵蝕，渾然不覺。為了養家糊口，為了一家人能過個肥年，我們別無選擇。

塔吉克自治縣位于帕米爾高原以西，是中國邊境最西端的門戶之縣，那里平均海拔高度在3800米以上，高原嚴重缺氧，周圍群山終年積雪，每年農歷的九月份就開始結冰，這個時候也是打馬草的最佳季節。齊腰高的馬草，一人多高的蘆葦，都是喂馬的好草，天氣越冷，受凍的水草就會越脆，過鐮也越利索，收割起來省勁。打馬草時，我們每人雙手抱著一把七尺多長，F型的大山鐮，腆著肚子，鐮頭貼著水面，唰唰唰一鐮挨著一鐮掃過去，成片的水草就會齊刷刷地向左邊倒去，一趟過去約有五尺寬度，等到了頭，就來個180度的大轉彎，抱著大山鐮一路掃回來，來回兩趟打下來的馬草就倒合在一起，堆成一道道數十米長的草溜子，有的筆直，像菜畦;有的彎曲，像靈蛇。水草很容易干，浮在水面上兩三日就風干了，我們用長長的繩子將草捆起來像拉纖一樣拖到沒有積水的地方，等干透了，過完秤，就由收馬草的軍車將草運送到馬場。就這樣，我們四人在寒冷的草場上整整泡了兩個多月，終于收了帳篷，返回縣城。

結算的時候，我們都很開心，因為這次是給部隊打馬草，馬草是給邊防哨所巡邏的軍馬過冬吃的，他們肯定不會虧待我們。但真正結算的時候，我們突然都泄氣了，原來馬草承包給了一名姓楊的老板，楊老板是北方人，聽說有親戚在部隊上當官，算起來還是我們的近老鄉，他侄子小楊也跟我們一樣泡了兩個多月的冷水。楊老板同小徐老板沒有什么兩樣，也不管什么老鄉不老鄉，答應只能給我們結一半的工錢，他說余下的部分明年一次性結清。我們跟他理論，后來還托人向他當官的親戚求情，結果還是于事無補。楊老板說:我也沒錢，有一半錢還沒有從部隊結算出來，只能這樣了，再說隔了時間又沒少了一分，大家還是老鄉，不用怕的。

我們都很失落，心里很不暢快。誰叫我們是農民工呢，這種事走到哪里都有發生，真是誰也不會例外嗎?我真不知道這些黑心的老板，當他們住在我們修建的高樓大廈內，用克扣我們的錢吃著喝著享受著的時候，他們的良知會不會復蘇?后來一些知情的老鄉說，這些老板千篇一律地心黑，他們這樣做的目的，就是為了保證來年還有人為他賺錢，如果誰第二年沒有繼續為這個老板賣命，欠下的工錢自然就黃了，如果你來了，就等于鉆進了老板們為你量身定做的口袋，這種口袋讓你永遠無法脫身。

我原以為大哥、二哥和丑子不會這么快就回家的，現在看來，已成定局。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四人喝過最后一頓稀湯面，就急急地動身了。這一刻，我感到我們一年來的感情，就像這高原上的寒風，一陣緊似一陣。

街道上冷冷清清，偶爾有一兩個巴郎子趕著驢車得兒得兒地從街上跑過，驢和人的嘴里、鼻孔里哈出團團白霧，瞬間就被晨風刮得無影無蹤，不留痕跡。

街是短街，只有零星的街燈發著紅光，像為他們餞行。

街道兩旁的店鋪還沒有開門，我想給他們買幾根油條，但一個也無法買到，改買烤餅，仍然失望而歸。幾經折騰，終于敲開了一家巴郎子的店門，買了十幾張大馕塞進丑子的背包。丑子推脫著說:算了，別裝了，買這干啥。這就是我們農民，直來直去，不善言語，一句客氣話說得硬硬邦邦，像放槍一樣，要在平時，我一定會耍笑他幾句，可是今天不知怎的，那種開玩笑的心境蕩然無存。我說:拿上吧，推啥呀，路上得好幾頓呢，能省一分是一分。我知道他們的毛病，弄兩個錢不容易，一旦裝進腰包，寧肯路上少吃點，也不肯再掏出來。

車站就在街西，沒車的時候，一點也看不出來那是個車站。這個所謂的車站實際上就是一片沙石子曠地，這個時候非常冷清，僅有一輛客車停在那里“突突突”地冒著黑煙，估計是在預熱。出入站口沒有任何標識，有三五個等車的漢民和一個托著一盤香煙兜售的巴郎子，他們站在空曠的小站上，不停地跺著雙腳抵御晨寒。

車似乎一時半會還不會走，乘這功夫，我小跑著去電視臺叫小楊，是昨天說好了和他們一路回家的。小楊在這里已經跟著叔叔楊老板干了快六年了，錢每年都無法結清，常常為孩子上學湊不齊錢而發愁。除了這些，小楊惟一比我們優越的，就是可以免費住在電視臺他叔叔租的房子里。我本不想叫小楊，但想想好歹我們也是老鄉，況且錢是楊老板欠的，跟他沒有直接的關系，所以我就來了。我裹緊外衣，縮著脖子走進電視臺大院，抬手敲開了楊老板家的門。

門是楊老板老婆開的。走進室內，腳地中央有一個很大的火爐，估計一天得吞下去上百斤焦炭。焦炭爐散發出來的熱浪，把整個屋子熏得暖烘烘的，非常舒服。楊老板和小楊兩叔侄正在吃飯。

我的到來并沒有影響他們一家，淡淡地打個招呼，他們就各忙各的了。

楊老板把大塊大塊的雞肉硬往小楊的碗里扒，小楊謙讓著，很生分的樣子。楊老板老婆一門心思地在桌前挑揀蘋果。蘋果是稀缺的東西，山上沒有出售的，主要是靠從山下的喀什市帶上來，在這個不毛之地，像金子一樣貴。等他們吃飽喝足，收拾停當，我率先扛起小楊的行李走在前面，楊老板和小楊跟在后面。小楊提著鼓鼓囊囊的大包，估計是吃的東西。在這一刻，我的心里突然有些傷感，我們村里的人就是窮啊，我們本想出來掙點錢，改變一下眼前的困境，誰知一年到頭，空手而歸。我想，等結清了徐包工頭和楊老板手里的錢，我一定要燉一只公雞，買兩瓶好酒，一個人大醉個三五天。我知道我肩負著四個人的期望，我一定會負責到底。我沒有臉面空著兩手回家，我只能留守在這里，我不想讓鄉親們看到我落魄的樣子，我相信總有一天，我會滿載而歸的，無論是明年、后年，再后年，總會有這一天的。

我心里想著，腳下并不含糊，很快來到了車站。

太陽出來了，照耀著群山，山上的白雪像血一樣，紅得耀眼。

車啟程了，我跟在車子后面跑了數米，車速提高，遠遠地把我甩在身后。大哥、二哥、丑子、小楊都走了，我仿佛看到他們那期待的眼神和失落的表情，我的心很沉很沉。他們就這樣走了，沒有揮手道別，甚至沒有一句叮囑的話，所有的情感都深藏在心里。車漸行漸遠，終于被山霧遮住了，我突然想起李白的詩句:“望君不見君，連山起煙霧”，這詩好像是為今天的我們寫的，沒有成功的喜悅，只有離別的傷感。

幾天之后，他們將同家人團聚，雖然并不富裕，但不缺少溫暖。而我，卻要蟄居在這寂寞的山城，守護我們共同的生活。身后傳來重重的腳步聲，有人向我走來，接著我感到左肩被誰拍了一下。我扭頭一看，原來是楊老板。

楊老板一改常態，換上一副笑臉說:小張，借個火用用。我從上衣口袋里摸出一盒進口巴基斯坦火柴遞給他。楊老板接過火柴，在身上摸索了一會，突然笑了起來說:真不巧，沒帶煙也沒帶錢，麻煩小張幫我拿包精裝雪蓮，二十塊一包的那種。我什么也沒說，就近跑向那位還在車站傻等著兜售香煙的巴郎子那里買了一包精裝雪蓮，我的媽呀，果然是二十塊一包的，真貴。我想。我將煙交給楊老板，他點了一根，很響地吸了一口，煙從鼻孔里、嘴里噴出來，很過癮的樣子。楊老板說:謝了啊，謝謝!明天我親自送二十塊錢給你。我說，算了吧，一包煙啊，算不了啥。楊老板有些急了，說:那哪行啊，鄉里鄉黨的，我不能占你的便宜，明天我保證拿過來，咱們不見不散。楊老板邊說邊走，不小心帶走了我的火柴，那可是一位老巴郎子送給我的，我一直揣在懷里當紀念，還沒舍得用呢。

第二天，我早早地從床上爬起來，精心收拾好房間，將焦炭爐子生得旺旺的，等了一整天，沒有來人。

第三天沒有來人。

第四天也沒有誰來。

再后來降了一場大雪，我也不記得有多少日子沒有人光顧我的住所了。

我一門心思，守望著屬于我們的生活，等待著來年春暖花開的日子。

責 編:宋世安

題 圖:石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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